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险些弄死嫂子。他跟嫂子说他要离婚,嫂子只是哭,什么话也不说。陈老栓不肯开条子,天良变得更加暴躁,更加乖戾,回到家里总发脾气。他越来越厌恶嫂子,脑海里常会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她死了……嫂子仿佛看透了他的心,目光变得痴呆而绝望。鸭鸭老盯着他,坐在离他不远的角落里,手中玩弄一团泥巴。一次,天良看清了鸭鸭捏的小人——那分明是他!鸭鸭斜眼瞅着他,将泥人头拧下来,用脚跟碾碎……天良一股恶气从心底蹿起!一掌打得鸭鸭滚出老远。他怔住了,他想起哥哥,小时候哥哥也是这样打他。嫂子抱起孩子,不哭也不闹,久久地盯着他,锐利的目光一瞬间揭开了隐藏得很深的恩恩怨……
“你不用这样,”她说,“不用这样……”
夜里,天良听见炕上有响动,悄悄地从门板上爬起来,探过头去看。一看,他就惊叫起来:嫂子把一根麻绳悬在房梁上,正将脖颈往绳子上套!他扑上去抱住她,将她摁在炕上。嫂子一边哭,一边挣扎:“你叫我死吧,你叫我死吧!死了就不用再离婚,不用再受罪了……”
“嫂子——”天良凄声叫道,“嫂子!你别这样,别这样……我,我以后……待你好,待……鸭鸭好……”
天良的心也碎了!他恨自己,恨自己没良心。嫂子一直待他好,他怎么能把她往死路一上逼!没出息啊,人家逼你,你就逼她。她多可怜啊,亏你还是男人!天良痛苦地撕自己的头发,用拳头重重地捶自己的脑袋……
这一夜,他和嫂子在一铺炕上睡。
早晨起来,他脑子里有一团浓雾,什么也记不得。他看见了依然悬挂在房染上的绳子,晨曦中,它象一根盘绕在树干上的毒蛇。天良的心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猛地跳起来,奔出屋去!
他在大青山里跑,大声地吼:“啊——啊——”他嗓子哑了,声音被撕成许多碎片,几乎喊不出声。但他还是喊,用最大的声音喊。他觉得胸腔里的血都从口中喷出来!群山那么严峻,岩石冷冰冰地瞅着他。他吼得么使劲,四周却寂然无声,仿佛天地都不理睬他。
他跑到小窝棚里,头扑倒在干草、上。他想放声痛哭,然而竟哭不出。他把脸钻进草里使劲磨,一边喃喃道:“流翠,这不怪我,这不怪我……”
流翠不来了,她果真不来了。莫非她早就料到达件事情?最后见面那夜,她将发烧的脸贴着天良胸脯,轻声说:“你来吧……”天良那么虔诚:“明天就离婚,咱们等结婚吧……”流翠说:“我怕,我心里不踏实。女人是小船,男人是铁锚。没有锚,小船要漂走的……”停了停,她又说:“我怕,怕最后我不是和你……你也不是和我……”天良说:“那样,咱们就死!咱们不是早说好了吗?”流翠相信他了,温柔地趴在他怀里……
“你去死吧!”天良对自己说,“你一定得死!”
“不,你不会死!”莫大叔说,“你会变坏,越变越坏!”
“怎么了?”天良恐惧地问。
“人有天良,要保住不容易。人和人在一起,就象两扇磨盘,你磨我,我磨你,最后就把天良磨尽了。”
“我情愿死!”
“你不肯的。开始我跟你说,不要告状,不要离婚,你不肯。现在已经闹到这样,你怎么肯一死罢休呢?风吹起来了,哪棵树想不出声也不行。”
“我忍不住啊……”
“知道你忍不住,我才从小教你功夫。可是没用,你不是道中人。你祖宗头上长反骨,你心里长反骨。
“那就一条路到底!”
