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栓哆哆嗦嗦地点亮灯,****的身子在灯光里泛出一层酱色。他知道无法再瞒闺女,便把事情的原委讲了出来!前两天,陈老找找赵主任喝酒。赵主任喝醉了,大肆夸耀自己这个女人的权势,告诉陈老栓供销社得了一名正式职工的指标,他愿给谁就给谁。陈老栓忙接口道宝“给我家果果吧!”赵主任头脑发热,十分豪爽地说:“你要就拿去,咱们是伙计们呢!”就这么着,果果得到就业机会了……
流翠一听,哇地大哭:“这是我的,这是我的……”
陈老栓大怒:“胡说!怎么就是你的?”
妈也劝慰:“不是你的,孩呀,你的你公公预备着呢!”
“你们甭骗我,我心里清楚呀……你们把我塞给那瘸子,邹书记才给了一个指标!赵主任他……我心里清楚呀!”
流翠想起赵主任对她的无礼,更委屈伤心得无法抑制,眼泪好象洗脸水,打湿了眉毛,打湿了鬓角。陈老栓宠惯了闺女,这会儿吹不得打不得,万般无奈,只得端起烟锅抽闷烟。他也实在可怜,当个芝麻绿豆官,掌的地盘没有巴掌大,在公社里从来是挨批的角色。只是因为与邹书记攀上了亲家,近来形势才有些好转。然而,家里又打不开点儿——只怪他没能耐,挣回来的东西太少了。
“我为啥托生个女的呀!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得主,受一肚子委屈没法说,得来一点点好处又被人欺着瞒着弄去了……我不听你们的啦,明天就和鬼瘸子吹了!”
妈吓得忙说,“邹书记是咱能得罪得起的吗?你不想叫你爹干工作啦?……”
“我不管!他不把我当自己人,我也拿他当外人!靠儿子吧,靠儿子吧……”
东屋一声吼,儿子出场了!果果本来因为妹妹穿得单薄,自己不便出来,只得趴在炕上憋气。现在听见妹妹口口声声数落“儿子”,他再也耐不住了,赤脚跑过来,指着父亲喊:“你告诉她,全告诉她……”
陈老栓一口气把烟屏住,圆溜溜的小眼睛瞪着儿子,一声不吭。
“你不说?好,我说,省得让我赚个不是人!”他呼地转过身,对着流翠道,“你别哭!你听着:这指标不是你的,不是我的,是天良的!”
流翠好象挨了一棍,嘴巴张开,哭声顿止,惊愕得仿佛一座泥胎。
陈老栓这才吭吭哧哧地道:“这指标是县里带帽下来的……张扬出去,可要得罪人!”
流翠闷了半晌,才颤抖着说出一句话,“你做出这样的事儿来……”她全身一阵寒颤,抱住父亲的胳膊哀求:快罢手,爹,做这号事丧天良啊!人心不能黑,叫人家知道了你再怎么当书记?咱再怎么做人?……哥,你也别去当工人了,快罢手?咱快罢手!”
一家人沉默着。这种时刻,良心经受着沉重的考验,而欲望也拼命地挣扎着,怎么也按捺不住。”屋里寂静极了,骤然听见屋外凤起,呜呜地喧嚣着,似乎只在这座房子顶上打旋。,窗户纸发出“哗咯哗嗒”的响声,仿佛有人在窗前走来走去……
终于,果果开腔了:“我不管!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这次机会再丢了,我一辈子完了!”
陈老栓咳嗽一声,道吕“天良吗,咱一直待他不错。他当兵怎么当的?还不是我给他帮忙?不当兵,又哪来的门子当工人?‘所以,也亏不了他老些……
娘又补充道:“他那媳妇还不是你给他说的?他一家子全靠你呢!”
流翠痛苦得跺脚喊:“妈哎……”
陈老栓最后下定决心,说:“他立过功,上级总忘不了他的。这次不成,下次也落不了。权当他帮咱个忙吧!”
流翠气得竖起细眉,瞪圆眼睛,薄薄的嘴唇颤抖半天才说出一句:“你们,好不要脸!”说完,一撩门帘,忿忿地回自己屋去了。
一家人在沉闷的气氛中躺下了。远处传来阵阵鸡鸣。窗户纸泛出蓝幽幽的晨光。陈老栓两口子却还睡不着,不时地发出一声叹息……
老伴惴惴地问:“这疯丫头会不会告诉天良?”
“昏活!赶明儿她就忘了……”
“要不,还是叫流翠转正吧?”
陈老栓沉吟半晌,道:“那她怕是不肯的。”
又躺了一阵,陈老栓翻个身,咳嗽两声说:“呣,他家有饥荒,今年放救济款多给他一些。”
老伴迷迷糊糊地搭言:“你给他在队上安排个轻快些的活计,也别亏了他……”
陈老栓思忖许久,一心中做出决定:让天良当大队会计吧!
