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失望地微微噘了噘嘴，耸了耸肩。在她过生日的时候，他总该陪她吧？那些无聊的国事又有什么要紧呢？也可能他又去了阴沉的小教堂，那儿一直点着蜡烛，又总是不许她进去。他太傻了，阳光是那么明亮，所有人又都那么开心！再说了，他还会错过假斗牛戏。喇叭已经吹响，宣布斗牛即将开始，还有木偶戏和其他好玩的东西。
还是她叔叔和宗教法庭大审判官更近人情。他们已经来到露台，向她和善地道了贺。公主甩了甩她美丽的头，搀了唐·佩德洛的手，慢慢地走下台阶，向搭在花园尽头的长长的紫绸凉亭走去。其他孩子严格地按照地位高低跟在后面，名字最长的走在最前面。
一队穿成斗牛士模样的漂亮贵族少年出来迎接公主。年轻的提埃拉-纽埃瓦伯爵，一位大约十四岁的极为英俊的少年，带着西班牙世家显贵所特有的优雅态度向她脱帽致敬，然后庄重地引导她走入凉亭，在一把镀金的象牙椅上坐下，椅子放在高于演出场地的一个平台上。
孩子们在四周分组坐下，一边挥动着他们的大扇子一边低声交谈，唐·佩德洛和宗教法庭大审判官笑着站在凉亭门口。就连公爵夫人——人们称她为宫廷女官长——那个戴着黄色轮状圆领，表情严厉的女人，看上去脾气也没平时那么坏了，一种类似冷淡微笑的表情掠过了她皱巴巴的脸，让她薄薄的、没血色的嘴唇抽动了一下。
真是场精彩的斗牛，公主想，而且比真的斗牛要好看得多，那次是在帕尔马公爵来拜访她父亲时，她被带去塞维尔观看的。几个男孩跨着披了华贵马饰的木马腾跃前进，一边挥舞着长枪，枪上带着用色彩鲜艳的丝带做的缨。其他男孩徒步在公牛面前挥动他们猩红色的斗篷，在牛向他们猛冲过来时，轻巧地跳过栅栏。
至于公牛呢，他看上去就像一头活的公牛，其实只是用柳条编织的，外面绷了一层皮，有时还单用后腿绕着场子跑，这可是真的公牛做梦也想不到的。他斗得也很英勇，孩子们兴奋极了，竟然站立在长凳上，一边挥舞着他们的花边手帕一边像模像样地叫：“勇敢的公牛！勇敢的公牛！”就好像大人一样。
长时间的搏斗中，几匹木马被公牛挑穿了肚皮，骑手也被摔下马，最后年轻的提埃拉-纽埃瓦伯爵终于让公牛跪了下来。他请求公主，让他给予公牛“慈悲的一击”，在得到允许后，把木剑朝公牛的脖子插下。他用力实在是太猛，公牛的头掉了下来，露出了小德·劳莱恩先生的笑脸，他是法国驻马德里大使的儿子。
在众人热烈的掌声中，场地被收拾干净了，死掉的木马也被两个穿黑黄两色制服的摩尔侍从一本正经地拖走了，接着又来了一段短短的幕间演出：一位法国柔体杂技演员做了走钢丝的表演，几个意大利木偶又在为了这场演出专门搭建起来的小剧院的舞台上，演出了半古典的悲剧《索福尼士巴》。
木偶们演得真好，它们的动作都极其自然，等到戏演完时公主已经泪眼模糊了。有些孩子真的哭了，必须得用糖果安慰。宗教法庭大审判官也深受感动，禁不住对唐·佩德洛说，这些用木头和彩色的蜡做成的东西，只是用提线手工操纵也会这样愁苦，遇上如此可怕的厄运，真是让人太难以忍受了。
接下来是一位非洲魔术师的表演。他提了一只又大又扁的篮子进来，上面盖着一块红布。他把篮子放在了场地的中央，从包头里摸出一支式样奇特的芦笛吹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这块布就动了。随着芦笛声变得越来越尖锐，两条金、绿二色的蛇伸出了它们楔形的头，慢慢地竖起身体，随着音乐前后摇摆，就像在水中摇摆的植物一样。但是孩子们看到蛇有斑点的颈部皮褶和嘶嘶吐出的信子很害怕。等看到魔术师在沙子里种出了一棵小橙子树，让它开出美丽的花并结出一串串真的果实的时候，他们就满意得多了。等魔术师拿起德·拉斯·托雷斯侯爵小女儿的扇子，把它变成一只蓝色的鸟，绕着凉亭飞行唱歌的时候，孩子们真是又惊又喜。
