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什么,这在你很容易,不费你什么事!”洗衣娘忽然变得沉着地轻声慢语地说,“你瞧!那个大门口,瞧见没有?一小会儿,格桑拉姆就从大门洞里出来了。你就从这儿对着她放一枪,只要一枪!”
洗衣娘从裙子下面掏出一只小巧的、乌黑发亮的“八音”。
糜复生呆愣了,完全呆愣了。他看见站在跟前的不是一个女人,不是一个他所熟悉的姿色引人的年轻女人,而是在凹凸不平的大镜子里所见过的那种变了形的人。他恍惚感到他应当呼喊,应当用尽全力把她击倒。但是他没有动,他没有力量,一点力量也没有呀!他既不曾呼喊,也不曾举起他的拳头……
这时,人群里骚起了一片喧哗,并且开始向前靠拢。显然,院子里有人出来了。
蛛玛焦急万分地狠命地把八音枪塞到糜复生手里去。糜复生的手是僵硬的,它失去了把握任何东西的能力,手枪落到地上去了。
格桑拉姆第一个出现在大门口,接着是呷萨活佛,再接着是苏易,再接着是别的许多人。大约事先没料到门外竞有这么许多迎接者,所以,格桑拉姆和所有刚走出大门的人都在原地站住了。不过,看来他们马上便会走下台阶的。
洗衣娘向大门处望着,她的眼闪着可怕的光。她的脸扭歪了。她已经不像她自己了,完全不像了。她转过身,看见糜复生仍旧像木桩似地呆愣在原地。于是,她不再说什么了,只恶狠狠地向糜复生脸上啐了一口,随即,她弯下腰,像只小兽一样迅速地捡起了那只八音。
跟着,枪响了。
在门口台阶上,一个人,应着枪声摇晃了几下,终于栽倒下去。
人群动乱了。叫嚷!拥挤!多半的人都并未弄清发生了什么事,但都在叫嚷,都在拥挤……
糜复生好容易才使自己清醒过来。他立刻觉悟到,得走!得跑!赶快跑!此地一刻也不能再待了。于是他抬起腿,准备翻过土墙。但,晚了!一只手死死地从背后抓住了他,把他从土墙上拉下去。他回过头,看见一个熟识的、狰狞可怖的面孔——这是察柯多吉相子。
“想逃?”相子用力把糜复生推倒。
人们开始向这里拥来。很快,糜复生的四周便结成了不可逾越的、人的墙壁。
“他!就是他!就是他开的枪!”察柯多吉高扬着手臂,向各方面喧叫着,“你们看,看哪!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乌黑的八音口朝上躺在糜复生脚前,近旁还有一颗小小的金黄的弹壳。
愤怒的、怕人的吼声,如雷雨一般地从四面八方轰轰而来:
“是他!就是他!这里有枪啊!”
“他是谁?是谁?”
“汉人!他是一个汉人!”
“不!不是汉人。他是一个鬼!是一个活鬼!”
“捉住他!把他打死!马上打死他!”
“打!打呀!前边让开。打呀!”
糜复生傻了。他像全身被灌满石膏固定在那里了。既不知道求饶、辩白,也不晓得挣扎、反抗,仿佛这一切全和他不相干。
不知是谁,向仰卧在地上的糜复生打下来第一块石头。接着,第二块、第三块……又不知是谁,把一块很大的石头向糜复生的头上抛去……
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很短促,前后不过十几分钟,糜复生便作为一具尸体,很难看地被放在断墙旁边的垃圾堆上了。
5
教士马银山照例先把木梯抽上阁楼,然后再回过去招呼“客人”。
“水!”察柯多吉一坐下便理直气壮地吩咐,仿佛教士不是这阁楼的主人,而是饭馆里跑堂的。
马银山连忙把水端过去,察柯多吉接过杯子便倒进喉咙,接着又要第二杯。一路上,能骑马的地方他骑着马跑,不能骑马的地方他拖着马跑,所以他又累又千,觉得自己的肺都要炸了。直到他灌了5大碗温开水,然后仰面歪倒在板床上平息自己的微喘时,教士才小心地开口问话。
“你的‘生意’还不坏吧?像我们预计的那样吗?”
“何止!比我们预计的还要好,好得多呢!告诉你,一切顺手!”察柯多吉望了望教士的无变化的脸,随即加上说,“是要好,不相信吗?”
