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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经世的武器:“以经术为治术”

面对嘉、道年间的社会现实,魏源注重“变”,主张“革”,强调“行”,提出“便民”。但要怎样才能争取朝廷上下的有识之士的同情、理解、支持,进而实行变革呢?他要有思想理论武器。

武器从哪里来?限于时代、限于身世,他只能从他熟悉的儒学中去寻求武器。

他继承了清初顾炎武等人的经世致用的思想,认为读书治经不仅仅是为了应付科举,为了功名利禄,更应是为了“治国平天下”。因此,他明确地提出了“以经术为治术”的口号,通经是为了致治,致治必须通经。

他于二十五岁书赠筠谷从兄的对联,颇能说明这一思想:能致用便为实学;识时务不是愚人。

故他写道:“三代以上,君师道一,而礼乐为治法。”他在这里所说的“君道”、“治法”是近义词。他进一步解释说:“曷谓道之器?曰礼乐。曷谓道之断?曰兵刑。曷谓道之资?曰食货。”礼乐、兵刑、食货,虽然被魏源分别称为“道”的“器、断、资”,其实都是“道”的基本内容,亦即“治”的几个重要方面。他阐述“治”与“经”的关系说:“道道·形诸事,谓之治而制事,谓之经·;以其事。”着·笔之方策,俾天下后世得以求·的中间环节是“·重号是引者所加”治“与”经“道”与“事”。道是治术,事是政事。以道去办政事,则天下治;经是过去的道与事的记载,读经就是为了求道,为了办好新事,以达到新的治。这是对“经”的一种崭新的概念,一种准确的解释。

因此,他认为,士人“通经”的最后目的,是“能以《周易》决疑,以《洪苑》占变,以《春秋》断事,以《礼》、《乐》服制兴教化,以《周官》致太平,以《禹贡》行河,以《三百五篇》当谏书,以出使专对,谓之以经术为治术”。一句话,在魏源看来,儒家的经典是办内政、外交的教科书,是一切方策的智慧总汇与新方策的本源。

“以经术为治术”的口号,体现着魏源由治经转入经世的思想轨迹,或者说,是他经世初期留下的、割不断的经学情结。他所说的《周易》、《洪苑》等等,是古人的智慧与实践的结晶,无疑为后人留下了极可宝贵的、可资学习和借鉴的思想财富。可是,在19世纪中叶,时代已经和正在发生很大变化,仍然把一两千年前的古董拿来作为经世的武器,这显然是相当书呆子气的。提出“以经术为治术”的口号,是魏源在找不到新武器的情况下的无可奈何的出路。

“以经术为治术”还是一种比较笼统的说法。魏源对于自己的经世要求,找到了怎样的“经术”作为理论根据呢?

换句话说,他以怎样的“经术”来支撑自己的“经世”要求呢?这就是他师从刘逢禄时所学的公羊今文经学。

自汉武帝为统一学术思想,独尊儒术以后,《诗》、《书》、《易》、《礼》、《乐》、《春秋》被称为经书,均以当时通行的隶书写成,称今文经学。汉朝廷在学宫设五经十四博士,传授今文经学。以战国时的大篆、小篆写的经书,称古文经学。西汉时期,今文经学盛行,汉武帝为巩固封建专制主义,尤其提倡董仲舒、公孙弘两位《公羊》学大师的整套《公羊》学说。至西汉末年,王莽才在学宫设立《左传》、《毛诗》、《周礼》、《尚书》四个古文经学博士。从此,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势不两立,宗派斗争时常激化。在以后的岁月里,古文经学派渐占优势,至魏、晋年间,今文经学几乎已经销声匿迹了。两派的观点很是相左:古文经学派认为孔子是历史学家,“六经皆史”,故偏重经书的名物训诂,偏重考证,然渐趋烦琐;今文经学派认为孔子是政治家,六经是指导政治的学说,故偏重经书中的所谓“微言大义”,然渐趋臆解。

清初,为加强思想统治,朝廷提倡义理之学,使之成为官方学术,成为在社会政治上占统治地位的思想,成为科举取士的主要依据。但陈腐的义理之学已不能再有所创新。与此同时,由于清朝大兴文字狱,以钳制士人的思想,士大夫们被迫将精力转入与古文经学和名物考据、文字训诂中去,到魏源出生前后的乾隆、嘉庆年间达到极盛,被称为乾嘉学派。乾嘉期间的汉学专治古文经学,逐渐形成了几个流派,而于皖派的戴震时达到了高峰。乾嘉汉学虽然名家辈出,名着迭见,为整理古籍和发展汉语语言学作出了重要贡献,但逐渐脱离经学本身内容,进行烦琐的考证,领域亦渐趋狭窄。