毕拉尔圣母院礼拜堂舞蹈班的男孩子们表演了庄严的米奴哀舞，也很动人。公主以前还从未见过这美妙的仪式，它每年五月都要在圣母马利亚的主祭台前，为了向圣母表示敬意而举行一次。
事实上，自从一位发了疯的神父试图用下了毒的圣饼谋害阿斯都里亚斯王子之后，还没有一位西班牙王室的成员进入过萨拉戈萨的大教堂，许多人认为这位神父是受了英国伊丽莎白女王的收买，所以公主只听说过所谓的“圣母舞”。它确实很好看。男孩们穿着白色天鹅绒制成的老式宫廷服装，奇特的三角帽边缘上垂着银色的穗子，帽顶上还插着很大的鸵鸟毛羽饰。他们在阳光里移动的时候，黝黑的脸和长长的黑发更加映衬出了服装耀眼的白。所有人都被他们跳这舞时严肃庄重的态度、缓慢优雅的复杂动作，还有极有气派的鞠躬给迷住了。
当他们结束表演，向公主脱下带羽饰的大帽致敬时，她十分谦和地感谢了他们对圣母的崇敬之心，并许愿要送一支大蜡烛到毕拉尔圣母的神龛上去，以报答圣母给予她的快乐。
接着一队英俊的埃及人——当时人们就是这么称呼吉卜赛人的——进入到场内，围成一个圈子盘着腿坐下，轻柔地弹奏起齐特琴。他们的身体随着曲调摆动着，一边用让人几乎听不见的低声哼着一支梦幻的歌。当他们看见唐·佩德洛时便对他怒目而视，有几个看上去还很惊恐，因为就在几个星期之前，他们的两个族人被他以施行妖术的罪名吊死在塞维尔的市场上。
不过漂亮的公主迷住了他们：她把身子往后靠着，一双大大的蓝眼睛从扇子上方窥视着他们。他们觉得，这么可爱的一个人，肯定不会对任何人残酷的。他们继续非常温柔地弹奏着，又长又尖的指甲刚好挨到齐特琴的琴弦，他们的头也开始点起来，就好像马上就要睡着似的。
突然，他们发出一声尖锐的呐喊，孩子们都吃了一惊，唐·佩德洛的手赶忙抓住他的短剑的玛瑙剑柄，只见这些吉卜赛人都跳了起来，疯狂地绕着场地旋转，一边敲打着手鼓，一边用他们古怪的多喉音的语言唱着热烈的情歌。然后，随着一个信号，他们又都扑倒在地，静静地躺在那里，只有隐隐的拨动齐特琴的声音打破寂静。
他们这样做了几次之后，就消失了一会儿，然后又用铁链牵着一头浑身粗毛的棕熊回来了，肩头上还蹲着几只巴巴里小猴子。熊极为严肃地倒立起来，那些皱皮的猴子跟两个吉卜赛男孩玩了许多滑稽的把戏，拿着小剑决斗、放枪，跟国王的禁卫军一样操练。这些猴子似乎完全听命于这两个男孩，吉卜赛人的表演极为成功。
但整个上午的娱乐中最好笑的部分无疑是小侏儒的舞蹈。他迈着一双弯曲的腿摇摇摆摆、跌跌撞撞地跑进演出场，左右摇晃着畸形的大头，看到他孩子们便欢乐地大叫起来，公主本人也笑得那么厉害，以致女官长不得不提醒她，在西班牙，国王的女儿在地位相同的人面前哭泣这样的事有许多先例，但在比她出身低贱的人面前，一个王家血统的公主笑得这么开心却是从未有过的事。可这个侏儒的魅力实在是不可抗拒，即便是以对怪物有特殊喜好著称的西班牙宫廷，也从未见过这么奇妙的小丑八怪。
这也是他第一次出场表演。他是昨天刚被人发现的。两位贵族偶然在市郊栓皮栎林的偏远一角打猎，碰上他在林中乱跑，就把他带回宫中，想给公主一个惊喜。他的父亲是个穷苦的烧炭夫，倒是乐得摆脱掉这么个既丑陋又无用的孩子。