“我,不敢相信。”马银山冷冷地说。
“啊!这不奇怪。我要是你,整天安安静静待在这个小楼上,我也是不敢相信的。不过,我可以正式报告你,你那只八音打中的不是女土司,而是活佛,更达寺的呷萨活佛!当然,他还有别的头衔,小学校长,人民代表。”
教士露出他的老鼠一般的牙齿,脸上迅速地闪过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随即又变得庄严起来。他在最兴奋的时候往往是最严肃的。的确,结果使他们意外地满意。原先,他们作了这样的预计:女土司格桑拉姆被谋杀了,被一个汉人,特别是被政府里的人给谋杀了。于是,整个更达的差巴们立刻便会被征集起来——包括自愿的和命从的——他们会以一切可以使用的武器、以自己的性命去为土司复仇。并且,事态还会逐渐地无止境地扩展起来。而这件谋杀案所引起的成果,也将逐渐地无限量地扩展起来。现在呢,被谋杀的不是格桑拉姆,而是呷萨,是能够使更达人获得生存和幸运的活佛。毫无疑问,这将激起每一个西藏人的不可平服的仇恨。以察柯多吉相子的话说:“这样一来,西藏人更不能轻易饶过他们了!”
“那位马车队长大概是喝多了一点吧?”教士打趣道,“以他那样的枪法怎么会……噢!我明白了,明白了!有本领的射手总是不喜欢向女人开枪的!”
“不!不是他!”相子解释道,“他倒是按时到场了,可他不肯下手。临了还是那个江玛古修开的枪。”
“那么他呢?”教士慌张地问。
“放心!”察柯多吉换了一个舒适的躺卧姿势,安闲自得地回答道,“马车队长已经不能再赶马车了!”
“那一个呢?洗衣娘呢?是不是照你信上写的,作了善后处理?”
“没有!事情完了她没有回土窑去。”相子沉着地说。
“没回去?你信上不是写着,已经跟她讲定……”教士吃惊而焦急地说。
是的!察柯多吉相子原来在房后林子里已经跟洗衣娘讲定了,等事情一完,马上钻回农业站,就好像她哪里也没去过一样。当然,如果她真能这么办,回去了。她住的窑洞当晚就会忽然间塌下去的。就这样,一切都可以按算计进行。可是洗衣娘没回她的土窑里去。
“哎呀呀!这怎么能成!”教士摇头晃脑说,“不成!得赶快把她找到手,万万不能大意哟!找她!越快越好。怎么样?她的去向你有些揣测没有?”
“噢!看把你急的,如果我现在还得去揣测她的去向,那我凭什么敢跟你说‘一切顺手’呢?”相子的语气是谦恭的,但他的目光却显出对于教士的嘲弄。
“怎么?你把她安置起来了?”
“不是我,有人替我安置的。”
“安置在什么地方了?”
“别担忧,这地方最牢靠不过。”
“嗯!得慎重!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呀!”教士仍旧焦虑万分,“弄得不好,让人家把她给扭扯出来,那可就……”
“笑话!让他们找去好了!哪怕他们一个个都是福尔摩斯。”察柯多吉连连喷出几个烟团,坦然地以至是愉快地说。
……洗衣娘蛛玛的手震抖了一下——枪响了!这一刻,她简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她很快醒悟过来。随即,她把八音枪往马车队长的脚边一丢,翻身越过矮墙。趁着人们乱动啸嚷的当儿,她跑了!然而,她并没有照原先跟相子约定的那样,躲回自己的土窑,而是沿着僻静的小路,直奔察柯多吉房后的树林而去了。她贴在一棵大树背后,希望能够看见相子从他房屋的后门走出来。但等了好久,仍是不见人影——此时,察柯多吉正在“凶犯”的尸体跟前,重复地对人们述说,他看见这个高个子的汉人怎样对呷萨活佛瞄准——蛛玛不得不贸然去拍相子的后门。