做父亲的万没想到,女儿的心早已经给了那个被他也算计的人。第二天上班前,流翠匆匆地找到天良,把家里的事情全告诉了他。
天良刚离开部队,对地方上一些无法无天的事情尚不习惯。他越想越气:明明组织上安排我工作,陈老栓怎么可以让自己儿子顶掉我呢?他想按部队上的做法,向上级领导反映情况。他给公社、县委写了信,可是寄信前,他想起一个人来——莫大叔!天良本能地感到:做这件事情最好先问问他老人家。
莫大叔还住在破庵里。他为生产队放羊,也为社员私人放羊,他仅为羊活着。由于有了这么一个人,养羊不再是件麻烦事,山村渐渐有了养羊的习惯。他还是老样子,看见天良就把细眼眯眯起来,脸上挂着狡猾的笑容,似乎又有了捉弄人的主意……
“你把这东西脱了。”莫大叔指着天良的军装道。
“怎么啦?”天良不解地问。
“你骨头要错缝的
天良摸摸胳膊,不明白他的意思。
“人到哪就在哪找个合适的地方,错了位,就好比骨头错了缝,苦痛无尽。”莫大叔意味深长地说,“你现在是农民了,还穿军装干啥?心里别老惦念着自己当过兵。脱!你不脱,我就不和你说话!”
天良无可奈何地脱下军装。
莫大叔哈哈笑起来,说:“你还是那傻小子!”
他们上山放羊去。大青山青龙嘴一带水草特别好,山凹里有一大湾,叫凌湾,湾边长着大片的青草。羊儿们分散在草地上,专心地啃返青的嫩芽。凌湾的水清得幽蓝,水面极平静东边有个隘口,水无声无息地漫过青石,一跌而变成那条喧腾的山溪。周围群山环抱,其中一座石崖上下裂开,仿佛张开的大口——青龙嘴就是指这石崖。
天良多么需要莫大叔指点啊!莫大叔讲话很玄,叫人摸不着边际,但他能把人带出纷乱的现象,进入深思的境界。他把自己回村后的遭遇全讲给莫大叔听,还告诉他给上级写信的事情。
“你得忍着!”
“我忍不住啊!”
“忍不住就唱歌。”莫大叔说,“你忘了吗?听我给你讲一段《大实话》!”
老羊倌两手一探,挽着花儿唱起来,眉眼里尽是情,嗓音铮铮,好象喉咙里真个藏有琴弦。歌声在山凹里回旋,凌湾幽蓝的水面荡起微波,羊儿们不再有草,侧着脑袋听得入迷……
春季里刮春风。
黑了天就点上灯。
生来的老鼠会打洞啊咲哎嗨哟。
麦子能推面,花生能打油、
脖子上面长了个头。
沙锅打了一定漏啊哎慢嗨哟……
歌声仿佛一种明净的溶液,灌进天良的心里。他仿佛又回到童年的梦境:大青山沉沉的夜色,跳跃的篝火,核桃树叶滴上的露珠……他往莫大叔身边挨了挨,心情恬淡淡的,又夹着一丝忧郁,象山谷间飘荡的白雾,朦朦胧胧地道不出所以然。
他记起莫大叔让他躺着,由蚊子咬,为的是练一种功夫:忍!谁知道邪是开玩笑捉弄人,还是真的呢?老羊倌总是这样真真假假,闹得天良象个小傻瓜似的“但他讲的反骨的故事天良相信,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潜藏在血液里的仇气。现在莫大叔又要他忍,让些土霸王象蚊子一样咬他,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蚊咬可真不是滋味,天良痒得直想打滚,后来皮肉麻木了多火辣辣的,”他不再扭动,静静地望着深邃的夜空,望着露水一般的星星……
“你家那族人,仇气最重,别人都能忍了,你们忍不了。这就命定你家世世受苦,代代遭殃……”莫大叔曾这样对他说。
夏季里天气长。
人怕痨病地怕荒。
老鼠见猫就发颤啊哎哎嗨哟。
刨地用镢头,锄地拉锄把多。
关爷庙里有周仓。
胡子长在嘴巴上啊哎哎嗨哟……
天良听着,心里琢磨着:生活的真理原来那么简单,不过是些大实话。然而,它表现出来却又为何如此复杂呢?他爱流翠,山村的习俗束缚着他多他要抓牢工作的机会跳出去,本属于他的招工名额被人无理地夺去。他要夺回来……这一切不是顺理成章吗?可是为什么又要他忍呢?天良想不明白。真理越简单,世界越糊涂。事情既然讲不清楚,你就只有忍着。
那天和流翠躺在窝棚里,天良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竭力要看清这座窝棚。他想起哥哥有一次得意地提起看山的窝棚,嫂子筱地羞红了脸……莫非他们也是在窝棚里相爱的?会不会就是这个窝棚呢?他们当时也样幸福吗?而嫂子现在是他的妻子,他却又和另一个姑娘躺在看山的窝棚里……
“人啊人啊,”天良忽然感叹道,“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情!”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情……”流翠重复道。
天良模模糊糊地感到有已种东西在冥冥中操纵者人世间一切事情,那就是命运。
秋季里开菊花,进了门就来到家,山里兔子怕马抢啊哎哎嗨哟,开河就流水,盖房就垒墙,姑表两姨是亲戚,请来个木匠会议锯啊噗噗嗨哟……
还是唱歌好。莫大叔说得对,一个人等到歌也唱不出了,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不要想了,唱歌吧!不是要忍吗?唱歌是个好办法。女愁哭,男愁唱,唱唱心里轻快。庄稼人忍了多少个世代,编出的歌才那么欢那么逗,那么好听。只要饿不死,就使劲唱吧!
