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旺家院子外面有一座碾盘多隔碾盘不远是柄子，即北沟溪水流经村庄的郱一段。小河子边上长着一排古柳，据说是老祖宗建材时栽下的。村名柳泊因断来生产队劳动邢会儿多社员们总聚在柳树下多人到齐再走。如今土地分到各笋，便没有人来此闲坐了。
今早晨柳树下又聚满了天。重部宣布了误工罚款的决定，认们不敢再贻误。坝是一定要修了多不过大家心里不大情愿，火堆的人这样坐着，便有些象静坐示威了。我正巧从这里走过乡见到众乡亲自然要啦呱啦呱。众乡亲却因修坝憋卞一肚子火，见到我，想起过去的事情惑把些风言风语说给我听。我硬着头皮站在里，梢很不是滋味。
“嘭嘭嘭”一部火红的拖拉机开到碾子边停住！有人叫我驶座上翻跳下来多直窜到我眼前。马六！好家伙！我乐得直捶他。他还象过去样爱炫耀！拖着我绕拖拉机一周，告诉我这是他新买的。
“修坝去？”
“修坝干吗？”我定了一批货，跑运输去！”
我惊疑地问：“包给你的那段坝谁修？”
“谁爱修谁修，不就是罚款吗？我马六不怕这个。我的拖拉机拉三天货，挣的钱远比罚款多，罚就罚呗。”马六趾高气扬地说。
我看着他，想起当初我们几个为核心办政治夜校、搞农业学大寨的日子，心里感到一阵隐痛。
“小磕巴当支书啦，就是他组织修坝。他奈何不得我。咱是柳泊发家致富的头一户，全县挂号，********也和咱握过手！如今，哈哈，再不是过去啦……”他意味深长地笑着，似乎有一种报复的快意。
我却被他的话，被他的笑激怒了——过去是谁的？是我们自己的！我们错了，这是很痛苦的事情，可他却邢样轻浮地嘲笑着过去……
马六，你听我说，还是修坝去！我正正经经地对他说。
“见那坝的鬼去！”他厌恶地说。随后跳上拖拉机，开走了。开出好远，他还回头看看我。我望着他远去，沉重地转回身。可是，迎接我的却是邵样一片目光，阴郁，沉重，芸至有些恨意。人们都在回想过去。他们都在柳树下，有的蹲，有的坐，有的斜靠在树干上，郅么冷冷地瞅着我。我迎住这片目光，久久地站着，似乎在接受审判……
“叫牛旺自己去修坝吧，”突然有人打破沉寂，故意高声说，“他就爱修坝！不叫他领头胡闹，今天何苦再出这冤力！”
人们好象一下子找到了排除积郁的喷发氐全叫翩来：“对，都是牛旺！”
“不……”我想说：咱们都有责任。郅时，咱们不都狂热地向南河进军吗？咱们不都幻想吃上大米吗？人们呵，谁都有过迷乱的时刻，为什么一旦清醒过来，我们总要把全部错误推在一个人身上呢？
当然，我什么也没说。我默默地转过身，向牛旺家的院子走去。跨进门，走了几步，我一回头，猛地被卜幅图景震惊了，牛旺站在院墙下，头仰起来，后脑勺用力顶住凹凸不平的墙壁，慢慢地磨，磨……他的眼睛闭紧，脸腮上的肌肉因极度痛苦而颤动，两只手垂在大腿两侧，身子和手掌紧贴着墙壁，仿佛被钉子钉住了，一动不动……
人们的话他都听见了——他在受审判。
我站在老杨树下，久久地看着牛旺。我似乎能想象出牛旺这几年是怎么生活的，也明白了他为何难以开启他的厚厚的嘴唇……
那年，我们的政治夜校在全县出了名，牛旺也因此茠提拨为大队党支部书记。他二上任，就制定出雄心勃勃，农业学大寨计划，修二条大坝，把南河水逼到南山根下，把三百多亩河滩拦在坝内，推黄土，种水稻，引河水自荐收获十五万斤大米！灌溉。这个计划实现了，一亩地打五百斤水稻，全村就能收获十五万斤大米！
我们那伙年轻人被牛旺的计划激动了。全村人都被牛旺的计划激动了。开过几次会，大街小巷都在议论一件事，十五万斤大米，我们小鹰小村，总共才八十来户入家，祖祖辈辈穷，哪敢想吃大米？如今牛旺当支书，提出如此宏伟的计划，他顿时成了小山村的英雄。