魏源生活在一个大动荡的时期。至道光初年,他已敏锐地察觉到,讲究义理的宋学与注重考证的汉学均无利于“救时”。他“恶夫以饾饤为汉、空腐为宋”,尤对汉学进行了猛烈的抨击。他说:“自乾隆中叶后,海内士大夫兴汉学,而大江南北尤盛。苏州惠氏[惠士奇、惠栋父子]、江氏[江声],常州臧氏[臧琳]、孙氏[孙星衍],嘉定钱氏[钱大昕],金坛段氏[段玉裁],高邮王氏[王念孙、王引之父子],徽州戴氏[戴震]、程氏[程瑶田],争治诂训音声,爪剖析,视国初昆山、常熟二顾[顾炎武、顾栋高]及四明黄南雷[黄宗羲]、万季野[万斯同]、全谢山[全祖望]诸公,即皆摈为史学非经学,或谓宋学非汉学,锢天下聪明智慧,使尽出于无用之一途。”他还进一步说:“曾有以通经致用为诟厉者乎?以训诂音声蔽小学,以名物器服蔽三《礼》,以象数蔽《易》,以鸟兽草木蔽《诗》,毕生治经,无一言益已,无一事可验诸治者乎?呜乎!古此方策,今亦此方策;古此学校,今亦此学校。宾宾焉以为先王之道在是,吾不谓先王之道不在是也,如国家何?”说汉学“尽出于无用之一途”,“无一事可验诸治者”,这对乾嘉学派是何等尖锐而深刻的批判!他质问道:“彼钱谷簿书不可言学问矣,浮藻饾饤可为圣学乎?”戴震是皖派古文经学的奠基人,他花了八九年的时间,将后魏郦道元的《水经注》重新整理,“俾还其旧”。但,魏源发难,大喊“近世赵一清《水经注》为戴氏所剿”。理由是:“考赵氏书未刊以前,先收入《四库全书》”,“戴氏在四库馆时先睹预窃”。又说:“《四库提要·水经》一门,即系戴氏所纂,于赵书……戴氏既窃之而又斥之,盗憎主人。”还说:“戴氏臆改《经注》字句,辄称《永乐大典》本”,实则“皆系伪托《大典》,而《大典》实无其事”。这样的揭发,可说是无情的当头棒喝!对于戴震的高足段玉裁,魏源指出:“段氏校《史》、《汉》、《孔传》本,异同甚核,惟于《尚书》经师家法不明,专据马、郑本为真古文,因为《史记》之不同马、郑者,皆武断为今文。”魏源如此攻击戴、段,固有学术上去伪求真的考虑,更意在破除对乾嘉学派的迷信。

对于当时官方提倡而士子研究者少的宋学,魏源指责道:“托玄虚之理,以政事为粗才,而不知腐儒之无用亦同于异端。”“释、老不可治天下国家矣,心性迂谈可治天下乎?”这样的批判也是很尖锐的。

魏源对汉学、宋学的这些批评,从治国“急务”的角度考虑是正确的,有道理的。但从学术的角度考虑,则不免有些武断,有些偏激。

然则,魏源的理想的治经道路,是如何的呢?他认为,经学研究必须“复古”,这就是,从当前盛行的训诂声音“进于东京[指东汉]的典章制度”,这一“变”,他称为“齐一变至鲁”;然后,“由典章制度以进于西汉微言大义”,这一“变”,他称为“鲁一变至道”。只有“复”到西汉经学的微言大义,才是治经的正道,魏源称此为“今日复古之要”。

为什么要这样“复古”?他的理论根据是:“文质再世而必复,天道三微而成一着。”

他极赞西汉今文经学的盛况,说:“西汉经师承七十子微言大义,《易》则施[雠]、梁丘[贺]、孟[喜]、京[房],皆能以占变知来;《书》则大小夏侯[夏胜、夏建]、欧阳[生]、儿宽,皆能以《洪苑》匡世主;《诗》则申公、辕固生、韩婴、王吉、韦孟、匡衡,皆以三百五篇当谏书;《春秋》则董仲舒、隽不疑之决狱;《礼》则鲁诸生、贾谊、韦元成之议制度,而萧望之等皆以《孝经》、《论语》保傅辅道。求之东京,未或有闻焉。其文章述作,则陆贾《新语》以《诗》、《书》说高祖,贾谊《新书》为汉定制,《春秋繁露》、《尚书大传》、《韩诗外传》、刘向《五行》、扬雄《太玄》,皆以其自得之学,范阴阳,矩圣学,规皇极,斐然与三代同风,而东京亦未有闻焉。”——这是魏源理想中的经学盛世。因此他希望今天有这样的“潜心大业之士”——“明允笃志君子”出现:“由董生《春秋》以窥六艺条贯,由六艺以求圣人统纪,旁搜远绍,温故知新,任重道远,死而后已。”

