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过头,淡淡地一眼。“能跟上我,你很不赖。”
我这才看清他的模样。明目轻眉,只是眼神却有清冷的色调。那时我刚刚四岁,他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的样子,其实亦不过是一个小男生,但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已经颇具少年的气质。
“谢谢你救了我。”
“你胆子不小,那帮蠢货真的会烧死你。”他看我,目光仍然是冷冷的。
他的冷是由里到外的那种。与其说他是冷漠,不如说他整个就像一块冰。虽然如此,但不知为何,他给我一种很顺的感觉,虽然不像姥姥对我的那般温暖,关心,但比起村子的那帮孩子强了简直数不过来的倍。
我少有地袒露了真性情,不由自主带出一丝冷笑。“死就死。”接着却又不自觉有些伤感,抬起头看着他。“你说,我是不是真的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他的目光霎时犀利,原本漠然的样子一下子隐透几丝没来由的怒意。“少胡扯!没有人比你更应该活在这个世上!”语气虽然透着斥责,却如窥破天机一般,坚定无比。
那一刻,我的心不由得一颤。
我定定地望着他,他恢复了他冷淡的神情。“要死的是他们。全世界都死掉你也应该活着。”
“不知为什么,”我看着地面,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开口道,“我总觉得我不会死。虽然种种处境都应该是让我惨遭杀害,可是我总觉得我不会死。”
他的目光悄无声息地变化了变化,怔然一笑。“哼,你倒是直觉挺准呢!”他果然整个儿是一块冰,连笑一下都淡得没什么温度。“没错,你不会死。要你死,我第一个不会允许!”顿了顿,他又说:“这里的一切,”他环视四周,“树木,山川,湖泊,一蚁一兽,它们都不会让你死。”
我顺着他的目光环及这一切,风把我的都发吹动着,又拂面而过,很舒服。他的话像是梵音一般让人心境宁静惬意。
“就连风,”他说,“也会无时无刻不保佑你。”
我抬起手,风凉爽爽地从我的指尖疾速穿过,被手指分割了形状,又重新汇拢还原,可以真切感触到它的存在与力量。我的直觉让我找到了可以信赖的事物。
“好了,现在他们也该散退了。”他转过身。“我们回去吧。”说着,已经在林荫道上开始往回走。
他是我在村子里唯一一个没有排挤我的人。虽然他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但至少他是真心帮我的。我不是稀罕热闹的人,一点不羡慕那群孩子成群结队有说有笑。认识他一个,我已经满足了。
我匆匆跟上去,大声道:“喂——我叫伊索!”
“我知道。”他头也不回,依旧向前走。
我又鼓起勇气。“你叫什么?”
他仍是走着,没几秒,停了下来。林隙间射进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他站在那儿,停顿一会儿,然后继续往前走,抛给我一句话。
“卢小牙。”
那一条两旁绿木浓荫的路,我紧紧跟住步移很快的卢小牙,却似乎总也追不上他,阳光洒下点点斑驳,那一刻的场景如梦似幻。
很快我们返回了不久前逃离的那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
“没事了。他们已经散了。”他环顾一下四周说。然后他径直走到一棵树下,在一块大石上坐下。
我跟过去,坐在一旁的另一块石头上,甩着草叶,无所事事。
没一会儿,卢小牙转向我,像是要说什么。我自然转过头去,看着他。
他的脸不知为何忽然变得红扑扑的,眼睛一改一向的冰冷淡漠,竟然是一副澄净明朗。此刻他看着我,眼神是温润的,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腼腆地开口:“你好伊索,我……我叫卢小牙。”
我一下就蒙了。
我直直盯着他,心里的疑问打着转一旋儿一旋儿的:这是怎么个情况?
这是第一次卢小牙突然变成这个样子的情景。后来的很多次,他经常会这两副截然不同的面孔来回倒替,并且他变成温顺腼腆的那个时,通常都会显得十分虚弱,呼吸细微,有时喘气都有困难。那时我都是小孩子,接受事物弹性非常好,并没有觉得什么,一两下就习惯了。后来长大后,我才找到一种合理的解释:也许这是人格分裂的现象——当觉得收到伤害威胁时另一个强悍的自己就会出来,来保护自己,而他本人却很可能不自知。
相比之下,救我的那个是他分裂下的卢小牙,而我更喜欢的,却是那个虚弱,甚至胆怯的他。也只是相比之下啦——其实两个他我都喜欢。只要是卢小牙,我就喜欢。
午后安静的河边,是我和小牙常去呆着的地方。多少百无聊赖的时光,随着清清的河流,就这样安静地流淌过去。
头几回在河边之时,那群嘴脸时常会满口恶俗肮脏地前来挑事。这很平常,他们一直是将这里霸占着,我自然不允许在这出现,也不想跟他们沾边。
但现在不一样了——我有了朋友。我想要在河边跟朋友在一起。
我看一眼卢小牙,他握拳在嘴边咳嗽着,脸涨得很红,虚弱地仿佛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他这个样子肯定是不行了。我跑出去几步,挡在前面。“我们跟你们各玩各的,互不相干!”