“你走吧,把羊牵走吧……”
不知搏斗了多少时辰,羊累垮了,人也累垮了。天良看不见自己,若能看见,他一定会吓一跳:他身上沾满泥浆、杂草,还有羊毛、羊血。他翻着白眼,脸被疯狂扭得走了形。羊更可怕:脖子上的刀口汩汩流血,羊毛被血粘成团块。一条折断的细腿蜷曲着,瑟瑟颤抖。口鼻处净是白沫,随着呼呼的喘息时散时聚……黑暗掩盖了被害者的形象,也掩盖了天良自己的形象。在黑暗中,天良本性中凶蛮的东西恣意弥漫,不受任何限制。不知什么时候,拴羊的绳子被弄断了,老公羊踉踉跄跄地向林子深处跑去。天良听见响动,追过去,抓住了断绳。他忽然有办法了,断绳绕在羊脖子上,用劲勒,勒!”老公羊顿时蹄子乱登乱撞,喉咙里挤出怪声:“咿——”伤口的血急如泉涌。那血带着最后的热气洒在天良手上……
羊渐渐地不再动弹。天良的手僵硬了。他停了好长时间,才将绳子松开。死羊沉重地跌在地上。天良浑身骨架子散了,颓然坐下。天空仿佛耗尽了力气,雷雨骤停。月亮从云层里走出来,宁静地观照大地。林子里透进斑斑点点的月光,更渲染出沉寂的气氛。有一道光束恰巧落在老公羊身上,那双鼓暴的眼睛闪耀着死亡的青光。天良漠然地瞥了死羊一眼,又低头看自己的手。手上的羊血已经凝固,一块一块地呈黑色……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当拉头,路过坟地的那天晚上,那墓碑旁狐狸的古怪动作。后来,就是小流翠惊恐地冲他嚷嚷:“你手上有血!”……
“好了。”他苦笑着看着自己的双手,“有血了,有血了……”
院子里传来很响的敲门声。陈老栓被老伴推醒,沮丧地拔起衣服,踢踢哒哒地去开门。天才蒙蒙亮,是谁那么早来找他?
“谁呀?”
没人应。他拉开门闩,烦躁地将门打开——一只死羊!羊吊在门楼上,前蹄象两只手掌,正好搭着陈老栓肩膀。陈老栓猛抬头,看见羊凑在他脸前怪笑,嘴巴歪扭,倚着半截红舌。那条断了的后腿垂直浪荡,没断的后腿蜷曲着,抵住陈老栓小腹,似乎还要用劲往上爬……
陈老栓一声没吭,仰脸向后跌去……
十一
莫大叔幼年人过全真教。全真教极盛大,遍及全国。金大定年间,陕西有个王重阳来胶东,带出七个弟子,开创了全真教,此七子皆胶东人。其中栖霞的邱处机最为了不得,道号长春子。成吉思汗曾三次传书邀他相辅,称他邱神仙。邱处机万里赴雪山,投奔成吉思汗。元朝建立,邱处机被尊为国师,掌管天下道教,全真派大兴。皇帝曾在邱处机老家建庙。传说缺木头时,邱处机便命人把一根梁木插到井里,再往外拔,竟带出木头,越线越多。邱处机说,这是东北的木头,从地下运来。这故事至今尚在大青山流传。
全真教初创时,规定教徒清心寡欲,隐居山林,潜心修炼。昆仑山、崂山、蓬莱都修起了规模宏大的道观。后道士多了,规矩不再严格。于是出来道教势力深入民间现一种火居道。人道者,可以结婚生育,可以种田养畜。村里随便什么地方弄十间八间房,也算道观。谁家有红白喜事,道士便赶去唱“赞”多赚儿个零花钱。农忙时,道士变作农民,收割播种)汗流浃背夕无暇过问法事。如此亦道亦农,日子倒也过得蛮有滋味。