他最可笑的地方，也许是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丑怪的相貌。确实，他看上去很满足，兴致很高。孩子们笑的时候他也笑，而且笑得就像他是他们中的一员，那么爽朗、快乐。每跳完一支舞，他都要给他们鞠一个最滑稽的躬，还对他们点头微笑，就好像他真是他们中的一员，而不是大自然一时兴起，怀着恶作剧的心思造出来供他人取笑的一个畸形的小玩意儿。
说到公主呢，小侏儒完全被她迷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就好像是专为她一人跳舞。等侏儒表演完毕，公主记起了，教皇曾把在他的小教堂里唱歌的著名意大利童声歌手卡法莱利派来马德里，让他用甜美的歌喉，来疗治国王的忧伤，当时她曾看见宫廷里的贵妇向卡法莱利投掷花束。她从头发上取下了那朵白玫瑰，一半是为了开玩笑，一半也是为了逗弄一下女官长，她带着最甜美的微笑，把花扔过演出场，给了小侏儒。
侏儒把这事十分当真，一手按着心口，一手把花贴在他粗糙的嘴唇上，对着公主单膝跪下，笑得合不拢嘴，小而明亮的眼睛里闪耀着快乐的光芒。
公主再也无法保持端庄了，在小侏儒跑出演出场后很久她还在笑，并向她叔叔请求让侏儒马上再跳一次舞。但女官长以阳光已经太热为由，决定让公主殿下立刻回到宫内，那里已经替她预备好了丰盛的宴席，包括一只真正的生日蛋糕，上面用彩色的糖浆写满了公主名字的首字母，顶上还插着一面美丽的银旗。
公主端庄地站了起来，吩咐午睡时间过后让小侏儒再次为她跳舞，并感谢了年轻的提埃拉-纽埃瓦伯爵的殷勤招待，然后就回到她的住所去了。孩子们依旧按照他们进来时的次序跟着她。
听说他要再次为公主跳舞，而且是公主亲自下的令，小侏儒十分得意，他跑进花园，带着滑稽的狂喜吻着那朵玫瑰，一边做着最笨拙、最丑陋的手势表达他的快乐。
花儿们对他大胆闯进他们美丽的家十分生气。当他们看见他在花径上跳跳蹦蹦，用那么可笑的样子手舞足蹈，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真是太丑了，不该允许他到任何有花的地方来玩。”郁金香叫道。
“应该让他喝点罂粟蒴果的汁，睡上一千年。”鲜红的大百合花说。他们气得脸色通红。
“太可怕了，”仙人掌尖叫道，“他长得又粗又短，而且畸形，头跟腿完全不成比例。他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要是他走近我的话，我就用刺刺他。”
“他居然还拿走了我最好的一朵花！”白玫瑰大声说道，“今天早晨我把它当做生日礼物，亲手送给公主的，却被他偷来了。”她尖声叫道：“你是贼！贼！贼！”
就连平时不怎么装腔作势的天竺葵，看到小侏儒也厌恶地缩起身子。众所周知，他们自己也有许多穷亲戚。
紫罗兰温和地说：“尽管小侏儒的相貌极为一般，他自己也没有办法。”
这时天竺葵义正词严地反驳说：“丑陋就是他最主要的缺点，而且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人患了不治之症，就去欣赏他。”部分紫罗兰也觉得，这小侏儒简直是在卖弄自己的丑陋，如果他看上去很伤心，或至少是面带愁容，而不是快乐地跳跳蹦蹦，做出种种古怪傻气的姿态，那么他至少会显得还有些审美力。
至于那台古老的日晷仪，他可是个极了不起的人物，曾给皇帝查理五世那样的尊贵人物报过时。小侏儒的相貌叫他大吃一惊，差不多有两分钟都忘记了用他长指头的阴影来指出时间。他忍不住对那只在栏杆上晒太阳的奶白色大孔雀说：“所有人都知道国王的孩子总是国王，烧炭夫的孩子总是烧炭夫，如果硬要说不是这样，这很可笑。”
