光明村的人感到形势开始变了。他们听到村头的田头广播开始播放一些抒情歌曲，不像以前除了播放革命样板戏，就是毛主席语录歌。总之，大家感到田头广播比以前温柔了许多。一些四类分子的脸开始变得滋润起来，这一方面意味着恐惧开始在他们心中慢慢消退，另一方面也说明这些四类分子就是会经营自己的生活，他们总能把自己的生活搞得有滋有味。人们开始有了一些发财的想法，他们普遍对队里的活儿不怎么积极，但又想不出能让自己发财的办法。这段日子光明村里有很多一夜暴富的传说。一般总是这样的，在光明村，人们的心底里有什么愿望就会出现什么传说。
守仁是光明村最早想出发财办法的人。守仁自从被赶下台后，突然变得比谁都随和，整天笑眯眯的，见谁都热情地打招呼（包括那些四类分子）。过去那个铁青着脸拥有一双阶级斗争锐利眼睛的守仁不见了，好像他突然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看上去比谁都不讲阶级斗争的人。守仁想出的办法是养长毛兔。守仁制作了十六只笼子，养了十六只长毛兔。守仁告诉村民，长毛兔的毛能卖大价钱，国家高价收购。他还说，如果养了一只长毛兔，就不愁没有酒水钱，如果养了一群长毛兔，就等于开了一家银行，钱就会多得用不完。村民们说：守仁，他娘的，你过去拿着棍子带头在村子里割资本主义尾巴，没想到你现在摇身一变就想当资本家。大家警告他，当心再来一场运动把他当做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被打倒。守仁笑着说：不会再来运动了。守仁就让两个读初中的女儿停了学，叫她们割草。她们是一对双胞胎。守仁为了鼓励她们的积极性，向她们许诺道：你们只要好好干，头批兔毛卖掉后就给你们每人缝一件花衣裳。两个姑娘于是割草割得很欢。长毛兔一天一天成长，一个月后它们足有两斤重了。它们的毛越来越长，眼看可以换钱了，却出现了新情况，长毛兔一只只丢了。后来他才知道他家周围出现了黄鼠狼。守仁想了个办法，他在兔笼子外围放了很多老鼠药。但无济于事，黄鼠狼越过老鼠药，继续朝兔笼子靠近。守仁只好发动两个女儿彻夜守护。但守仁又发现了新情况，兔子整夜不睡觉，也不吃一根草，处在惊恐之中。守仁就打发两个女儿去地里割最嫩的草。守仁对她们说：要草心尖那段，就像清明前的茶那样嫩的那一段。守仁把嫩草给兔子们吃，但兔子睁着红眼睛，嫩草儿它们连嗅也不嗅一下。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兔子日渐憔悴，原本油光锃亮的长毛变得像枯干了的杂草。守仁很担心，这样下去，他心爱的长毛兔会死掉。果然，在某个安静的午后，笼子里的十二只长毛兔集体死掉了，就像集体自杀了一样。死掉的长毛兔一只只睁着眼睛，腿伸得笔直，身体就像一块压扁了的过夜烧饼，冰冷而僵硬。守仁摸着冰冷的兔子，心一阵阵发凉，就好像一块烧红了的铁块一下子放到冷水中。守仁的发财梦宣告破灭。守仁的眼泪就流了出来。见爹流泪，两个女儿就大哭起来。她们哭得伤心，守仁心烦了，他大吼一声：别哭了，给我打酒去。两个女儿愣了一下，就拿着酒瓶打酒去了。
守仁伸手从笼子里拿出死兔子，放到院子里。死了的兔子拿在手中很重，似乎比活着时要沉得多。守仁想，他娘的，该有两三斤了吧？兔子扔掉太可惜，守仁打算烧着吃。他开始一只一只剥皮。兔子有十二只，一般家用的锅太小，守仁借了一只做年糕用的大锅。他在院子里搭了一个火炉，开始烧兔子。十二只兔子放在大锅里，睁着眼睛，好像还在思考什么高深的问题。一会儿，兔子肉的香味就飘散开来。
光明村的人都闻到了兔子的肉香，知道守仁的发财梦终于破灭了。大家的心情十分复杂。守仁发不了财，他们突然感到轻松起来。这段日子，大家屏着气关注守仁，他发财的梦无形之中给他们一点压力和某种说不清的希望。现在压力和希望都化为乌有。他们想，发财不是件容易的事啊。他们一放松，就不想别的，只想着在空气中绕来绕去的兔肉香味。许多人闻到香味，口水横流。特别是老人和孩子，不懂得控制，口水流得足有一尺长。人们开始一遍一遍地从守仁家的院子前走过。他们发现守仁整天端着酒瓶，坐在院子里吃他的兔子肉。