道观有田产,且赋税极轻,当了道士总有碗饭吃。穷人家揭不开锅的,早早把孩子送入观中当道士。更有甚者,爹为老道,收自己儿子做小道,那十几亩田产便在父子间辗转,不再落入外人手中。贫道贫道,这确是为贫之道。莫大叔小时候就是如此做了道士。
道家道情,歌唱得极好。火居道士不用高深道法,大体对付得了狐狸小妖即可,但学习吹拉弹唱,却是含糊不得,道士的功夫大都用于此。民间艺人多跟道士学艺,有好听的曲调,就拿来套自己编的词。久而久息,老百姓也会跟着哼哼呀呀地唱。胶东民歌深受道曲影响,总有那么一种散散淡淡、明快飘逸的味儿。
莫大叔当道士的日子,是很快乐的。夏天清朗的月夜,师父领着一群小道士坐在大树下,教他们唱“赞”。小风习习,心旷神怡。歌声如泉水,洗得人一尘不染……
来赴会呀钟离当先。
唐朝洞宾在眼前。
韩湘子呀手提花篮。
果老先生倒骑驴。
曹国舅呀吹管云端。
拐李葫芦背上肩。
蓝采和呀阴阳玉板。
仙姑来献长生果……
村里人闻声而来,将道士们围得密密匝匝。大闺女小媳妇龋地里指指点点,评论哪个小道士眉清目秀,哪个小道士嗓音甜美。调皮的小伙子就挤进道士堆里坐着,装作道士的模样,拉直嗓子学驴叫。妇女们叽叽格格地笑,你推****,尽兴疯闹。男人们哄然大笑,夹着一串串脏话,将场面搅得更乱。小道士不敢放肆,却也哧哧暗笑,乘机扭动脑袋,岸瞅自己喜欢的姑娘。老道士独自坚持,必得唱完一段,才从容不迫地吩咐:“徒儿,给我把驴牵走。”于是,道士俗人笑作一团,再分不出粗粗细细,文文野野……
多少年后,莫大叔梦见道士生活,夜总是那么那么一个月夜,总是那么一个热闹的场面。
莫大叔生性活跃,喜欢玩耍,最不爱听师父讲《道德经》。解放后破除迷信,道士出身成了沉重的包袱,他才远离村人,独自躲在青龙嘴放羊。这反倒使他有了真正修道的机会,似乎由火居道士转成了山林道士。一个人独处大青山中,终日寂寞,将一生经历反复眼嚼,领略生活的莫大叔终于悟得一套虚玄深奥的道理。
他要用这套道理点化天良,然而总不成功。他心里极爱天良,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可是,他眼看天良一步步摄于危险,却无法解救,开始变得惶惶不安。
羊杀了。天良没有回家,又来到那片松林,昏昏沉沉地倒下,太阳出来也不醒。莫大叔找到他,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蜷着身子侧卧在潮湿的泥地上,头发蓬乱,睑上手上都是干裂的血块。他嘴巴张开,粗粗地喘气,眼皮没闲严,露出一道眼白。不远处,扔着一把白亮的尖刀。几簇羊毛在风中颤抖。土地被践踏成一片泥泞,隐隐地还能看见血迹……
莫大叔打了一个寒噤。他伸出手摸摸天良的额头,火炭般地灵人。摇他唤他,终是不醒。老羊倌叹了一口气,吃力地背起他,蹒蹒跚跚地朝破庵走去……
天良醒来时,已经是黑夜。他躺在莫大叔的小炕上,盖着一床乌黑的毯子。莫大叔正端着一碗草药,小口小口地喂他,一双细眯的眼睛闪着慈爱的光亮……天良鼻子一酸,嗓子发哽,心里却暖暖的。
“喝了我的药,保管灵。爬青龙嘴采七叶一枝花,险些赔上我的老骨头……喝吧,喝吧!”
