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西对我有什么用呢?”渔人困惑不解地问她。
她沉默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恐惧的表情。她把前额上的头发撩开,一边古怪地微笑,一边对他说:“被人称为身体的影子的,并非身体的影子,而是灵魂的身体。你到海滩上背对月亮站着,然后从脚的周围把影子切下来,它就是你灵魂的身体了。叫你的灵魂离开你,它就会照办。”
年轻的渔人发抖了。“这是真的吗?”他喃喃地问道。“是真的。我要是没告诉你就好了。”女巫叫道。她抱着渔人的膝,哭泣着。
渔人扯开她,把她留在茂密的草丛中。走到山边时,他把刀插在腰带里,然后开始往下爬。
这时住在他身体里的灵魂叫他,对他说:“唉,我跟你一起住了这么多年了,还一直做你的仆人,你不要把我赶走啊,我对你做过什么坏事呢?”
年轻的渔人笑了。“你没对我做过坏事,但是我不需要你了,”他答道,“世界很宽广,有天堂,有地狱,中间还有个朦胧不明的所在。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但不要来烦我,因为我的爱人在呼唤我。”
灵魂苦苦地哀求他,但是渔人充耳不闻,只顾从一道险崖跳到另一道险崖,脚步稳健得就像野山羊一样。最终他到了平地,到了海边的黄色沙滩。
他站在沙滩上,背对着月亮。他有着青铜色的四肢和结实的身体,就像是一尊希腊人的雕像。从浪花里伸出白色的手臂向他招手,从波涛里升起模糊的人影向他致敬。在他面前躺着他的影子,也是他灵魂的身体,在他背后,在蜜色的空中,悬挂着月亮。
渔人的灵魂对他说:“你要把我赶走的话,先给我一颗心。世界是残酷的,把你的心给我带着吧。”
渔人把头一甩,微笑了。“如果我把心给你,我拿什么去爱我的爱人呢?”他叫道。
“可是,发发慈悲吧,”他的灵魂说,“给我你的心吧,因为世界是很残酷的,我害怕。”
“我的心是我爱人的,”渔人说,“因此不要拖延了,你走吧!”
“我就不可以爱了吗?”他的灵魂问道。
“你走吧,因为我不需要你了。”年轻渔人叫道。他拿出那把绿色蝰蛇皮做刀柄的小刀,从脚周围把影子切了下来。影子爬了起来,站在渔人面前看着他,它长得就跟渔人一样。
渔人慢慢地后退,把小刀插到衣带里。他感到一阵畏怯。“你走吧,”他喃喃地说,“不要再让我看到你的脸。”
“可是,我们会再见面的。”灵魂答道。它的声音低沉,像长笛声,说话时嘴唇几乎不动。
“我们怎么再见面呢?”年轻的渔人叫道,“你不会跟我去大海深处吧?”
“每年我会回这里一次,来叫你,”灵魂说,“也许你会需要我。”
“我会需要你做什么呢?”年轻的渔人叫道,“可是随你的便吧。”说完他就纵身跳进了水里。人身鱼尾的特赖登吹起了号角,小美人鱼浮上水面来迎接他,她用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亲吻了他的嘴唇。
灵魂站在荒凉的海滩上看着他们。等他们沉到海里去了之后,它哭哭啼啼地穿过沼泽地走了。
一年过后,灵魂来到海岸边,呼唤年轻的渔人。渔人从深水处浮起,说:“你叫我做什么?”
