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玉做的汤热了一遍又一遍,外头的天黑了,寒风呼哧声音可怖,八盏琉璃屏画宫灯一闪一闪,在屋子里映得颇为凄凉。清涟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忽暗忽明的脸庞依旧苍白得不带一滴血丝。苏太医瞧过后接连叹气,只道能否醒来还看天意,但就算清醒,往后这腿也落下病根儿,寒气入体,孩儿亦是难以怀上。不知昏迷中的清涟是否听到了太医所言,但即使如此……
“你说,皇上待你很温柔,和昆玉姐姐说的一点儿也没错。以后,你和他还要一直走下去,你要陪着他。所以,你定要安然无事才好。”映棠坐在床榻下,拉着清涟冰凉的手,轻轻抚摸她额前碎发,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
这时,昆玉端了汤进来,瞧见映棠伤心模样,自己也没忍住落了滴泪。又端着汤到了暖榻上,将汤碗安置梅花朱漆小几上上,轻声呼唤道:“映棠,来喝碗热汤吧。你没用晚膳,也别饿着了。”
映棠闻声,眉心一跳,看了看安静沉睡的清涟,又看了看满是担忧的昆玉,终是轻轻将清涟手放进被子中捂着,这才去了暖榻上坐着。斗彩莲花瓷碗花纹精细,颜色鲜亮,碗中的汤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波光粼粼,像是铺了一层碎金子似得,泛着细小的花纹回旋。
映棠端起碗,尝了一口,却觉得口中无味,但她晓得昆玉手艺向来是好的,恐怕是自个儿心境缘故。眸子泛着水光,终是没忍住哭了,“姐姐,昨日我们三人还在一起赏梅花,清涟还说倚梅园的梅花是最好的,今儿要去采摘花瓣,开了春晾干了做茶给咱们喝。怎么,怎么没摘成,她怎么还睡着床上了,她不给咱们做茶了吗。”
昆玉心中不是滋味,晓得宫中苦,却不知来的这样凶猛,让人措手不及。相处一月有余,清涟活泼坦率的模样一直在昆玉脑海中浮现,她的一颦一笑,她的调皮可爱,她的聪明伶俐都让人珍惜不已。转眼间,她便躺在了床上,一动也不动,一点儿声儿都不发。
灯光浮动,人看的不真切,却能感受到对方所流露出的悲怆,昆玉轻轻握住映棠的手,温柔的说道:“映棠,清涟若心中还有咱们,还有皇上,还有她的托尔佳氏,她就一定会醒的。我知道她的,她就是那样的女子,不会弃我们而不顾。”
听了这话,映棠才换换抬起头来,满脸的泪痕令人格外怜惜,只听她啜泣道;“这宫里怎的如此可恶,我不得宠六宫贱我,清涟得宠遭人陷害。得宠不是,不得宠也不是,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硬生生要将人逼死么?”这话她也只敢对昆玉大胆说了去,如今连说话都不敢大声说,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是女人的后宫,是前朝和皇上的后宫。这是一个充满阴谋诡计的地方,一个你若动便招六宫侧目,你若不动便受六宫陷害和践踏的地方。你看看清涟,她做错了什么?可甄嫔却是那样害她!所以,咱们三人定要相互扶持,互相保护对方,只有这样,咱们才能渐渐羽翼丰满,屹立不倒!”此时的昆玉再没有往日的娴静美好,映棠知道的,现在的昆玉才是她入宫前的模样。昆玉的骄傲自持,她心中的不甘心此时统统被激发出来。
她害怕,映棠害怕清涟醒不过来了;她害怕,映棠怕下一个被害的是昆玉;她害怕,映棠怕不久自己便要成这紫禁城的一缕冤魂……
后宫,是最见不得人的地方,偏偏人最多。小小的一块儿四方天,圈禁了多少青春女子的美好韶华。这里的女子究竟是为了自己活而活,还是为了自己和家族的地位利益。最由不得人的地方,便是这偌大的紫禁城……
“皇上驾到!”忽然,一道尖细而有巨大爆发力的声音传入耳朵。
两人相视一惊,忙抹了眼泪下榻。今天,该是映棠头一回见着他。于映棠而言,他是她的一生,但于他而言,她是他一生中的过客之一。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两人嗓子都有些干涸,发出的声儿也不如寻常悦耳,却也让皇上听得心疼。
他一身常服玉树临风,头辫乌黑发亮十分柔顺。神色担忧唤了两人起身,声线华丽而低沉,直冲撞着映棠的脑袋,似乎有些晕沉沉,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皇上行至清涟榻边,弯下腰伸出手试了试她体温,却是暗自一皱眉。待回过身来,担心询问两人道:“托尔佳常在昏迷了多久?”
