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无情。孩子们一天天出生一天天长大,大人们一天天变老,老人们一个个走进泥土里。人的这一轮回,谁也改变不了,谁也逃脱不掉。又是三年,耀宗考人了市医学院。按他的分数,报南开复旦等国家重点大学都很有把握。他和香草一样,为了以后照顾大姐,为了姊妹们隔得近相互照应,报志愿时不顾老师的劝阻,就选了这所学校。青草带耀宗给父母上了坟,陪耀宗来到市里,与香草起把他送进大学校园。青草一个人回家后,从东间走到西间,又从西间走到东间,一种孤独和空虚袭上心头。也许是弟弟妹妹离她远了的原因,也许是自己身上的担子轻松了的缘故。她想到她完成了母亲的临终嘱托,对得起早逝的父母,对得起弟弟妹妹。唯有对不起的是自己。青春已失,难再挽回。她要抓住青春的余晖,对已经失去的进行补偿。青草准备主动去找满粮谈。
自那次香草从满粮家里走后,满粮娘又托人给满粮介绍了几个对象,一个都没成,原因是满粮看不中。满粮娘知道满粮心里还装着青草。满粮和娘提到青草时,满粮娘仍然在心里自相矛盾着。她胡乱推理着,青草今天这个老板明天那个经理的接触,早不是女儿身了。挣那么多的钱也来路不明。如果她没破女儿身的话,说明她身体有毛病。当今社会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整天在外和男人打交道,生理正常的话,能抗住引诱?万一结婚后再象芝兰那样怀不上孕,生不下孩子,满粮老了怎么过。她对满粮说,满粮,我也是为了你好,你想娶青草我不反对,但有两个条件。一是她必须是个完整的姑娘,作风不正派的咱不要。老辈说,奸情出人命,万一她过去在外有相好的,结婚后再闹到家里来,过不成安生日子就麻烦了。一是她身体没有毛病。娶妻为了生子,为了养老,为了接续香火。我想这些你也明白。满粮一看娘松了口,说,娘,你放心,这些条件我公开和她提出来。
秋天的风吹着流淌的河水象一个眉头紧皱的老人。两岸的杨柳不时地飘摇着落下一片片枯萎的黄叶。青草迎着夕阳的余辉在搓洗着耀宗上高中时换下来的衣裳被褥。水有些凉,她绾起袄袖,泡在水里的胳膊象粉红的水草卜。她脑子过于集中地想着什么,黄牛的头伸到她身边喝水,她才发现满粮牵着牛站在她身后。青草说,满粮哥,我正要找你谈谈。青草开门见山地说,咱俩的事,你和大娘商量的怎样了?满粮说,我也正要找你。我娘不再反对咱俩的事,她要了两个条件,你必须如实地回答我。青草说,什么条件,总不能要我去摘星星摸月亮吧。满粮就把他娘那天讲的两个条件说了。青草听了咯咯笑了说,看起来你娘和你还是对我不放心。你回去告诉她,咱俩来个痛快的。先不办结婚手续,学少数民族,试婚。满粮说,怎么个试法?青草说,你傻?先在一起睡,如果我不是处女,立即分手。半年怀不上孕,各奔东西。若是两个条件达到了,堂堂皇皇地举行婚礼。满粮说,我再回家和娘商量。
满粮回家把青草的话对娘说,满粮娘很吃惊。假如青草真是这样,当今社会可是少有的贞节闺女。反正满粮已结过婚,就依她吧。
晚上,青草洗了澡,稍一打扮,就到满粮屋里去了。满粮娘提前准备好一块白布给满粮,满粮是结过婚的,知道娘的用意。月亮升上来了,月光洒在窗上。十六的月亮又圆又亮。满粮搂着青草有点性急。青草说,你急什么,早给你你不要,放了这么多年还是你的。满粮哥,我有点紧张,有点害怕,你先抱抱我吧。满粮就起来抱着青草亲吻着,抚摸着。青草的泪水在月光下显得那么亮,就象一粒透明的水晶。,这是用痛苦和着辛酸蒸馏出来的呀。这一刻的到来她盼了多少年,又是多么的不容易。十几年来,她坚守着清白如玉的身子,就象守望着主人的一方玉田,不让任何人开采和侵占。现在主人回来了,应该还给他了。冰凉的泪水滴在满粮身上,满粮问,青草,你怎么了,不高兴?青草说,高兴。她象归还一种礼物,迎面躺下后说,满粮哥,给你的……
