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良忽然非常希望对老汉讲讲自己的事情,讲老爷的死,讲反骨,讲他曾在这里踩碎个骷髅……然而多上工的哨音响了,老汉急急忙忙地离去。他回头望了天良一眼,似乎在督促他。他的表情认真而虔诚,看来真的把造平原当作修棺材了。
天良想:明天洗澡时,再给他讲讲自己的事情吧。可是只扛了一趟石头,他就永远失去了这位可以谈知心话的伙伴:新砌的石拱塌了一截,老汉被砸死了!
天良赶到出事地点,尸体已经扒出来了。老汉趴在地上,后脑勺砸了个大洞。天良呆呆地望着他脊背上隆起的肉疙瘩,想起自己的双手刚刚还在那上面摩擦,心撕裂般地疼痛。他感到这老汉是亲人,血脉都和自己连结在起。他想哭,但是哭不出来。一种比悲哀更强烈、更巨大的感觉控制了他。他觉得自己也死了。他不再呼吸,四肢渐渐僵硬,心由疼转痒,痒得难受,却无法搔搔,世界在眼前旋转,旋转……
人死原来就是那么回事情。
干部们将民工驱散,又安排人把尸体抬走。有个小伙子朝天良咆哮,还伸手推他。天艮忽然看见邹书记来了,血液呼地涌上头顶。他醒过来,离开了死亡,回到人间。他身体里什么地方咔嗒一响,便有一种毒汁流人血液。邹书记那双凶厉的眼睛逼视着他,促使毒汁迅速地扩散。他多么想让这些家伙尝尝死亡的滋味啊,在这一刻,他明确,地产生了制造死亡的意识,即人们所谓的杀心,天良被自己浦腾的血液所震惊。一刹那,他想起莫大叔的告诫。他强捺着腾上心头的血液,转身去背石头……
午后,太阳格外刺眼,岩石、树木、山峰在强光下变形,竟难以辨别其轮廓。知了的鸣叫也走调了,变成世界上从没有过的声音。漫山遍野的映山红花、蒿草、挬椤、马尾松统统呈黑色。天空是一块大石头,永远压在人肩上。天良的腰弯下去,弯下去,眼看就要扛不住T,但他无法摆脱,石头仿佛嵌在他肉里。汗水犹如大河,几乎将他淹没。他的眼睛火辣辣地疼,马上要瞎掉——汗水里也有毒:他机械地朝前走,脚陷进坚硬的泥土,拔出束要用全身力气。石头那么沉重,它本来是天空,为什么压在天良一个人身上呢?邹书记、陈老栓都应该扛一块……应该他们死,应该让好人活着!那刚死去的老汉那么好,他说:“咱俩傍着搓。”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傍”这个字了。他给天良搓背时,知道自己马上要死了吗?大概是知道的,他说他在黑乎乎的石拱洞里抽了一袋烟,什么都懂了。天良就不懂,他也应该到石洞里抽烟去。石头为什么那么硬?有一个棱角插在肩膀的三角窝里,不住地磨。以后,这里会长一团死肉,用手掌一搓,只有皮随着手掌挪动,肉却兀自不动。大青山在长高,呼呼地长高,莫非莫大叔在山那边作起了道法。应该向他请教:什么是“地委跑了”?……
天良昏昏沉沉地走着。他扛的石头越来越大,脚步越来越踉跄。他想发泄,却只能摧残自己。他受不了啦,内心在爆炸!复员回家几个月,痛苦日益加深,加重,一件件事,一重重压力。他的痛苦在升华,由具体到抽象,由个人遭遇到对整个生活的怀疑。他找不到出路,这种升华足能使他终日处于巨大压力之下,仿佛真有一块天大的石头压在他身上。
他爬呀爬呀,爬到山顶。他终于不能支持,石头和人起栽倒!他躺着,脸埋在草丛里,老是觉得恶心。他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结果却呕了。可能是中暑,可能是劳累过度,也可能是精神深受刺激,他呕得很厉害!呕过之后,他轻松了一些,却更加虚弱了。他用膝盖支撑着,费力地坐起来。已经接近傍晚,日头不那么毒了!山顶上有风吹过,身体开始凉爽一些。他的头脑清醒了,默默地往
深深的山沟蜿蜒伸展,蛇一般地爬出群山。石壁的阴影已铺满沟底,葺慢慢地向这边山梁爬来。无数人在沟底忙碌,身影连成。片密密的黑点。他们果真象在修棺材,推来的新土呈黄色,将深沟掩埋了一截,仿佛给它盖上棺材盖子。没有盖住的深沟咧着长长的嘴巴,似乎在嘲笑人们的愚蠢。天良忽然想到:那老汉不但为他娘修棺材,也在为自己修棺材。他知道这一层吗?看来老天爷确实会安排,无论你多聪明,都无法参透其中奥妙。他不由怜悯起自己,怜悯起那些忙忙碌碌的人们,他们又是在干什么呢?