政治夜校的人是牛旺的嫡系部队，也是修坝治滩的主力军，因此，指挥部就设在我的四间房里。临开工天，牛旺和我们几个核心小组成员，在家里端着大岚干白酒。小磕巴来了。他磕磕巴巴地说。学、学大寨计、计划要、要修改…….你胡说！牛旺一听就火了。河、河床必须留、留、留出七十米。要不，发洪水就、就有危险。我们只留了四十米河床。按小盐巴的说法，就要退后三十米，水稻田面积就到下不多了，十五万斤大米上哪弄。牛旺一拍桌子，吼道，你胡说。
小磕巴面红耳赤，摸出一张纸，抽出一支笔，据理力争。我、我、我算给你看，流量是每、每秒……
牛旺才不看他算昵！一转身走了，还把门甩得砰砰响。我和马六对小磕巴说丁几句挖苦话，也跟着走了。大家都觉得有点扫兴。
天上布满积云，北风一个劲地吹。下雪了，雪花邵么大，一团一团地往人脸上摔。村口巳集合好修坝大军，牛旺从一个青年手中接过拼着“农业学大寨”的红旗，迦风一抖，雪地里跳出一团火焰。全村社员跟着这团火焰，孩风胃雪向南河进发。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场面啊。马六嗡哑着嗓门，唱起政治夜校初期唱的《为人民服务》来。大家跟着他唱，歌声粗犷嘹亮，冲破风雪，在原野里回荡……许多颗心变成一颗心，滚烫滚烫的！
可是我们谁也没想到，彩彩听小磕巴算帐，却让他算服了。彩彩没多少文化，人却聪明。小磕巴比她小几岁，可杂七杂八的书啃了不少，所以她挺佩服小磕巴。摩二天，彩彩对牛旺说，小磕巴的话在理，你得听听。
牛旺瞪圆瞳仁棕黄的眼睛，吃惊地盯了彩彩老半天，说，你怎么会听他胡说八道？你可是咱们的核心。
可是，彩彩不听牛旺的话，老在小磕巴家跑。小鞋巴也不厌其烦地给她讲水利，讲几何，还一次次领她上南河搞测量。村里很快传开风言风语，因为在大家眼神里，彩彩早是牛旺没过门的媳妇了！
我对这事也感到吃惊。记得牛旺在全村社员大会宣布修坝计划的个晚上，山坡曾指着彩彩悄悄地告诉我哆选定婆家孔就选牛旺家。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旺捧！牛旺有出息！跟上他，一辈子吃不完的大米。可她怎么又听小肂巴的话啦。
在一个寒冷的清晨，牛旺闻到我屋里。他眼睛布满鼻丝，野兽似的在屋里乱转。我问了半天才知道，有人会番他，小磕巴和彩糍半夜三更钻草垛……
“娘的，我……我从没舍得亲她一口！”转身奔出屋，奔到工地上去了。牛旺用力在墙上打了一拳，血立刻从手上流出来。他身上压着多重的担子呀，他要带领全村人去干一桩大事业。他把二切痛苦变作力量，整天整夜地在南河滩上奔忙。社员们都钦佩他，说他是一条铁打的汉子。但是他的脾气也随着他的功劳、威信一起增长，常为一点小事就骂人，连我们这帮骨千也怕他了。他成了小小山村的至高无上的权威，他的意志主宰着全村社员的行动。
小磕巴不敢违反牛旺的意志，但她从来也没放弃自己的主见，一有机会，他就向人们算帐。一天，大坝修到黑影山下，他又鼓动起几个老人和他测算山和坝之间的距离。他把手中的活计也扔掉了，跑到河床里用步子丈量……牛旺站在坝上，冷眼瞅着他，等他量到坝跟前，牛旺霹雳似的吼了一声，你在干什么！我，我在算……这里最、最、最危险！水冲到黑影山，再折回来，坝非、非垮……小磕巴急出了汗。
众人围过来，担忧地望着插入河闻的黑影山石壁，又犯期望的目光投到牛旺身上。牛旺哪儿也不看，死死盯住小磕巴，郚目光充满了轻蔑、鄙视，还隐隐地闪动着嫉恨。他拉过两只大号抬筐，扬起铁锨铲了满满两筐沙石，把扁担往小磕巴脚下一扔，一字一顿地说冒。农业学大寨，要干出来，不要算出来！你不服我，咱们比比。我平时就用这对筐挑沙的。时这是欺侮人！牛旺在全村最有劲，一担能挑二百多斤。小碴巴只有十八岁，又瘦又小，哪能和他比？可是小碴巴在众人的注视下脸色变得苍白，出人意料地走向都对大抬筐！他冬用尽全身力气也站不起来罗然而他驷蕊，珠儿平要，鼓出来了，嘴唇也咬破了，身上的骨头咯咯响……