在窗外听声的满粮娘,听到青草那一声尖叫,立即跑到屋里,对满粮爹说,老头子,还是个真的,青草还是个真的。满粮爹说,什么真的假的,你怎么越老越不正经了。满粮娘说,我都是为儿子着想。
第二天早晨,满粮象交作业一样把带红的白布交给娘。满粮娘看着白布上的血迹就象是一枚盖了红印章的合格证。她偷偷地告诉玉兰,他嫂子,咱过去冤枉了青草和马栓,你看这白布上的血。玉兰说,还真是个贞节正派的女人呀。大婶,这也证明了咱马栓。一满粮娘说,证明他什么?玉兰说,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满粮娘说,别瞎说。这是咱家的福分,你赶快给马栓道个歉,别再整天胡猜乱想。
青草与满粮的试婚,又成为女人们议论的热点。她们佩服青草的忠贞纯正,说过去那些谣言都是马二丑传的。马二丑真应该千刀万剐。村主任岛二丑以涉嫌参人经济诈骗罪和强奸罪被村民大会罢免,县公安局已将其捉捕人狱。
不觉又进了腊月。青草对满粮说,我大概怀孕了。两个月没来例假,光想吃酸的。满粮带青草到妇幼保健院做了检查,证实青草的确怀了孕。满粮娘高兴了。高兴的嘴都合不上,就象她研制发明的一件产品,经试验合格通过专家鉴定一样。她兴奋的对满粮和青草说,马上登记,年前结婚。一家人沉浸在幸福与欢乐中。
满粮和青草结婚的日子选在腊月廿六日。香草和耀宗听到喜讯后高兴地相互通电话报喜。姐姐终于有一个完整的家了,终于和心上人结合了。结婚那天,香草和牛伟,耀宗领着他的女同学刘莉都来了。香草给青草送的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雇车拉了来。耀宗和刘莉给青草买了套漂亮的婚装。青草看着妹妹和牛伟,再看看弟弟和刘莉,心里满足了,谁会想到这些从小没爹没娘的孩子能有今天这杯的出息。她又吩咐耀宗给父母去上坟,告诉二老,我们都好了,让他们放心吧。
尽管满粮是二婚,满粮娘安排得很排场,比当年娶芝兰要讲究得多。扎彩虹门,放礼炮,请吹鼓手,安排了十桌酒席。她要让村里人看看,让她那位当检察官法官的妹妹妹夫看看,也让她那大学生的弟弟和女同学看看,他们对青草的婚嫁是多么看重,多么热情,多么隆重。香草早开车拉着姐姐到镇里化妆盘头。满粮请了照相的录像的,租了三辆红色桑塔纳轿车。迎娶时拉着青草围村转了三圈。举行仪式时,村里来看热闹的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这是村里最热闹的一次婚礼,也是青草一生中最漂亮的天。高绾的发髻上插着一朵朵红红的小花。传神的眼睛,灵巧的鼻子,俊俏的小嘴,在粉红色的脸上放着光彩。她穿着洁白的婚纱,随嫁娘一步一步缓缓地迈进满粮家贴着对联的黑漆大门,那雍容华贵的气质,使村里的小青年们看直了眼。这哪里是青草,分明是影视里的演员明星。
轰轰烈烈的一天,客人们离去,主人们也带着疲惫的笑容睡去。
春天已过,青草的身子已开始重起来。满粮不让她下地,婆婆也不让她干活,一天价变着花样给她做爱吃的。