守仁坐在院子里，喝了三天的酒，吃了三天的兔子肉。他的大锅没有熄火，所以兔子的香味延绵不断地向外溢。喝了三天的酒后，守仁有点缓过劲来，心态也平和了。守仁想，我一辈子也没吃过那么多兔子肉，我也算是没白白辛苦一场。守仁看到从他家门外走过的人越来越多，就主动向他们招呼，要他们进来吃兔肉。他们嘴上说不吃不吃，但步子还是不由自主地向锅边迈。他们一边吃，一边劝守仁，他们说：守仁，也许是好事呢，如果你真发了财，说不定又来一场运动，把你打成反革命，那时你可就完蛋了。守仁嘿嘿一笑，说：吃肉，吃肉。他们吃饱了兔肉，守仁又叫两个女儿拿出碗来，让他们带一碗走。
虽然大家都很想发财，但因为守仁这个活教训，光明村的人都不愿再做出头鸟。一时，光明村很平静。就在这个时候，上面下来文件，说要把队里的田分给各家各户，也就是说，要实行单干了。光明村每户人家根据人头口粮都分到了田地。接着，队里原有的生产资料也要卖掉。队里的牛和犁等这些有用的牲畜或农具，大家都争着要，没多久就被人买走了，但那匹马却没人想要。这是因为，马儿虽是劳动人民的动物，但同牛比起来还是太娇贵，对日常农事没有大用。一时，马儿成了光明村里多余的动物。马儿吊在队部前，可怜巴巴地等着有人去收养它。马儿很瘦，它的大腿上几乎没有肉，屁股上的两块股骨像两只上耸的肩膀，眼睛向外凸（这是因为脸上的肉塌陷下去的缘故），原本白色的毛发已经枯黄，蔫蔫的，一丛一丛地黏结在一起。步年每次路过队部，马儿就会像狗儿那样向他摇尾巴，弄得步年心里很难过。步年很想把马儿买下来，但他兜里没有钱。步年一次一次地从队部走过，还割来新鲜的草料喂马。他很担心有人心血来潮把马儿买走。一天，步年在给马儿喂草时，碰到冯小虎。冯小虎现在是光明村的支书，已经有一辆侧三轮摩托车，侧三轮是用队里卖掉的生产资料所得的钱买的。冯小虎从侧三轮上下来，拍了拍步年的肩，说：步年，你这么喜欢马，你就牵走吧，等你有了钱，再把该交的钱交还村里，你看怎么样？步年高兴坏了，他摸出一根烟给冯小虎，连连说：谢谢冯支书，谢谢冯支书。步年怕冯小虎变卦，赶紧把马儿牵走。
现在，步年真的有了两匹马，一匹是躺在床上的小荷花，一匹就是陶玉玲。步年也很想发点财，他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如果他发了财，那他首先要做的就是给小荷花治病，他要把小荷花送到上海、北京去治，他不信治不好小荷花的病，她原来虽然笨了点，但不是天生就傻的呀。分田到户后，过去在生产队里忙不完的活，现在一下子就干完了，要对付这点田地不用花太多的精力。步年就一心一意照顾小荷花和马。马儿在步年的精心照料下，越长越膘，马儿的毛发变得洁白、油亮，看上去已像那些村干部那样滋润了。小荷花虽没吃下去什么好东西，但也养得白白胖胖。
一天晚上，步年感到马儿有点不对头，马儿似乎处在焦躁不安之中。马儿的精力充沛，不像是得病的样子。马儿一会儿跳，一会儿跑，一会儿叫，像发癫一样，套在它身上的缰绳都要让它给绷断了。步年搞不懂马儿为什么这个样子，马儿好像要造主人家的反似的。步年就骂：你他娘的是不是也想当红卫兵，你给我安静一点，老实一点，否则我宰了你。可马儿不听步年的话，还是对着他哇哇叫。步年被马儿弄得烦躁不安，索性不再理睬它，睡觉去了。步年刚睡下，小荷花兴奋起来，她也像外面的马儿那样哇哇地叫起来。小荷花一边叫一边还往步年怀里钻。自从小荷花得了怪病以来，她可从来没这样主动过。小荷花穿着件单衫，往步年身上靠，让步年的肌肉紧张起来。她的身体可真烫啊，她的胸脯可真柔软啊。步年有点不能自持了。这个时候，步年突然明白马儿为什么这个鸟样了，原来马儿发情了啊。这么多年马儿没发过情，现在却突然发情了。真他娘的，老话说得对，温饱思淫欲。步年很想给马儿找一头公的，但光明村只有一匹马，步年不知道哪里能找到公马。步年想，过几天，马儿就会平静的。
过了三天，马儿不但没有平静，反而变本加厉了。它叫声痛苦，就好像有人在凌迟它。步年的心就痛起来。马儿叫一声，步年的心就抖一抖。这让步年受不了。步年就来到马前面，对马说：你这不要脸的马，想公马你应该偷偷地想，你这样闹得轰轰烈烈，难道想让村里的人都知道你是匹骚马。好吧好吧，我带你去外面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一匹公马。
像从前那样，步年把小荷花托付给大香香照顾，骑着马儿，找公马去了。步年骑着马儿来到石子路上，他不知往哪个方向骑。步年就对马儿说：马儿啊，我不知道哪里能找到公马，我们南方是没有马的，我不知道往哪里走，你自己认路吧。马儿站在石子路上看了看，就驮着步年向天柱方向走。步年说：马儿啊，不是我扫你的兴，天柱没有公马，只有虫子。那个地方怪着呢，你不害怕我害怕呢。马儿这会儿已安静下来，它慢慢地走向天柱。只眨了眨眼，步年和他的马消失在天柱的上空。