天良接着莫大叔的尾音,运起年轻人才具有的饱满的中气,唱起首名叫《大实话》的山歌——
冬季里下大雪,
一个人穿着两只靴,四十五天个半月啊哎慢嗨哟,男人要娶妻女人要出嫁,生下的娃娃会长大,句句都是大实话啊哎哎嗨哟!
“停!”莫大叔竖起一根手指头,止住了歌声。
“怎么?”天良余兴未尽,不解地望着莫大叔。
“你听——”老羊倌将手指举过头顶,指着茫茫的天空,神秘地道:“天唱歌了,你能听懂天歌吗?”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里刮起了大风。天良侧耳倾听,四周一片风声:风疾劲地穿过峡谷,两边的石壁回荡着尖利的呼啸青龙嘴正当风口,裂开的石崖发出“啊啊”的声响,仿佛一只巨大的怪物疯狂咆哮!风爬上山坡,势头集得缓慢而沉重,树林翻动起来,传出一阵阵深沉而悲怆的低鸣。风在凌湾的开阔地徘徊,平静的水面荡起波浪,水声伴着风声。天良左后方有一棵古槐,盘蜷扭曲的树身竟吹起了口哨,“曜曜曜——”,“曜曜曜——”,声音万分的凄凉。大青山深处的老虎洞响起了雷声,轰隆隆滚滚而来……这一切声响汇合在一起,天地间便出现一个无形的海洋,浪涛翻滚着,一潮压过一潮,浩浩漫漫地充溢整个宇宙。
“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
“我问你:天歌是什么声音?
“风声。”
莫大叔慢慢地摇头:“你还是不懂。”
“怎么,难道不是风发出的声音吗?”天良困惑了。
莫大叔站起来,领天良站到那棵吹口哨的古槐前。他让天良找出古槐吹哨的秘密。天良绕树转了一圈,发现树干背面枯烂了一个洞,曲曲折折地穿过树身,在一权桠处透开一个眼珠似的出口。风从嘴里灌进,又从眼珠吹出,便发出那“曜曜”的哨音。
“你说,是风的声音还是树的声音?”
天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没有树林子,没有山沟,。没有石崖,风会有什么声音呢?天地万物借风作响,才是天歌!”
“人心就是树,就是沟,就是崖,什么样的也有。没事情则罢,大家和和气气;有了事情,一颗颗心就转动起来,争、斗、闹,人变得不如畜类!远远躲开世间杂事,风就作兴不起来,落得个清静,懂吗?”
莫大叔说完这话,径自赶羊去了。天良呆呆地立在槐树前,听着树洞发出警报似的“曜曜”的尖叫。他完全懂了,莫大叔是劝诫他:不要告状,不要离婚,不要刮起场大风!世道艰难,人心危危,何必要人们各自表演一番呢?莫大叔睿智的眼睛里隐藏着担忧,他似乎早看清了结局,在为天良担忧……
命运似乎在追踪他,不紧不慢而又难以摆脱。莫大叔说的那种风已经刮起来了:他要与流翠结婚,嫂子不肯和他离婚;陈老栓抢走了他的工作,他准备写信告状……各种声音缘风而起,愈演愈烈,最后将怎么收场呢?难道他真的只有忍受一切才能换得太平吗?那他将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啊!
命运究竟是怎么回事情呢?
天良离开莫大叔,漫无目的地在山里走,蓦地,他抬起头,发觉自己来到了大青山那座残存的山寨前。太阳仿佛被风吹昏了头脑,射出的光芒淡白淡白山寨的断墙乱石、荆棘杂草也犹如退色的像片,变得模模糊糊了。山风啾啾,好象冤鬼哭号,漫山遍野地涌来,令人心头凄凄然,天良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似乎是一个祭奠者,久久地垂头伫立,那样虔诚肃穆。
他想起了自己的祖先。沉淀了千百年的仇恨的标记!老爷临刑并不辩驳,只是对苍天翻起一双白眼——这种仇恨多么可怕啊!暴动的村民亦是十分残忍,将山寨里仇人们的男女老幼悉数杀绝,并堆起尸首烧了三天三夜……这些行为与老爷的白眼一样,都表现出同样的仇恨!如此想来,命运却又是公平的了。武将的疯狂不也是仇恨所致吗?
人的历史是一部悲剧,谁也无法抱怨命运。
天良想着,脑子里一片混沌,他的思考,其实是一连串印象的更迭。天良极烦恼,极困惑,各种思绪重重叠叠,犹如一根根蛛丝缠绕,任他如何挣扎也无法解脱……
春季里刮春风,黑了天就点上灯,生来的老鼠会打洞啊哎哎嗨哟,麦子能推面,花生能打油,脖子上面长了个头,沙锅打了一定漏啊哎哎嗨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