青草在家闲着无事,每天早饭后回村溜达一圈。据说活动活动对腹中的胎儿发育有好处。她有一种即将做母亲的自豪和幸福。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间,可惜太短了。
满粮娘抱孙子心切。一入夏,她就开始给即将出生的小孙子做小褥子小被,做棉袄棉裤斗篷。小袜子、小鞋、裤子、油布准备了个全。她还找来村里的接生婆来给青草号脉试男女,当听到接生婆说是男孩时,她心急的恨不能让青草立即生出来。满粮更是青蛙吃了个花骨朵儿,从心里,往外美。他每天夜里趴在青草的肚子上听,用手试着青草肚子里搅动的小生命,商量着青草给孩子起名。青草说,如果生个男的就叫草根,因为你的小名叫根。生个女的就叫满青,取咱俩的名叫。满粮说,好,就先这么定着。
中秋节这天晚上,一家人围在一起吃月饼、烧鸡,青草肚子开始痛起来。满粮娘去叫来接生婆。接生婆说,已经见红,要临产了。随着疼痛的加剧,鲜血染透了身下的褥子。满粮娘害怕地问接生婆,怎么样,是顺产吧。接生婆说,我接了二十多年生,还没碰到这么费事的。直到夜里二点多钟,青草使完了全身的力气,已经昏迷过去。接生婆才告诉满粮娘,说是胎儿过大,生不出来,赶快上县医院吧。满粮去叫马栓开着车,玉兰在车上抱着青草向县人民医院奔去。
青草迷迷糊糊地躺在玉兰怀里,她看到了娘,娘正从空中飘飘摇摇地降下来,拉着她的手要领她去。她说,她去,香草耀宗都成人了。给满粮把孩子生下来就跟您去。
青草被抬进了妇产室,医生护士们采取急救措施。主任告诉满粮,产妇因年龄过大,失血过多,时间过长,危险性很大,我们尽一切办法挽救。满粮哭着说,大夫,求求您,千万保住青草的命啊!
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浑身发紫,心音微弱。护士们采取各种急救措施,十分钟后,孩子才“哇”的哭出声来。早已昏迷过去的青草,仿佛听到孩子在叫她,慢慢地睁开眼,微笑着停止了呼吸。
青草躺在殡仪馆的水晶棺内,脸上带着微笑,化妆师给她化了妆,身上穿着结婚时耀宗给她买的那身婚装,也
象结婚时一样,那么安静,那么美丽。
耀宗和香草几次哭得昏倒过去。现在埋怨什么都晚了,捶胸顿足后悔自己没有关心好照顾好姐姐。
青草的葬礼是按当地农村的风俗举行的。院子里扎了灵棚,紫色的绡旌上用金粉写着一行金光闪闪的大字:中华淑德马公讳满粮次配马氏青草得年三十三岁之铭旌。旌前摆放着骨灰盒,上方挂着青草放大的一尺照片。骨灰盒前供着水果、糖、点心等。低沉的哀乐伴着袅袅的纸香烟雰,飘散在空中。满粮娘满粮爹在炕上失声痛哭。满粮抱起戴着孝帽子的草根,跪在灵前泪如雨下。马栓想起与青草一起贩菜贩鱼的日日夜夜,悲痛欲绝。玉兰想起当时对青草的错怪,伤心饮泣。
耀宗为青草披麻戴孝,顶盆摔瓦。发盘缠的那天晚上,满粮让纸扎匠扎了辆汽车,汽车后斗里堆满了金山银山,车棚里扎着司机和服务员。他把一大堆纸钱和汽车点燃,熊熊大火燃红了整个夜空。一张张带着火星的纸钱向空、中飞去。耀宗站在板凳上,仿佛看到裙袖舞动的姐姐微笑着向高空飞去。耀宗用那悲痛高吭的声音一遍一遍为姐姐指路送行:
嗷嚎——
姐姐,放光大路上西南,
千慎万慎难处使钱。
姐姐,放光大路上西南,
甜处安身苦处使钱。
姐姐,上西南,
……
悲伤高吭的声音传遍了全村,众人听了,无不为之哀伤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