孔雀完全同意他的话，并且尖叫道：“当然，当然。”她的声音是那么粗嗄，就连住在清凉喷泉水池里的金鱼也把头伸出水面，问巨大的石雕特赖登〔1〕到底出了什么事。
但不知怎的，鸟儿喜欢小侏儒。他们经常在树林里看见他像精灵似的追着旋转的落叶跳舞，或者是蹲在一棵老橡树的树洞里，和松鼠分享他的坚果。他们一点也不在意他的丑陋。夜莺晚上在橙树林中唱歌唱得那么好听，连明月有时也会俯身倾听，可是就连她也不是很好看的。
除此之外，小侏儒一直对鸟儿们很好。在那个酷寒的冬天，树上没有坚果，地面硬得跟铁一样，连狼也跑到城门口去找食吃，小侏儒却从未忘记鸟儿。他总把自己那一小块黑面包的碎屑分给他们吃，把自己的一点点早餐跟他们分享。
鸟儿们绕着他飞来飞去，飞过他身边时就用翅膀轻轻碰一下他的面颊，一边叽叽喳喳地交谈。小侏儒太高兴了，忍不住把那朵美丽的白玫瑰给他们看，并且告诉他们这是公主亲自给他的，因为她爱他。
他说的话他们一个字也听不懂，不过这没关系，因为他们把头一歪，做出很理解的样子，这就跟理解一样好了，而且容易得多。
蜥蜴也极喜欢小侏儒。在他跑累了，扑倒在草地上休息的时候，在他身边追逐戏耍，尽力地逗他开心。“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蜥蜴那么漂亮的，”他们叫道，“这要求太高了。他其实真的没那么丑，当然，条件是你要闭上眼睛不去看他，尽管这听上去很可笑。”
这些蜥蜴天生就有哲学家气质，无事可做或者雨下得太大不能外出的时候，他们常常坐着，一连思考好几个钟头。
可是花儿对蜥蜴和鸟儿的行为很生气。他们说：“这只是说明了，像他们这样不停地飞来跑去会让人变得多么庸俗。有教养的人总是待在同一个地方，就像我们这样。没人看见过我们在花径上跳来跳去，或者是在草地上飞跑，追逐蜻蜓。如果我们要换换空气，就把园丁叫来，他会把我们搬到另一个花坛。这很有尊严，做人就该这样。
“可是鸟儿和蜥蜴不懂休息。鸟儿甚至连固定地址也没有。他们和吉卜赛人一样都是游民，理应得到相同的对待。”
花儿们把鼻子翘到天上，做出很高傲的样子。一会儿，他们很高兴地看到小侏儒从草地上爬起来，穿过露台朝宫里走去。
“他下半辈子应该都被关在房里，”他们说，“看看他的驼背，还有他的弯腿。”他们都吃吃地笑了起来。
可是小侏儒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他很喜欢鸟儿和蜥蜴，除了公主以外，他觉得花儿是这世上最奇妙的东西。当然，这跟她送了他美丽的玫瑰，而且她爱他，有很大关系。
他多希望他能跟她一起回去啊！公主会让他坐在她的右手边，对他微笑，而他永远也不会离开她，会让她成为他的玩伴。他以前从未进过王宫，但他也知道许多有趣的事情。他会用灯心草做成小笼子，把蝈蝈关在里面唱歌。他会把节距长的竹子做成潘〔1〕也爱听的笛子。
他知道每一种鸟的叫声，能从树巅上唤下椋鸟，能从沼泽地里唤来白鹭。他认得各种动物的脚印，能够凭着轻微的足迹来追踪野兔，凭着踩乱的树叶追踪野猪。
他知道风的各种舞蹈，有穿着红衣跟秋天一起跳的疯狂的舞，有穿着蓝色浅口鞋在小麦上跳的轻巧的舞，有拿着雪做的花环在冬天里跳的舞，还有春天在果园里跳的花舞。
他知道斑尾林鸽在什么地方做窝。有一次捕猎野禽的人把小鸽用罗网捕去了，是他把小鸽养大的。他在一棵截顶榆树的裂缝里替他们搭了个小鸽舍。他们已经养得很温顺，过去每天早晨都在他的手上吃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