天良觉得这声音那样遥远,那样温馨。爹妈早去世了,一定是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听见过这声音。他很想吃一种东西,却怎么也想不起那是什么。他吃力地问莫大叔;“我想吃什么?”莫大叔盯着他眼睛望了一会儿,道:“你想吃炒虱子。”这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却叫天良心里动了一下。他觉得有点象,但还不是他想吃的东西。他缓缓地摇了摇头。莫大叔拍了拍巴掌说:“我知道了。”便转身走出门去。
破庵里静静的,油灯淡黄的火苗一动不动。天良怔怔地瞅着火苗,心头涌起一阵惆怅。流翠,他想流翠。他眼前浮现出流翠的影子,却看不真切。好象还是儿时那样,刘海齐刷刷地盖着额头,象一匹小马。流翠!他心里有些甜蜜,却加深了酸楚,仿佛一种汁液在胸腔里流,流到哪便把哪蚀穿了。他渐渐激动起来,躺不住了,痛苦地扭动身体,手指抠炕沿的土……流翠!
你怎么还不来呀!你怎么……还不来呀……”天良大声呻吟。
莫大叔应声进屋,却看见天良痛苦万分的模样,知道他不是喊自己。老羊倌默默地立在门边,心疼地望着他,想:哭吧,喊吧,心里会轻快些的!……
天良却又哭不出来,张大嘴巴,啊啊地干嚎。这是极难受的,血都憋在心里。莫大叔沉重地叹息着,走到炕跟前,扶起天良,为他轻轻捶背。天良脸色苍白,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声音闷哑地叫:“流翠——流翠——”
“你毁了你自己……”
莫大叔扭过头,老眼里闪动着泪光。他扶天良下地,将毯子披在天良身上,细心地裹严,拥着他走出屋去。夜空布满星星,凉爽的山风使人清醒。莫大叔把天良安置在一块石头上,见他不再出声,便独自离去。
老羊倌在破庵跟前的空地堆起柴草,划着火柴,为天良燃起一堆篝火。浓烟夹着火焰,滚滚升上天空。天良闻到那种含有艾蒿、松脂的烟味,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满足。
他贪婪地吸了几口,被烟呛得咳嗽起来。他明白了,他想吃的东西,其实就是这种烟味。莫大叔多会体贴人!他原来不只是爱捉弄人,爱讲虚玄的道理,还邧样细心,那样慈爱。
篝火烧旺了,柴草不再冒烟。火焰跳跃着,放出明亮的光芒。黑暗悄悄地往四下退去,空地变得开阔起来。从林里一只野鸡被火光扰醒,咯咯地叫两声,飞到峡谷对面去了。天良深深地暖两口气,身体注满了秋夜的寒意。他已经清醒,心里也宁静许多。深夜燃气一堆篝火,无论如何是很美好的。天空会更加辽阔,大地会更加宽广,那一座座沉睡的大山,也会显出一种生气……
“莫大叔……”天良感激地叫了一声。他想说:你待我象亲爹娘一样!
然而,莫大叔没有听见。他呆呆地望着火堆,被火光映得通红的脸,显出恍迷离的神情。他似乎在追忆一件往事,这件往事被他紧紧地封闭在心底,一旦翻腾起来,他便难以自持。天良从来没有见过莫大叔这种神情,有些惊慌,但他没叫他,让他耽于沉思冥想……
隔了许久,莫大叔断断续续地对天良讲起自己的事情:“年轻时,我也和一个姑娘相好……她才十六岁,她才十六岁……俺俩好,谁比得上?小锦啊,咳咳……有一次我和她在草垛旁说悄悄话,叫她爹抓住了,把她锁在屋皇,把我绑在树上……好多人打我,使劲打,把我的腿打断了……“。就是这条腿。”
天良哆嗦一下。莫大叔表情却极淡漠,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被打断的也仿佛是别人的腿。他讲一两句,就停半天,似乎有许多细节堵在喉咙口,一时讲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