天良用力搬那块石头,几次都搬不动。索性又躺下,趴着,将脸埋在草里……
八
大青山的水汇聚在凌湾,又变作一条小溪经浪浪村流入平原。小溪恰好将村子一劈两半,溪水的喧闹声终日在空中回荡。女人们常在溪边洗衣服,尖脆的笑语在溪声的陪衬下,显得有些浪声浪气。浪浪这村名,是一位秀才给起的,原指山溪闹村,颇有几分意境。然而,胶东方言又将这“浪”字解作轻桃、‘放荡,常用在女人身上。于是庄稼人都从俗解,说浪浪的女人浪,且漂亮,引得三邻五村的男人都想入非非。
人的性情大抵都受些水土的影响。你瞧这条小溪,明净而活泼,时而逗弄岸边的花草,时而在原石上蹦跳,嘻嘻哈哈,叽叽喳喳,一颗也不肯安宁。那柔软润滑的躯体被生命鼓荡着,总显得骚动不安。浪浪村的女人长年厮守在溪边,性情自然开朗活跃。她们喜欢嬉闹,内心老渴望着什么。倘若遇上真正的爱情,便不顾一切了。
然而谁能有好命运呢?浪浪的女人心里都很苦。生活象一杆秤,你要多一些欢乐,也必得多一些烦恼。这个小山村里最出色的女人命运都很惨,有挨打的,有自杀的,更多的则背着坏名声,委委屈屈地过一辈子。她们总是处于两难的境地,既不肯顺从现实,又不能按理想去生活。当她们陷入人不合常理的情网时,苦难便无穷无尽地接踵而至了。
浪浪村有一个传说:从前有个俊媳妇,每天上山挖野菜。当她走过青龙潭的大石壁时,便听见一个声音喊:“过来吧,过来吧。”那声音甜蜜而惆怅,充满难于抵御的诱惑。俊媳妇心里很害怕,却又老想听那声音。天长日久,她就觉得心里受不了,叹了一口气,轻声说:“你自己过来吧!”话音刚落,面前就出现一个白胡子小老头,那么矮,那么丑。俊媳妇后悔了,忙说:“你快走!快走!”但小老头手艺指,石壁开了一扇大门,他背起她就走到石壁里去了。俊媳妇又哭又闹,却找不到出去的门。后来,她和白胡子小老头生了孩子,一看,竟是些小狐狸。她知道那小老头是什么东西了,气得整天摔小狐狸。小狐狸叽叽喳喳乱叫唤,白胡子老头心疼极了,说:“好,你走吧!”伸手一指,石壁呼隆隆裂开,俊媳妇赶忙跑回家去……
俊媳妇走了,白胡子小老头孤单单的,想她想得不行。夜里,他就抱着小狐狸跳进俊媳妇家的院子,坐在一只石头一边哭,一边摔小狐狸,摔得小狐狸叽叽哇哇乱叫唤。俊媳妇不顾丈夫警告,趴在窗上喊:“你别摔孩子!”她丈夫就揍她,揪住她头发往墙上撞。白胡子小老头忙喊:“别打,别打,我这就走!”这一夜才再没有动静。她丈夫知道狐狸精还要来,就在石臼上涂了胶。白胡子小老头果然上当,一屁股坐在石臼上,毛都被粘住了。他一双小腿一上一下地颤动着,哼哼呀呀地唱:“石臼石臼放我起,我给石臼二斗米多石臼石臼放我行,我给石臼十两金……”俊媳妇的丈夫瞅准机会,抓起把镢头冲出去,要砸死狐狸精。小老头一看不好,揪住自己的胡子猛地一提,霹雳火星地没了踪影。天亮了一看,石臼上粘了一层狐狸毛。
从此,俊媳妇再也见不着白胡子小老头了。她上山挖鹅菜,常常到青龙潭转悠。石壁默默地耸立着,显得异常冷峻,再也没有那甜蜜而惆怅的声音了。她坐在石壁前哭哇哭哇,流下的眼泪滴在青龙潭里,水就变得格外清澈……
流翠小时候听娘讲究这故事,心里总不好受。她问:“那个白胡子小老头不是挺好的吗?”
娘说:“傻孩子,哪讲得清好坏啊!”