灵魂答道:“你走得近一点,这样我就可以跟你说话了,因为我看见了许多奇妙的东西。”
渔人走得近了一点,躺在浅水处,用手支着头听着。
灵魂对他说:离开你之后我就开始朝东方旅行。一切睿智的东西都是从东方来的。我走了六天,在第七天的早晨我走到了一座山丘,是在鞑靼人的领地之内。我在一棵柽柳树的树荫里坐下了,躲避太阳。这地方很干燥,热得都快烤焦了。平原上人来人往,就像苍蝇在一只擦亮了的铜盘上爬来爬去一样。
正午时分,在地平线上升起了一片红色的沙尘。鞑靼人看见了就给他们彩漆的弓上了弦,然后跳上他们的小马迎着那片尘土飞驰而去。女人们尖叫着逃上马车,躲在毡制的帘幕后面。
黄昏时鞑靼人回来了,可其中少了五人,在回来的人当中许多也受了伤。他们把马套到车上,就急急忙忙地赶着车走了。从洞里出来三头胡狼,目送着他们。然后它们用鼻孔嗅了嗅空气,往相反方向一路小跑地去了。
月亮升起的时候我看到平原上燃起了一堆营火,就往那里走去。一群商人围着火坐在地毯上。他们的骆驼拴在身后的尖木桩上,服侍他们的黑人正在沙地上支起熟皮制的帐篷,还用仙人果堆起一道高墙。
我走近他们时,商人的头领站起身来拔出了刀,问我有什么事。
我说我在自己的国度里是一位王子。鞑靼人想让我做他们的奴隶,我从他们那里逃了出来。头领微微一笑,指给我看插在长竹竿上的五颗头颅。
随后他问我谁是上帝的先知,我回答是默罕默德。
听了假先知的名字他鞠了一躬,然后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他的身边。一个黑人拿着木碗给我盛了点马奶,还给了我一块烤小羊肉。
黎明时分,我们就上路了。我骑在一匹红毛骆驼上,走在头领旁边。一个跑腿的拿着杆长枪,跑在我们前面。护卫的武士走在两边,驮着货物的骡子跟在后面。商队里有四十头骆驼,而骡子的数目是这个的两倍。
我们从鞑靼人的领地,进入了诅咒月亮的人的领地。我们看见狮身鹰首兽在巨石上守护着它们的黄金,长着鳞甲的龙睡在它们的洞穴里。我们翻越山脉的时候,都不敢大声吐气,怕会引起雪崩,把我们压在雪下。每个人都在眼睛前面蒙了一层面纱。
“在我们通过山谷的时候,俾格米人躲在树洞里朝我们射箭。夜里,我们听见野人敲鼓。经过猿塔时我们在猿猴面前放了些水果,它们便没有伤害我们。来到蛇塔后,我们用黄铜碗盛了温牛奶放在蛇的面前,它们就让我们通过了。”在旅途中,我们有三次来到奥克萨斯河边。我们坐着拴有吹胀的皮气囊的木筏渡河。河马对着我们大发脾气,要把我们咬死,骆驼看见它们就直发抖。
每座城市的国王都向我们收税,却不愿让我们进入城门。他们把面包扔过城墙,还有小的玉米蜜糕和海枣馅的细面饼。每一百篮子食物换我们一颗琥珀珠。
“村民们看见我们走近,就在水井里下毒,然后逃到山顶。”我们跟马佳迪人打了仗,这种人出生时是老人,却每年变得更年轻,等到他们变成小孩时就会死去;我们又跟拉克特洛伊人打了仗,他们说自己是虎的传人,还在自己身上涂了黑色和黄色的条纹;还跟奥兰蒂斯人打了仗,他们把死者葬在树顶,自己住在黑暗的洞穴里,因为害怕崇拜为神的太阳会杀死他们;又跟克里姆尼安人打了仗,他们崇拜一条鳄鱼,给它戴上绿草耳环,给它吃奶油和新鲜的家禽;还跟阿加宗比人打了仗,他们长着跟狗一样的脸;还跟西班人打了仗,他们长着马的脚,跑得比马还快。
商队里三分之一的人战死了,还有三分之一的人饥渴而死。剩下的人背地里说我坏话,说是我给他们带来了厄运。我从一块石头底下找来一条长角的有毒蝰蛇,让它咬了我一口,他们看到我没有中毒,就开始害怕了。
在第四个月里我们到了伊勒耳城。到达城墙外小树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空气十分闷热,因为月亮正运行到天蝎宫。我们从树上摘下成熟的石榴,掰开喝它们的甜汁,在地毯上躺下等待天明。