今日是映棠得宠的时机,昆玉心知肚明,便示意映棠回答。可映棠见此偏偏不出声,倔强的模样同后宫中女子大不相同。昆玉终究是心中叹了一口气气,这才恭敬回话:“回皇上的话,清涟已经昏迷了快四个时辰了。映棠一直在跟前照顾,却也不见好。”
闻言,映棠长眉暗蹙,她实在不想挑这个时候邀宠。皇帝听了昆玉的话,微微愣了愣,是了,宫里头似还有一位罗察氏常在还未侍寝,只因近日政务繁忙,竟已忘了。想至此,方才仔细打量起映棠来,楚腰卫鬓,娥眉曼睩,打扮得清秀却不失身份,眉宇间透露着疲惫,眼眶还红着,倒是个心思细腻样貌极佳的女子。
映棠发觉了皇上眼光,于是做了一礼,说道:“皇上,今日不仅嫔妾照顾了清涟,姐姐亦是如此。反复的热汤,做汤,害怕清涟醒了会饿着。手还烫红了。”
昆玉只是瞪了映棠一眼,转而面向皇上便是稍稍笑意,却依旧略带憔悴,道:“这点小伤不碍事,倒是清涟妹妹,今日太医的话让臣妾实在担惊受怕。”
皇上闻言,低了低眸子,又看向静静躺在榻上的女子,温声道:“今日甄嫔之事的确是做的过了些,什么物件儿能比人重要。只是,甄嫔也是因敬重太后所赐物品方才发难,也算是因孝而为。朕,也不好苛罚了她,只好罚奉三月。”
只是罚奉三月,那甄嫔倒是会用招数哄皇上,这样一条人命竟只值三月月奉。若醒来了,倒还好说,若醒不来……
昆玉也是一愣,注视着皇上的目光也渐渐滑开了,盯着一侧的琉璃屏画宫灯不语。
皇上见二人神色各异却心思相同,于是起了身,来到两人面前,柔声细语说道:“朕瞧着,你们都是知书达理之人。朕做的每个决定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们不会不明白。”
皇上并没有挑明了说,但他能这样宽慰也难得,只是终究可怜了清涟。映棠忽抬了眸子看向他,不知他晓不晓得清涟病情,若他知道她不易有孕,腿也落下了病根儿,还会一如既往的疼爱清涟吗?
“看着朕作甚?”皇上蓦地看向映棠,出声问道。
映棠忙收了眸子,眼珠子骨碌碌转,不知该当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儿子,她才渐渐抬头,说道:“清涟,她一直惦记着皇上。昏迷时常呓语,呼唤您……皇上,您能陪她说会儿话吗?指不定就醒了。”
清涟刚昏迷时,的确不断喊着皇上,可渐渐地,她似乎也‘睡’沉了。她一声不开的躺在床榻上,安然的模样混着恍惚与惨淡,与烛光相映成辉。
皇上似乎很意外,他从未见过哪个女子将自己往别的妃嫔那儿推的,即使是一方病重时,也是想尽法子留住他。此时映棠眼眶下的泪痕已经干了,琼鼻微红,令人怜爱。“你叫映棠?”
闻声,映棠微微一愣,点了点头,并未说话。
皇上淡淡一笑,又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清涟,敛了笑意,轻声道:“你们都各自回去宫吧,今儿朕留下。”
映棠并未觉得不妥,只是做了一礼,依依不舍的看了眼清涟。正要离去,忽见昆玉跪下,惶恐道:“皇上龙体金贵,明日还要早起上朝,处理国家政务,后宫女眷本应替皇上忧心,又怎能让皇上亲自照顾清涟呢?于情不合,于理不合,于规矩更不合啊。”
这话传入映棠耳朵,她才想起这是皇上,不是清涟的夫君,他是国家君王。映棠咬了咬牙,也跪下了,轻声说道:“由臣妾和姐姐来照顾清涟吧,皇上早些回去休息。”
皇上看了看两人,略蹙眉头,这才应下了。转而看向清涟,吩咐二人道:“那你们先去偏殿侯着吧,朕陪清涟说会儿话。李德行,让奴才把碳火添够,别冻着了。”皇上虽并未瞧着两人说话,却也透露出关心之意。
映棠悄悄看了一眼昆玉,昆玉的神情很复杂,有对清涟的关心担忧,又对皇上的爱慕倾心,还有一丝淡淡的,瞧不真切的神色,却让映棠看得不自在。轻轻拉上昆玉的手,和她一同去了偏殿等候。
“皇上去了咸福宫?”