流翠长大了,常常对一些人感到迷惑。瘸子邹宝山带她认识了一个外号叫“水仙花”的女人,就很难说出她的好坏。在石崖这个镇子上,水仙花是出名的破鞋,她端庄大方,说话态度谦卑,遇事肯急人所难。街坊邻居尽管说三道四,心电却仍记着她的好处。水仙花名声很响,来往客商、流丘坏蛋、作风有问题的干部,都托人牵线上她家睡觉。但是,她决不和本镇男人睡,她怕破坏人家家庭、这“外交政策”很成功,本镇女人都不把她当作重大威协。水仙花娘家在浪浪村,也是那条小溪边长大的。
流翠开始不肯去水仙花家,嫌她家脏。后来邹宝山说:“你别瞧不起人家,做女人做到人家那份儿上,就了不起啦!”那时天良还没回来,流翠正在瘸子的掌握之中。听到他对水仙花评价那么高,心中很不服,就跟他去看看。
一进家门,流翠就暗自佩服三分:那家多洁净啊!家具很古,都是红木的,越擦越亮,镜子般地照出人影儿花格窗棂蒙着洁白的糊窗纸,并涂了桐油,柔和的白光透过窗纸,洒在崭新的炕席上;窗台摆着一排水仙花,葱绿的茎叶亭亭而立,金黄色的花蕊从盛开的花瓣中探出头来,悄悄地吐着幽香……屋子的主人娴静温雅,待人不卑不亢,她只要一笑,男人女人都感到心里舒服。她请两位小客人上炕,又为他们泡茶,行动象猫儿一样无声无息。她四十岁年纪,看起来只有三十岁出头,腰身丰腴软柔,皮肤如冰雪一般。泡好茶,她也上炕坐。她似乎非常喜欢流翠,老是笑眯眯地瞅她。后来,她又将她揽到怀里,默默地抚弄她的头发。流翠心头酥酥软软的,竟想流泪,她被她的魅力彻底征服了,柔顺地依偎在她肩头。她养的只大黄猫伏在炕席上打盹,看到这情景,它抬起头来,嫉妒地叫了一声:“喵——”
后来,天良回来了。自从和天良好了,流翠老躲避邹瘸子。但她还常上水仙花家去玩,一进门就说:“别告诉他我在这里。”水仙花很能体谅她的难处,含笑点点头。流翠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天良既然还没离婚,她就不得不与邹宝山维持关系。千万不能让他生疑,要是他知道了背后有个天良,告诉他那阎王老子,流翠和天良今生今世就甭想结婚了。她多么爱天良啊!一天不见天良她就憋坏了,所以常常夜里骑自行车回村,禾蒙蒙亮才回来。可是,她无法摆脱邹宝山的纠缠。见了面,邹宝山就要亲她,她恶心死了,却不能拒绝,因为他有这权利。流翠痛苦万分,一天一天地受着煎熬。
有一天,爹来叫她,说邹书记请客。流翠去了。赵主任也在那里。席间,邹书记严肃地谈工作多把一封信递给陈老栓看。陈老栓看完倒抽一口冷气,说:“好哇,这小子和皮大豁勾结上了!”流翠立即明白那是天良写的上告信,一颗心蹦到嗓子眼上。讨厌的邹宝山偷偷地对她做鬼睑,还在桌子底下勾她的脚。流翠怕叫邹书记看破心思,只得假意朝邹宝山笑。
“他是复员军人,立过功,影响大,”邹书记沉吟道,“让他出头扯地委跑了那事:是很毒的一着棋!”
“他诬告!这小子敢诬告!”陈老栓气得脸都歪了,“你把他逮起来!”
邹书记转向赵主任:“你当初办那事,办得不好。这不逼急了他!”
赵主任看着陈老栓,支吾道:“果果……这……”
陈老栓有些尴尬,更加使劲地怂恿亲家:“把他逮起来!逮起来就完事了。再让他诬告!”
邹书记缓缓地摇着头,文绉绉地念道:“不是不报、时机不到。我已经让派出所汪所长备了案。时机一到,一切都报!”
流翠差点尖叫起来!,幸好邹宝山又来勾她脚,她狠狠地跺他脚背一下,痛得他先叫出声来。
邹书记瞪了宝贝儿子一眼,话锋一转,问流翠道:“打算啥时候结婚呀?”
流翠还没从惊骇中醒过神来,脑子里只想着天良的危险竟没听见邹书记的问话。邹书记脸色阴沉下来,一双浑浊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流翠。陈老栓忙捅闺女一下,说:“邹书记问你话呢!”
流翠还算机灵,眼睛瞅着邹宝山,羞怯地道:“问他。”
“明天!”邹宝山喊道。
“别胡闹。”邹书记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道,“‘十一’结吧。怎么样,老栓啊?”
陈老栓谄媚地笑着说:“这事全由亲家你做主啦!”
“不!”流翠叫起来,“不……”
邹书记怀疑地望骂她,拖长了鼻音问:“怎么——”
流翠急急忙忙地说:“来不及准备呀!被还没有缝,枕套也没绣好,还要买衣服,买家具,买电视……”
“那就阳历年吧?”邹书记停了一下道。流翠再没话可说,如沉默着。邹书记仿佛在常委会做决议,两手往桌上一按,果断滴道:“就这样定了!”
吃完饭,邹宝山送流翠回供销社。他狡猾地瞅了瞅流翠,问:“怎么,你还不想结婚?”
流翠恨恨地答应一句:“嗯!”
邹宝山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道:“看来,我还没做到家……”他哧哧地笑起来,眼睛望着流翠丰满的胸脯溜溜地转圈儿,“你放心,我会让你想的!”
流翠知道他指什么事情。她想起过去和他在小树林里的经历,羞愧耻辱得几欲撞死。她停住脚,瞪圆眼睛对邹宝山说:“你走开,我不用你送!”
邹宝山怔住了。当他看出流翠真的恼火了,只得转身回去,一边讪讪地说:“怎么这样厉害呀……”
流翠独自在小巷里走,心中难受极了。她觉得自己不好,心里藏着一些坏东西,到时候经不住引诱。“那时你怎么了?怎么了?……”她痛苦地责备自己。她感到对不起天良,同时又暗自庆幸:‘幸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