黎明时我们起了床,去敲城门。城门是用红铜铸的,还刻着海龙和有翅的龙。守城人从雉堞上俯视着我们,问我们来干什么。商队的通译人回答说我们带着许多货物,是从叙利亚岛来的。他们要了几个人质,然后说正午给我们开门,让我们一直等到那时候。
正午时分他们开了城门。当我们进城,人们成群地从房子里走出来看我们。有通报人拿着海螺,走遍全城大声通报。我们站在市场里,黑人们解开成捆的花布,打开雕花的槭木箱。等黑人们完成任务之后,商人们便把他们千奇百怪的商品摆放出来——埃及上了蜡的亚麻布,埃塞俄比亚的染色亚麻布,推罗的紫色海绵,西顿的蓝色挂毯,冰冷的琥珀制成的杯子,还有琉璃制的漂亮器皿和精巧的陶制器皿。在一座屋顶上有一群女人在看着我们,其中一个戴着镀金皮革制成的面罩。
第一天是祭司来和我们交易,第二天是贵族,第三天是工匠和奴隶。商人停留在这座城市里时,他们对待商人的规矩总是这样。
我们在城里停留了一个月。残月将尽,我百无聊赖,便在街上逛荡,来到了这座城所崇拜的神的花园。祭司们穿着黄袍,无声地行走在绿树间。在一片用黑色大理石铺砌而成的地面上,耸立着一座玫瑰红色的建筑,那便是神庙。它的漆门上有着星星点点的装饰,还有用黄金精工锻造的闪闪发亮的浮雕公牛和孔雀。屋顶上铺着海绿色瓷瓦,突出的屋檐上悬挂着小铃。每当白鸽飞过时,它们会用翅膀击打小铃,让它们叮当作响。
“在神庙前,有个铺着条纹缟玛瑙的清水池。我在水池边躺下,用苍白的手指触摸着树木宽大的树叶。一位祭司向我走来,站在我的身后。他脚上穿着凉鞋,一只是用软的蛇皮做的,一只是用鸟的羽毛做的。他的头上戴着一顶用黑毡做的僧帽,上面装饰着银色的新月。他的袍子上织有七道黄色花纹,拳曲的头发上抹着锑白。”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问我要做什么。“我告诉他我想见神。”‘神在行猎。’祭司说道,他那斜斜的小眼奇怪地看着我。“‘告诉我他在哪片森林里行猎,我就陪他一块儿骑马。’
我说。
他用又尖又长的指甲梳理着短袍袍缘的柔软流苏。‘神在睡觉。’他轻声说道。
“‘告诉我他在哪张床上,我就在旁边守候。’我答道。”‘神在飨宴。’祭司叫道。
‘如果他喝的葡萄酒是甜的,我会和他同饮;如果他喝的葡萄酒是苦的,我也会和他同饮。’我回答道。
他惊讶地点了点头,然后握住我的手,把我拉了起来,带我进入神庙。
在第一间屋子里我看见了一尊偶像,坐在四周镶有大的东方珍珠的碧玉宝座上。这尊偶像是用乌木雕成,和真人一般大小,前额上镶着一块红宝石,黏稠的油正从它的头发滴到它的大腿上。它的双脚用刚杀的小山羊的血染得鲜红,腰间束着一根紫铜的腰带,上面镶着七块绿玉。
我对祭司说:‘这就是神吗?’他答道:‘这就是神。’
‘带我去见神,’我叫道,‘不然我一定会把你杀掉。’我碰了碰他的手,它立刻就枯干了。
祭司哀求我,说:‘求主人把他的仆人治好吧,我会带他去见神。’
我吹口气到他的手上,他的手立刻就好了。他哆嗦了一下,然后带我到第二间屋子,在那里我看见一尊雕像立在玉雕的莲座上面,莲座周围垂挂着许多绿宝石。那尊像是用象牙雕成的,高度是常人的两倍,前额上镶着一块橄榄石,乳房上涂着没药和肉桂,一手持一根弯柄的玉质节杖,一手持一块圆形的水晶。它脚上穿的是黄铜制的露趾花结靴,粗粗的脖子上挂着个透明石膏制的颈环。
“我对祭司说:‘这就是神吗?’祭司答道:‘这就是神。’”‘带我去见神,’我叫道,‘不然我一定会把你杀掉。’
我碰了碰他的眼睛,他立刻就瞎了。
祭司哀求我,说:‘求主人把他的仆人治好吧,我会带他去见神。’
我吹口气到他的眼睛上,它们的视力就恢复了。他又哆嗦了一下,然后带我进了第三间屋子。啊,那里面并没有雕像,也没有任何形式的图像,只有安放在石头祭坛上的一面圆圆的金属镜。
我问祭司:‘神在哪里?’