然而,西汉今文经书,至清代,早已亡佚。他说:自“郑学大行,骎淫遂至《易》亡施、孟、梁丘,《书》亡夏侯、欧阳,《诗》亡齐、鲁、韩,《春秋》邹、夹、公羊、谷梁半亡半存,亦成绝学”,以致“谶纬盛,经术卑,儒用绌”。那么,魏源要“复”的西汉今文经学,就只能是“孤学”、“绝学”、“半存半亡”的《公羊》学了。

《公羊》今文学,至清代“成为经学,重二千年矣”。当时,治这一绝学的重要领头人,是乾隆时期江苏武进人庄存与(字方耕)。他曾官至礼部侍郎、内阁学士,虽身居高位,却治学不辍,于《易》,着《八卦观象篇》、《彖象论》、《彖传论》、《系辞传论》、《序卦传论》等,旨远而义近,举大不遗小;于《书》,着《尚书既见》,“剖析经义,深得孔子序书、孟子论世之意”;于《诗》,着《毛诗说》,“详于变雅,发挥大义,凡毛、郑异说者,多是毛而非郑”;于《礼》,着《周官记》,“独重《周官》”;于《春秋》,着《春秋正辞》,“专主公羊、董子,虽略采《左》、《谷》及宋、元诸家之说,而无何劭公[休]所讥‘倍经任意、反传、违戾’诸弊”,“尤足阐明家法,示治《公羊春秋》者以途径”。可见,庄存与治经,基本上崇奉今文经学,但家法并不严密,仍羼杂“是毛”、“重周官”一类古文经学的内容。他“在乾隆末,与大学士和珅同朝,郁郁不合,故于《诗》、《易》君子小人之进退消长之际,往往发愤慷慨,流连太息,读其书可以悲其志云”。其后,他的侄儿庄述祖、外孙刘逢禄和宋翔凤等继承了他治《春秋》的遗绪,并有新发展,于是复苏了今文经学,形成了常州派。龚自珍、魏源则是刘逢禄的弟子。

刘逢禄着《公羊春秋何氏释例》,崇敬董仲舒、何休,倡导“大一统”、“张三世”、“三科九旨”之说。魏源谓刘逢禄“群经家法俱在”。梁启超说:“其法亦用科学的归纳研究法,有条贯,有断制,在清人着述中,实最有价值之创作。”《春秋》三传中,《左传》和《谷梁传》以记事为主,唯《公羊传》以阐明大义为主。

例如,《春秋·隐公元年》:“元年,春,王正月。”对于这样一个简单的记时句,《公羊传》却大做文章,说:“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意也。何成于公之意?公将平国而反之桓,桓幼而贵,隐长而卑……隐长又贤,何以不宜立?立适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桓何以贵?母贵也。母贵则子何以贵?子以母贵,母以子贵。”这一大篇议论,都是以“王正月”三字生发出来的。东汉何休作《公羊解诂》,进一步就“大一统”三字解释说:“统者,始也,总系之辞。天王者,始受命改制,布政施教于天下,自公侯至于庶人,自山川至于草木昆虫,莫不一一系于正月,故云政教之始。”按照这样的解释,“大一统”大概是事情“都从这时(正月)开始”的意思。

但,在西汉,董仲舒作《春秋繁露》,其《三代改制质文》篇说:“何以谓之‘王正月’?曰,王者必受命而后王。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制礼乐,一统于天下。”“统”字的意义在这里起了微妙变化。董仲舒进一步说:“三代改正,必以三统。”何谓三统?按董氏的说法,夏以寅月(农历正月)为岁首,叫建寅,尚黑,称为黑统;商以丑月(农历十二月)为岁首,叫建丑,尚白,称为白统;周以子月(农历十一月)为岁首,叫建子,尚赤,称为赤统。继周而兴的三个朝代,必须相继尚黑、尚白、尚赤:三统一定如此循环不止。