俄马登登涅巴的女儿茨顿伊贞正在相子屋里,等候他回来观赏她刚买到的一个新项圈。听见有人拍门——为什么要走后门进来呢?连忙去开——唷!原来是她!是这个小女人!茨顿伊贞顿时气上胸来。看吧!在林子里跟相子约会对她已经不够了。她照直从后门到他屋子里来了!茨顿伊贞简直要冲这小女人劈脸打去,并且用棍子把她赶走,让她抱着脑袋逃去,再也不敢来。但她没有这样做。茨顿伊贞是心窍敏快办事果决的,她转念决定采取另一种行动来对付这小女人——好!就这么办!让相子在他自己的屋里痛痛快快地看看他的迷人的洗衣娘吧!——于是,茨顿伊贞把客人让进屋来,请她坐下等等,说相子很快就回来。她还立即到自己屋里去给客人端来一碗浓浓的、放了糖的“奶茶”。
蛛玛自进屋来,一言未发,目瞪口呆,靠墙站着。她不认识,同时也根本不理会谁在接待她。当她以机械的动作接过“奶茶”一饮而尽之后,才仿佛从呆愣中清醒过来。她随即低声地、凄厉而怨怒地叫出声来,脸上现出了抽搐的、难看之极的神情,双手疯狂地撕扯着自己斜敞的衣领和散乱的长发,并且咬牙切齿地说:“没打中!没打中呀……等着吧!这不算了结,你等着吧……”
她在讲什么胡话?茨顿伊贞一点也不明白——她怎么明白呢?——然而,洗衣娘的样子和她的胡言乱语已使茨顿伊贞害怕了,以至于慌忙逃了出去,转身从外边上了锁,背依在门上,怀着极端恐怖的心理谛听着屋里的动静。
起初,茨顿伊贞听见屋里发出痛苦的、隐忍的叫嚷。接着,又听见碰撞桌凳和什物以及什么瓷器打碎的声音。仿佛有两个人在格斗,越来越激烈。不过,这没有持续太久,冲撞挣扎的声音逐渐缓慢了,微弱了,最后完全平息了——茨顿伊贞的毒茶见效是很快的。
原先,察柯多吉和马银山对情况估计得过于乐观了些。他们想,在更达的机关政府总共没有多少人,公安部门的武装力量也很有限,而大部队又开到前边山区修路去了。可是更达的西藏人是很多的,并且差不多个个都有枪,至少腰里也有一把刀。只要事情弄得妙,弄得快,一切都会得心应手。不过,他们及时地醒悟了,看出原先的盘算未免太天真,太简便,对方并没有在睡觉呀!再说,西藏人也不傻,一点也不傻。这一年来,也没有谁蒙住他们的眼睛,许多事物,他们都渐渐地看得一清二楚,且有切身的经历了,他们能够想都不想就跟政府动起于戈来吗?
教士本来决心不因为这场事变去劳动“王子”邦达却朵。这是可以理解的,一个精明的生意人,绝不把所有的资金端出来,做一捶子买卖;一个老练的赌客,也绝不过早地把自己所有得力的牌一下子摔下去。但现在看来,却不得不这样做了,不得不劳动“王子”邦达却朵的大驾,请他统领自己几百名勇武的骑士出山远征——目前,最最当紧的是把火引着,引大。火大了,干柴湿柴全能烧。倘使不能把火引起来,木柴堆得再多有什么用!
……马银山又在“王子”的木碗里斟满了白酒,随后低沉沉地说:
“我听到了信。有人从更达来了,说契梅姬娜……”
“怎么!她在哪儿?”一提契梅姬娜,“王子”立即急起来。这几个月,他总在时刻惦念着外甥女儿,他甚至于不大相信她是在更达的,“你说给我,她到底在什么场子?还是赶紧把她弄回来吧!我……”
“迟了!”马银山惋惜地说。
“……”邦达却朵震动了一下,静止在一个预备喝酒的动作中,没作声,用慌恐焦虑的目光望着教士,等他说下去。
“她让人给捉住了,让政府给捉住了。就是格桑拉姆,你知道,她现在是宗本,是政府的大‘本布’……”
邦达却朵仍然没出声,眼睛里像在冒着火。
“这真是万也没想到的事。”教士的话语显然富有同情心,并且深有谋虑,“依我看来,趁这时候,你就出山吧!你也早该行动了!格桑拉姆虽说做了宗本,住在政府里,那又怎么样?吓唬缺胆子的差不多,没什么厉害的。你的人这么多,又是一个当一个的,还怕会失手?”