金碧辉煌的宫殿中,紫铜鎏金大鼎焚着檀香,宫烛摇曳不止,却映照得宫殿布局更加巍峨华贵。黄橙橙的铜镜中照着一人儿面孔,紫金翟凤珠冠仔细的被身后近侍寰惜取下,放置梳妆案台上。犀角碧玉梳轻轻的梳着皇后的秀发,长长的像清泉似得柔软垂下。
寰惜面挂浅笑,轻声回答道:“那也是甄嫔自作自受,托尔佳氏本就得宠,甄嫔还挑这时候玩弄她,皇上关心托尔佳氏也是应该的。”
皇后微微一笑,面上依旧是端庄淑容,笑道:“只是未曾想,那罗察常在倒挑了个不同寻常的法子对付甄嫔。看来也是个聪明的,知道甄嫔性子愚钝。”边说便将指上的赤金嵌翡翠滴珠护甲取下,放进金边镶玛瑙海棠花纹妆奁中。
寰惜笑着慢慢道:“若不是聪明的,太后也不会派人悄悄打点内务府了。”
皇后微微一顿,又将护甲从妆奁中取出来,拿着金边镶玛瑙海棠花纹妆奁细细观赏,悠然道:“太后这是想磨炼她的性子,也是想激她奋进。但愿她莫要让太后失望吧。”顿了顿,又将妆奁举起来,笑道:“眼瞧着过年,罚奉三月也算是重责了……这妆奁原有海棠花供边,罗察常在的名字中便有个海棠的棠字吧?且派人将这妆奁给她送去,就说是本宫赞赏她对托尔佳常在的姐妹情深。”
寰惜接过妆奁,又问了句:“娘娘,端贵人不赏吗?莫让人说了偏私。”
皇后往铜镜中看了一眼寰惜,温声道:“自然要赏,将那支富贵双喜银步摇送去,就说本宫愿她多子多福,望其早日诞下龙脉,替皇上绵延子嗣。”
寰惜得了旨意便将妆奁、步摇包好了交给大太监,让她送去。
外头天漆黑一片,时而有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寰惜抬起门帘走进了屋子。皇后身着寝衣,静静地靠坐在暖榻上看书。
她走了过去,拿起刀柄缠红丝剪子,将蜡烛中多余的烛心剪掉,蜡烛登时亮堂许多。她站到暖榻旁,关心道:“娘娘,夜晚看书对眼睛不好。您常说眼睛酸疼,还是早些休息吧。”
皇后的眼睛不好,身子也不成,常常晕倒,出冷汗,太医道是气血两虚。她听了寰惜的话,迟疑了一会儿将书放下,说道:“本宫心有旁骛,虽拿着书卷却字字未进眼。”
寰惜听了疑惑道:“娘娘在想什么?”
皇后忽淡淡一笑,看向忽暗忽明的蜡烛,说道:“本宫在想,罗察常在何时得宠?”
寰惜嫣然一笑,说道:“皇上圣意难以揣测,娘娘又何必费那心神去想那罗察常在的前程呢?”
皇后听后略抬眉,也是明艳一笑点点头,笑说:“是啊,本宫只需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为皇上分忧便好。”顿了顿,又接着道:“只是,那女子既有宫中妃嫔皆有的地方,也有宫中妃嫔没有的地方。怕是皇上,会对他上心。”
寰惜只觉皇后多虑,忙笑了接话道:“瞧您说的,被皇上放心里的人多的是,可最后还不是给忘了吗。但凡新鲜劲一过,就该找更新的去尝试。倒是娘娘您,才是皇上一直放心尖上的人。向来待您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是寻常妃嫔羡慕不来的。”
皇后听罢只是愁苦一笑,皇上有没有将她放心上她自己最清楚不过,眉梢眼角很是憔悴,飘来一句道:“我倒是希望轰轰烈烈的才好,相敬如宾……亲疏有别你听说过吗?皇上始终当我是他皇后,他的正福晋,从来不是妻子,不是他爱的人。”
寰惜闻言后笑意收敛,瞧了皇后模样也很是心疼,于是宽慰道:“娘娘,您别多想。皇上他待谁不是这样?但终究是您同皇上情分多,皇上心中更是疼您些,否则又怎会将这凤印安心交与您呢?”