住手！彩彩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用力推开小差。你叫他挑！牛旺气得脸发紫，嘴唇颤抖，你多他什么入？为什么护他？
彩彩一愣，她万没想到牛旺会当着众人说出这话。有人清楚内情，嘿嘿笑了一声，笑得很恶毒。彩彩好多被针刺了一下，我再也按捺不住了。小雅巴曾和我很亲近，牛瞪欺侮氐我更不允许牛旺这样伤害她。我一火，伸手指着牛旺的鼻子喊，牛旺的权威第二次渔利挑战。他有些懵了，看看我。看着大家，好像不认识我们了，许久，他伤心的说：“你们怎么了，今天怎么了？你们信不过我，瞧不起我……那我不干了，不逞能了！……”
他用双手捂住脸，脚步踉跄地跑回村去，一众人都督住了。河滩上顿时变得寂静、冷清。天变得郚么阴冷，要下雪了，疏落地飘下几片雪花，落在长长的已经初具规模的沙坝上……此刻，人们忽然感到，谁也离不开牛旺，马六先叫喊着追牛旺去了。我们跟着他多潮水般地向村里涌去。旷野里回荡着无数人的喊声：“牛旺——牛旺——”
生活太复杂了，许多事情搅在一起，很难看清本质。人们都不再注意小磕巴的建议了。是的，大家都离不开牛旺，他给大家带来了希望！
疲劳、怨气、苦恼一起夹攻牛旺，他病倒了。我们都一很焦急，轮番看望能，安慰他。可他紧闭着眼睛，死活不提修坝的事情。
终于我们来到小磕巴家里，让他向牛旺道歉——事情本来是他引起的。小磕巴沉默着。我们说，你想想，你能领大伙修坝去？你有这能耐吗？……你算得不一定错，可也不一定对。听你的意见吧，胤不等于就砸锅了……还得牛旺。
“为什么谁也看不见真理呢？这一次小磕巴一点儿也不磕巴了多他慢慢地、沉思地说。
不知什么时候，彩彩站在了门口。她瘦了，眼窝发青。她一步一步走到小磕巴跟前，刷刷地流下眼泪，求求你，就对他说几句软和话吧！”小磕巴终于向牛旺认错了。从牛旺的草屋里出来，小磕巴站在老杨树下多又对彩彩说零。为什么谁也看不见真理呢？这次，他流下泪来……
第二天，村里召开社员大会乡牛旺被请上了台。他望着攒动的人头，望着几百双热切的眼睛多庄严地发誓君“老少爷儿们信得过我，我就领大伙学大寨南河治不氚大米打不出，把我的人头挂到百尺高杆上！”
风波平息了。人们以更大的热情投入修坝战斗。政治夜校的青年们白天干不够，夜里又搞义务劳动。很快，中年庄稼汉、老头、老婆、小学生都参加了义务劳动。是令人永远难忘的场面客南河畔彻夜亮着汽灯，锨、镐、小车发出的声音响彻寒冬的夜空。希望、政治热情合力推动人们，使人如机器一般不知疲累。有一个老奶奶六十多岁了，一夜三次上工地扛石头，最后累得跌在冰河里，永远没有醒来……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小山村蕴藏着如此巨大的力量。当我艰难地爬上大坝，卸下肩头的重担，向四下眺望时，我的心便激动得狂跳起来。看南山里点点的灯火，看河滩上无尽的队伍，你真的会感到世上没有办不到的事情，有伟大人民多伟大。柳泊多现在，时过多年，我们又要修坝了。是的，人民多；柳泊多伟大。然而同样是柳泊的人民，同样在修一如大坝，今天为什么如此困难？
这是一个历史的结果。我们一次次地修坝，一次次地被洪水冲垮，把人们的热情消耗殆尽！除了一面面农业学大寨的奖旗，我们得到了什么？这个悲剧还在二爷当政的时候就演出过了，饿死十七个人，我们还得到了什么？柳泊，这个小村，一次又一次地爆发出巨大的力量，都被白白地浪费了！白白地糟蹋了！
七十米，这个真理多么简单？当我们懂得要按这科学的数据去修坝时，人们又失去了修坝的热情——历史，就这样嘲弄我们！我们究竟损失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