“王子”依然没作声,眼睛里仍像在冒着火。
“你想想吧!这时候再不动,你再等到什么时候去。”教十继续
指点道,“再说,契梅姬娜让他们逮去了。他们还不定要怎么杀她刮她,把她剁成碎块。你要不赶早去……”
马银山这句话未说完,“王子”邦达却朵已啪的一声把手中的酒碗摔在地上。随即虎地站了起来,以呐喊般的斩钉断铁的语势说:
“出山!”
教士马银山没想到事情竟进行得这样迅速而顺畅,他对自己满意极了。不过,他也没想到,“王子”邦达却朵竟在最后对他作了那样一项申明,这小小的申明使他大为惊异而措手不及:
“就这样,我立地就差人去送信。”邦达却朵果决地说。
“给谁送信?”教士莫名其妙。
“给她,给格桑拉姆送信。得要把日子告她说。”
这是西藏历来传行的风习:无论是大大小小公开的械斗,主动的一方总要像古代那样事前给对方送一封告知书。而且还要约定开战时刻,甚至于还要交涉相互参观,以了解敌方的阵地和实力。假如谁暗中行事,不宣而战,无论胜负,总是要遭世人鄙弃的,更何况,邦达却朵早已是一个堂堂皇皇的“王子”了呢?
6
情势相当严重。成群的山民终日聚集在政府门前的场子上,而且连房后靠土山的地方也有若干人在守候。他们几乎每人都带有长枪或藏刀。
事情一发生,苏易当即吩咐把呷萨活佛抬进屋,并快马到卫生院去请大夫。随即,他召集了一个紧急会议,对这意外事件进行了初步的分析和检查。并且决定机关日常办公暂时停止,派出一切可能派出的人员,到外边去作解释教育工作。但,人民代表大会却没有因此而受到影响,更没有因此而中止,照程序,该怎样还怎样。
大会今天讨论了关于支援筑路部队的问题。开向前面去的筑路部队已经进入新的工段。那里是险峻的山区,在路未开出不能通车之前,对扎营在雪山的部队首当其冲的最严重的困难就是给养供应。听说他们有时竟因为给养间断而不能不缩食,每天三餐中有两餐是喝稀粥。因之,这就给沿线藏民提出一项急迫的任务:需要组织浩大的牦牛驮运队前往支援。当然,山民们是十分明白的,明白那些开山架桥的人是为什么和为了谁,正在历尽艰难困苦。所以,只要政府号召一下,他们立刻就会赶出自己的牦牛去参加运输。不过,自然的,现在少不得还要照陈规来行事的。比如说,在更达则需由格桑拉姆开了口才算数。否则,在未得许可之先,差巴们,连同他们的牲畜都是不可以自行出走的。
中午,会议不得不暂且停顿一下了。因为外边人声嘈杂,喊闹不止。甚至有人从山坡上向政府的院子里丢土块。
在门外场子上,工委、宗政府以及各单位的干部正夹挤在带有武器的山民们当中,讲呀!讲呀!口干声沙地、不停止地讲呵。农业站站长陈子璜也在这里。平时,因为职务关系,他和当地山民之间切实的接触和实际交往特别多,在山民们心目中已经深刻地留下了诚实、纯良的印像。无论在哪一个山庄,也无论在哪一个牧场,农业站“本布”的话总是说一句当一句的。所以,此刻围在他身边的人特别多,简直挤不动。
陈子璜列举了各方面的客观的论证,来解释这次意外的不幸事件。但,对于山民们正面提出的质询,他却未能作什么具体而有力的说明。“为什么你手下那个赶马车的大个子要向活佛放枪呢?”是啊!为什么呢?陈子璜只能重复地说,这件事需要调查。目下什么都说不上,什么都不能肯定。接着,山民们又以担惊的、质询的口吻问到呷萨活佛的伤势。陈子璜回答说:
“不要紧的。子弹从这里擦过去了。”他抬起右臂,指指腋下,“没有伤着骨头,包扎得快,流血也很少。”
“你这话是当真的?你看过了吗?”山民们乱问道。
“看过了,我看过了!我什么时候对你们说过一句不靠实的话?”
“那!让我们自己进去瞧瞧吧!”山民们七口八舌喊道,“对!进去!我们要进去瞧瞧才算!走吧!进去,我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