这话似乎打动了皇后,沉静了片刻,皇后终于泛起一丝笑意,说道:“或许吧,或许对于旧妃来说,我在皇上心中还是有些地位的。但是新宠就说不定了,你瞧皇上,不也照样宠着端贵人托尔佳常在和画月吗?”
寰惜微微点头,说道:“端贵人貌比西施貂蝉,得宠是定然的。托尔佳常在性情直爽,是这宫中难得的性格,皇上宠爱她也不奇怪。慎常在,她虽貌不敌众,却也不算差的,性格天真活泼,又是您一家所出,皇上疼爱她也是必然的。只是,慎常在有您庇佑,旁人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对付她,可怜了端贵人和托尔佳常在,却造如此暗算。”
皇后听后也是淡淡叹了口气,无奈道:“甄嫔真是造孽啊!这样冷的天,竟也下的狠心,将托尔佳氏主仆二人皆罚跪于庭院。只是,甄嫔往日虽娇纵却也有着分寸,可今日为何这样没了底线。她不会不知托尔佳氏向来身子弱吧?”
寰惜听完只是划起一起冷笑,回答道:“说不定,她还真不知道。”
皇后抬头看去,默了好一会儿,才冷道:“我明白了。”思绪千回百转,又吩咐道:“若明日托尔佳氏醒了,便按例送些补品去,若是没醒,便将库房里的百年人参给她送去。实在不行就一寒一火,以毒攻毒。用是不用,看她们的意思。”
寰惜吸了一口气,点点头。这百年人参半有人形,是上好的补品。皇后为了托尔佳常在,倒也是不惜了。
皇后打了个哈欠,寰惜忙扶着她下了暖榻,移步至床榻边。皇后嘱咐道:“留两盏灯吧。也不必守夜了。”
寰惜得命,吹了灯便退了下去。
景阳宫,偏殿中两人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皇上。忽吹进一股冷风,两人顺风望去,原是皇上。
“你二人待清涟如此情深义重,是清涟的福分。夜已深,你们也不必在床边侯着,都各自回宫安寝吧。这边,朕留了两个个宫女照看,都是有些医术在身上的,你们放心便是。”
话轻飘飘的落入映棠耳中,他待谁都是这样温柔随意吗?
昆玉福了福身,感激而笑,眼眶渐渐湿润,“多谢皇上如此眷顾清涟妹妹。臣妾和映棠,也能放心许多了。”
映棠闻言只是略颔首,今日昆玉总是将皇上往自己这儿推,可她如何能接受?不仅是良心过不去,宫中的流言蜚语足以使自己同清涟生出芥蒂。映棠不愿如此得宠……
皇上点点头,“也好,那你们早些回宫,天黑了,仔细些走路。”说着又吩咐李德行道:“待会留两吊灯。”
“臣妾多谢皇上。”两人谢恩。
皇上看了看两人,抿着唇点点头,出了偏殿。不久,耳畔边又传来那尖细而有力的声音:“皇上起驾!”
待皇上走远了,昆玉才转身握住映棠的手,眼神期盼关切道:“我知道你不愿,但若想得宠这便是第一步。你我情分不比同清涟,这是肯定的。走吧,咱们再看一眼清涟就回去吧。”
映棠默默不语,心中翻滚云起的都是入宫来所发生的事。钮图贵人遭人陷害扭伤脚,太后逼迫曦妃将年仅一岁的二阿哥送去阿哥所,自己的不得宠而受六宫践踏包括连奴才都苛刻她,清涟被甄嫔诬陷如今病恹恹躺在床上,昆玉算计着在清涟病着时如何让她得宠……
这便是后宫,你不算计别人,别人也会嫌你膈应而算计你。唯一能做的,要么默默无闻任人践踏一生,要么便是主动出击步步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