“你算什么玩意儿?敢跟老子讨价还价?我叫你们,滚!”领头的那个横着脖子,一副欠死的熊样。“听到没有?叫你们滚——哪!”他身后的喽罗附和着。
我“噌”一下火气就上来了,迈开步子就往他们那边冲,上次没拼成,这次怀着的是干脆性算总账的决心。当激起我的敌意和保护的斗志时,再让我撤退绝对不可能。宁可同归于尽,也办不到苟延残喘。
足下生风往坡上冲,然而却几乎是在原地划蹭。我回头——卢小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我身后,正一手拽着我的后领。他并不看我,而是看着前面那帮人,一字一字地开口:“想死?这次一块儿收拾了。”目光中闪着冷酷光火,语气冰冷得要死。
是他?我暗叫一声。他又出来了。
结果可想而知。
只是电光火石的瞬间,我在恍惚中刚刚回过神来,便听到一片鬼哭狼嚎的惨叫。我看向他们来的那边,然而那里却空无一人。呼叫声仍然清晰,我循声望去,却是不在地面,而是上面——一帮崽子不知什么时候已被反手吊在了树上,表情惨状之痛不欲生,直叫人目不忍睹。
而卢小牙站在树下,表情依旧淡漠。
我走到那棵树下,看看上面,又看向他。
他没有看我,只是平淡地开口,语气冰冷依旧:“走吧。”说罢已经转身离去。
我在后面跟上他。
“这事若被大人知道会闹大的。”我在他身后开口。
他默不作声,片刻后答:“大人出现前绳子会自动断开。”
“什么?”我一惊。“断开?那他们岂不是要从树上掉下来?”鬼也知道我担心什么。虽然我很不屑他们,但也没想过毒手加害。
“不用担心。不会死。”
“只会摔个半死。”我仿佛可以看见他嘴角的那抹邪恶。
他本就是这样。残酷亦不叫我惊奇。他们怨不了谁,怪只怪惹上了他。而我自知不可能劝他。要我自己去救更是没这能力。
我不再问,甚至不再去想。至于在大人发现前绳子必然会断掉,我不追究为什么,也不怀疑。
“我们现在去哪?”
“回山洞。”他依旧未回头。
上山到山洞时日已经开始落下。我坐在洞里的石上,看着坐在洞口面朝洞外的卢小牙。夕阳暖色渲染的光辉从山的西面直射而来,斜斜的从洞口穿越,卢小牙刚刚好便坐落在那道光束的部分里。而我略微惊讶地发现,他原本冰冷的傲脊不知什么时候已然变回成了病弱温存的背影。
洞的外面正对一片碧草花地,雪白火红的芍药盛开得灿灿然然,煞是迷人的景色在夕阳晚霞的辉映下赧然吐息着梦般的气味。此刻,卢小牙正对着这片仙地出神。
而我凝视着他的背影,思索着他身上的种种不可思议,亦有点愣愣的了。
正凝神之际,却听见他在洞口叫我:“伊索。”身子仍是对着外面,并没有转身,想必还是在注视着花草之地吧。
“嗯?”我回应着起身,也确是有点坐乏了。“什么事?”
“你去帮我摘一些花好吗?”他柔若无骨地伸手指向前方,气息带着病态的微弱,声音却是轻柔温润的。
“嗯好。”
我经过他走出山洞,径直走向前方没几步远的草地。
置身花丛中,芍药的香气便将我环绕。我虽是女孩,亦是欣赏花朵的芬芳魅力,却并不着迷,更少有采花的兴致,但此刻的心,却因着这花丛而从未有过的开心,因为小牙喜欢。那大朵的花开得那么粲然,一枝一枝柔柔地进入我的胸怀,像是由衷吐露的笑脸,温润欲滴,一朵朵,我看见了小牙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