又,《春秋·隐公元年》有“公子益师卒”的记载。《公羊传》云:“公子益师卒,何以不日?远也。所见异辞,所闻异辞,传闻异辞。”本意是说,何以不写公子益师死的日期?因为大家的所见所闻不同,说法不一,无法纪录。可是何休《解诂》云:“所见者,谓昭、定、哀,己与父时事也;所闻者,谓文、宜、成、襄王,父时事也;所传闻者,谓隐、桓、庄、闵、僖,高祖、曾祖时事也。”这样,他把“所见、所闻、所传闻”与《春秋》所记载的十二公时的事联系了起来。《解诂》还说:“于所传闻之世,见治起于衰乱之中”,“于所闻之世,见治升平”;“至所见之世,着治太平”。这样,又把“所见、所闻、所传闻”演变成为了“三世说”。魏源之后的康有为根据三世说,进一步推演出由“据乱世”进至“升平世”,再进至“太平世”的社会进化论。

由“王正月”到“大一统”,由“大一统”到“三统”,由“公子益师卒”到“所见、所闻、所传闻异辞”,到“十二公三世事”,再由“十二公三世事”到“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足见所谓“微言大义”,都是后人根据《春秋》的所谓“微言”衍化出自己想象的“大义”,以影射时政、傅会时政,或作为正面议论时政的依托。《公羊》今文经学的特点,就是这种“微言大义”学,是种“托古改制”学。

魏源既服《公羊》今文学,所以他盛赞董氏的《春秋繁露》于“三科、九旨灿然大备,远在胡母生、何劭公《章句》之上”。还说:“抉经之心,执圣之权,冒天下之道者,莫如董生!”因此,魏源撰《董子春秋发微》,意欲“发挥《公羊》之微言大谊,而补胡母生《条例》,何劭公《解诂》所未备”。

魏源盛赞庄存与,说他在“乾隆中以经术傅成亲王于上书房十有馀载,讲幄宜敷,茹吐道谊”。他的着作“崒乎董胶西之对天人,醰乎匡承相之述道德,肫乎刘中垒之陈今古,未尝凌杂析,如韩[婴]、董[仲舒]、班[固]、徐[干]数子所讥,故世之语汉学者鲜称道之。呜呼,君所为真汉学者,庶其在是,所异乎世之汉学者,庶其在是。”

如上所述,所谓“三统”、“三世”,是何休、董仲舒等后人对《春秋》“王正月”、“公子益师卒”两记事句的牵强傅会,是后人从这两记事句中找到了“大义”。然而,它们既然已被部分士大夫所认同,也就成为了一项思想资料,被不同的人作了不同的利用。董仲舒用它来巩固汉朝的统治,魏源、康有为用它来宣传变法。

抛开笼罩在“三统”、“三世”说头上的层层神秘面纱,“三统”、“三世”说有一个思想核心:即“三统”是依次变易的,“三世”也是依次变易的。魏源信奉《公羊》今文经学,宣扬《公羊》今文经学,正是运用“三统”、“三世”的“变易”思想来面对19世纪的中国现实的,来作为他要求改制以兴利除弊的理论基础的。

所以,他驳斥“通三统之义不见于传文,止见何氏《解诂》,疑非公羊本义”的论调,坚决扞卫“三统”说,指出:“三统”说“皆公羊先师七十子遗说,不特非何氏臆造,亦且非董、胡特创也。无三科、九旨则无公羊,无公羊则无《春秋》,奚微言之与有”。所以,他称颂董仲舒“《三代改制质文》一篇,上下古今,贯五德、五行于三统,可谓穷天人之绝学”!

所以,他将“三统”说上升为历史观,认为“史家正统之例,则实本《春秋》通三统之义”。但是,他又说:“太古之不能不唐、虞、三代,唐、虞、三代之不能不后世……故忠、质、文皆递以救弊,而弊极则将复返其初。”他把“三统”说衍化成为历史循环论了。

魏源主张“贯经术、政事、文章于一”,把经术与政事贯穿在一起,实即“以经术为治术”。但,统观魏源的全部着作,他赖以充当治术的经术,只有《公羊》今文学,甚至可以说,只有《公羊》今文学的“三统”、“三世”说。

魏源的今文学着作《董子春秋发微考》,今未见刊本,无法窥其全貌,只留下一篇叙,从中可以了解魏源的经学主张。好在龚自珍、魏源等提倡今文经学,魏源主张在治经上“复古”,其意本不在经学本身,更不是主张在政治上复古,恰恰相反,他们是借尸还魂,借西汉《公羊》今文学来宣传“变”的必然性,来宣传改革创新的必要性。故梁启超说:

“龚、魏之时,清政既渐陵夷衰微矣,举国方沉酣太平,而彼辈若不胜其优危,恒相与指天画地,规天下大计……虽言经学,而其精神与正统派之为经学而治经学者既有以异。”今人齐思和说:“晚清的今文运动,本为一政治运动”;“其学术上之价值盖微”。——魏源的有关今文经学的一些论述,基本上体现了这个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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