光明村的人都知道步年的马儿发情的事。他们对步年能否找到公马一点也不乐观。他们见步年骑着马儿往天柱走，就说：除非马儿到天柱后变成虫子，那兴许还找得到雄虫子交配。若要找到了一匹公马，简直没有一点希望。
步年和他的马儿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是在一个月后的一个晴朗的下午，大家不知道步年是不是替他的马儿找到了一匹公马，他们看到马背上驮着一个戴眼镜的外乡人。外乡人看来是个城里人，此人比较消瘦，皮肤很白，身上穿着一件已经洗得褪了色的涤卡中山装。光明村很少有城里人进来，因此大家比较好奇。大家都在猜测这个外乡人到光明村来干什么。
步年因为带了个城里人回来，自以为身价也高了不少，脸上的表情显得比较矜持。再加上他骑在马上，看人的眼神就有点鄙视的味道，因此，光明村的人站在路边都有点讪讪的，不和步年说话。步年的马倒是很安详了，它的眼神十分温和，也十分明亮。光明村的人猜想步年这家伙大约替马儿找到了公马。
那个外乡人来到光明村后，没有停下来，而是和步年去了天柱。大家不知道他们搞什么鬼，都很好奇。特别是光明村的孩子们，笑嘻嘻的，跟在步年和那个外乡人的身后。孩子们很少见到城里人，都有点兴奋。但步年的马儿跑得快，孩子们根本跟不上。没一会儿工夫，孩子们就不知道步年和那个外乡人消失在了哪里。现在的孩子比从前的小孩胆子要小得多。自从国家实行计划生育以来，每户人家大都只有一个孩子，最多也就两个，因此大人们管得比较严，孩子相对来说不像以前的小孩那样野性十足。孩子们从小听说天柱的种种怪事，就停留在天柱山外等，不敢进入。日头西下，步年和那个外乡人终于从天柱出来了。人们发现那个外乡人捉了很多虫子，一脸的兴奋和心满意足。步年也是一副骄傲得不得了的样子。当然，他们并没有弄清楚步年是对他们骄傲还是对外乡人骄傲。
第二天，那个外乡人就走了。外乡人走后，步年又像从前那样谦和了。他骑着马来到村头，同大家打招呼。于是他们就围着步年，问他这个月的经历。步年诡异一笑给他们讲了个神奇的故事——从天柱回来的人都喜欢胡言乱语。步年说：说出来你们不会信，但这是真的。我往东走，见到人就问哪儿有公马。他们就叫我向东走。我向东走，走着走着，就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很奇怪的地方，那里有很多高楼，很多灯火，五颜六色，他们叫这种灯为霓虹灯。那里的女人穿很少的衣服，不穿裤子，她们的裙子刚刚够盖住她们的大屁股，她们的腿很长、很细，皮肤很白，我都看花了眼。那里的水从低处往高处流，太阳从西边出来。那里有很多马，都是公马。这些公马，见到我家陶玉玲都乐开了花，它们成群结队地追逐我家陶玉玲，我家陶玉玲整天把屁股抬得老高让公马干。它是高兴坏了。我见陶玉玲自得其乐，就索性让它乐个够，自个儿睡觉去了。可那个地方东西他娘的都太华贵，住店得花很多钱，我口袋里没有钱，所以只好找个角落将就睡一晚。那天晚上我做了很多梦，我梦见女人们赤身裸体骑在公马上，我赤身裸体骑在陶玉玲上。不说这个梦了，说出来我都不好意思。我第二天醒来时，发现昨晚看到的东西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眼前的这个城市十分普通，根本没有什么高楼大厦，房屋看上去破破烂烂。水往低处流，太阳从东边出。我也没发现什么公马。我想，看来我还得往东去找公马。但我的马儿这天很安静，好像不发情了。我感觉更奇怪，难道昨晚所见是真的？这时，我肚子饿了，就进了一家包子店。我想吃点包子，但我没有粮票，粮票他娘的只有工人阶级才有。我问店里的营业员，是不是可以给我来点包子。营业员不同意。这个时候，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站起来，给了我一斤粮票。我起初不好意思拿人家的东西，那个中年人一定要给我。是的，这个中年人就是骑着马和我一道来的那位。我买了包子，坐在那个中年人旁边。我和他聊起天来，一聊就聊到我们天柱。我告诉他天柱如何如何神奇，有很多很多的虫子，那个中年人死活不相信。你们猜这个人是干什么的，他自称是个昆虫学家，他听了我的话，一定要来天柱看看。这样，我就带他来到了光明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