祭司答道:‘除了你看见的镜子,这里并没有神,因为这是面’智慧镜‘。它能映射出天上和地下的所有东西,却不能映射出照镜子的人的那张脸。正因为它映射不出人的脸,照镜子的人才会变得智慧。世间有许多别的镜子,可它们都是’私见镜‘。只有这面才是’智慧镜‘。拥有这面镜子的人什么都知道,什么事情都不能瞒过他。没有这面镜子的人就没有智慧。因此这面镜子就是神,我们崇拜它。’我照了照镜子,果然跟他说的一样。
“于是我干了件奇怪的事,但我干了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我把那面‘智慧镜’藏在了离这里只有一天路程的山谷里。只要允许我再次进入你的身体,做你的仆人,你就会拥有智慧,你将比所有智者都更智慧。请允许我再次进入你的身体吧,你会比这世上的所有人都更智慧。”
可是年轻的渔人笑了。“爱比智慧更好,”他叫道,“小美人鱼爱我。”
“可是,没有比智慧更珍贵的东西了。”灵魂说。
“爱更珍贵。”年轻的渔人纵身跳入了深海。灵魂哭哭啼啼地穿过沼泽地走了。
第二年结束时,灵魂来到海岸边,呼唤年轻的渔人。渔人从深水处浮起,说:“你叫我做什么?”灵魂答道:“你走得近一点,这样我就可以跟你说话了,因为我看见了许多奇妙的东西。”渔人走得近了一点,躺在浅水处,用手支着头听着。
灵魂对他说:离开你之后我就开始朝南方旅行。一切珍贵的东西都是从南方来的。我沿着通往阿舍特城的大路,也就是朝圣者们惯常走的那条尘土飞扬的红色大路走了六天,到了第七天的早晨我抬眼一看,啊!阿舍特城就在我的脚下,因为它坐落在山谷里。
这座城有九座城门,每座门前都立着一匹青铜马,当贝都因人从山上下来时这些马就会鸣叫。城墙上包着紫铜皮,城墙上的敌楼是用黄铜做的屋顶。在每座敌楼上都有一个手里拿着弓的弓箭手。日出的时候他射出一箭敲响铜锣,日落的时候他吹响号角。
我想进城的时候,守城人拦住我问我是谁。我回答说我是个苦行僧,要到麦加城去,那儿有一张绿色的帐幔,上面有天使用银字绣成的《古兰经》。他们听了十分赞叹,求我赶快进去。
城里就像集市一般。你真该跟我一起去的。鲜艳的纸灯笼像大蝴蝶一般在狭窄的街道上空飘荡。风吹过屋顶的时候它们就像彩色的气泡一样忽升忽降。商人们坐在商铺前的丝毯上。他们留着笔直的黑胡子,包头上满是装饰的金币,长串的琥珀和雕花桃核从他们凉爽的手指缝里滑过。
他们当中有些人卖阿魏脂和甘松油膏,卖来自印度洋岛屿的珍奇香水,卖黏稠的红玫瑰油,还卖没药和钉子状的小丁香。如果有人停步跟他们说话,他们便把小撮的乳香撒在炭火盆上,让空气变香。我看见一个叙利亚人手里拿着根芦苇秆似的细棒条,棒头上升起缕缕灰色的烟。它燃烧时发出的气味就像是春天的扁桃花。
另外一些商人卖银手镯,上面镶满了乳蓝色的绿松石;还卖用黄铜丝做的脚镯,外缘镶满了珍珠;还卖镶嵌在黄金基座上的虎爪,还有那金色的猫科动物,也就是豹子的爪子,也镶在黄金基座上;还卖穿了孔的祖母绿耳环,还有玉戒指。
从茶馆里传来了六弦琴的声音,里面吸食鸦片的人脸色苍白,微笑地看着外面的行人。
你真该跟我一起去的。卖葡萄酒的肩上扛着黑色的大皮囊,用胳膊肘推着挤过人群。他们中多数卖的是甜得跟蜜一样的设拉子酒。他们把它盛在小的金属杯子里给人喝,还在上面撒上玫瑰花瓣。
水果摊贩站在集市里,卖各种各样的水果:有成熟的无花果,它果肉的颜色就像是人受了伤而发紫的皮肉;有带麝香的甜瓜,黄得就像黄玉一样;还有香橼、番樱桃、一串串的白葡萄;有滚圆的金红色的橙子,还有椭圆形的金黄色的柠檬。
有一次我看见一头大象走过。它的长鼻被涂成朱红和姜黄两色,耳朵上套着用深红色的丝绳编成的网。大象在一家商铺前停了步,吃起橙子来,而那个水果贩子却只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