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搀扶着姥姥的手臂,突然转而需索着老人的支撑才能站稳。
记忆中冷静而俊毅的眉目浮现在眼前,目光坚定的身影屹立成不倒的形象,在我的精神中永恒。
不可能,我心里坚定的声音在呼喊:不可能的。
小牙是那么强大,那蔑视一切的神情还历历在目,这样的他……他怎么可能死?
然而又一瞬,时光又回到山洞前那个黄昏的花丛,大朵大朵芍药映衬卢小牙晕红的脸庞,那微弱的喘息,那因咳嗽而不停抽搐的背影……
是他……我恍然而悟的心门被轰隆洞开——原来是因为他……
再抵挡不住那道坎,没办法再强行欺骗了……泪汹涌,滚滚而出。
“十年前你走后没多久,他就去了……”
沙沙的走路声听不见悲伤,漆漆的夜色也看不见透明的泪。只那几秒,泪水狂流后的脸色又止住了悲伤,回复平冷。
没有人可以看穿我的心事。没有人。
连姥姥也不可以。
任两行泪在朔风中干去。
一路上再没有话语。
直到到了迎接众人的广大木房子门口,门口一排灯笼放射诡异的红光发散着慑人的感觉将我从阴郁的心事中拉回现实,我才发现王麒栋仍在我身旁。
没什么心思去理会任何客套寒暄,我仍旧未发一言在姥姥身后走进在风雪总却打开着的木屋。
屋内大张大张连串摆设的桌子上,摆满了整只整只的熏制或烧制的牲畜。而正对门口的樟木方桌上,铜盘里两只野山猪和羚羊牺牲的獠牙和长尖羊角触目惊心。屋内又一屋,祭祀旁红烛的火焰神秘地跳动着,不知燃着何物的熏香在灌进屋内的风中不停驱动出古怪的烟雾,将一切笼罩在一片朦胧中。
这不像是一场宴会,倒像是奔赴祭台。
然而所有人包括姥姥都神态自若若无其事地进入屋子里,各自寻着合适的位子坐下。我镇定一下,亦抬步向他们走去。
然而在迈过门槛的刹那,那红烛的氤氲雾中,我仿佛看见一片血光,笼布在那触目惊心的祭台上预示着一个可怖的将来……我身心不禁一颤。
“怎么了?”一只强有力的手撑住几欲摇坠的我。
我仍然直直地盯着前方的祭台,渐觉得四肢冰凉。
“你的脸色很苍白……”王麒栋的语气里透着担心。我推开他的手,站稳,继续走进去。
现在眼前的祭台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但是刚刚那电石火光的一幕仍不断地在我心里眼前出现,我的额头好像渗出了冰冷的汗。
刚才那画面如此突袭而来,我有不好的预感……
迷迷糊糊走向角落里无人的桌椅,不知为何,脚下突然一空,便直直向前扑去。
我心下一惊,却忽觉胳膊肘弯一个强大的力量立时将我稳住。
怎么搞的……怎么会走路都不稳了……我看着面前险些要直撞上去的桌角凳边,惊魂未定的心咚咚直跳。
镇定了几秒,我稍微回头。
“谢谢……”
王麒栋却瞧着我的脸色,语气迟疑:“伊索……你还好吧?”
“我没事。”我转过身,向热闹的人们那边走去。
“可是,”他从后面追上来,“你好像生病了!”
“我没事。”我再次重复。
尽管并不喜欢热闹喧吵,但或许单独在一角会更引人注目。
王麒栋的衣服仍然在我身上,只不过他不知何时早已穿上又一件裘皮。在这个统一出席的晚上,我知道姥姥是不能回去帮我取棉衣了,这件衣服大概要伴我一个晚上了。
族规的宴会,村子里的人是要与十六岁之期归来的少男少女分席而坐的。所以我没有办法坐去姥姥身边。看着那边与同乡间气氛融洽的姥姥,我置身于毫不相识的同龄人之间,内心索然。
族长拄着青木拐杖有些颤颤巍巍地走到樟木方桌旁主持宴会,宣布宴会开始。
这是一个各种野味食物奢侈的夜晚。人们要这样欢聚一晚不睡。
我坐在一张大桌旁,桌上熏制食物的味道让我的胃感到有些不舒服。但由于许久没有进食,我知道自己给身体一些补给。扯了一块熏肉,勉勉强强吃了一些,但那味道实在太强烈刺激,我最终没能吃下去。
看着周围人在声色谈笑中大块朵颐,我不禁暗暗冷笑:即使是吃东西我都与这里的人那么格格不入……我与这里看来不是一般的犯冲。
真不知道这趟到底回来得对不对……
我环顾身旁一张张陌生的脸,产生不起一丝人情味的感觉。我满心觉得再也呆不下去,趁着人们一个个饥肠辘辘吃得热火朝天,我裹了一裹身上的裘皮,闪身溜走。
一出门去狂野的北风就呼啦啦将我包围,耳旁充斥着风嘶吼般的呼啸。
然而与喧杂的屋内相比,感觉天地霎时死寂了下来。
提着忽轻忽重的脚步,我沿着空旷的土地一直一直向前走。
前方嶙峋的大石像等在风雪路上的孤独者,我寂寂地走过去,坐下。
开始颤抖,止不住地颤抖。我想让自己平静,然而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苍白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抖动,一点控制不了。我从来不知道,身体可以这样脱缰般地抽搐,抽搐,连自己都不能左右。
在风雪声的遮掩下的呜咽声仿似从胸腔里发出,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哀嚎。
悲恸的声音像是来自生命的最深处,飞散进狂风急雪中。全世界里都是哀伤,我辨不清天地,辨不清风雪。
我开始看见卢小牙的脸。但是我想象不出他长大后的容颜……他再也不会有长大后的样子……
再也不会了……
忽然一只手落到了我的肩上。
小牙!
我的心咚的一下。
捉住那只手,生怕再失去什么,迫不及待地回头。
扑朔迷离的风雪中,我极力辨别簌簌雪花中那张许久期盼的脸,看清了……看清的刹那我却愤怒了——王麒栋,可恨的与小牙轮廓完全不同走向的王麒栋的脸!
恶心!
我怒火烧心一把把他推了个踉跄,他倒退好远,我也条件反射似的往后退。
为什么。这种环境是不应该有人出现的……我那样痛哭的样子是不应该有人看见的。姥姥没有过,妈没有过,从来没有人有过。却是被我最厌恶的人看到了我最不愿人看到的脆弱面。
这刻我的心境就像是被人看去没穿衣服的样子一般极度的羞怒难忍。
如果我有尖爪獠牙,我一定会扑上去将他咬烂撕碎。
我对他怒目而视,喉咙胸腔里爆发着愤怒的闷吼,就像是一个被逼急的野兽,随时准备着厮杀与反击。
我看着他艰难地从雪里爬起,却还是想要朝我这边走来。
如果伊锁在就好了,可以将他催眠让他忘记这一切。
可是现在,那是不可能的。
转过头,我狂奔起来,向着远离这一切的方向狂奔。
我再也不想再面对这一切。
王麒栋在后面大声地喊我,我没有回头,一直跑一直跑,直到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然后消失。
停下来的我手撑在膝上大口大口喘着气。而周围远离了一切灯火,漆黑将我包围。
借着天生的夜视能力使我能够分辨清周围的事物。我环顾着四周,愈发熟悉的景象唤回了我从前的记忆……
这附近就是卢小牙的家……
在漆静的黑暗里,我的目光深陷入寂寥的夜色,看到了当年村头拉着手风一般跑出村子的两个孩子。那时的心,就是这样,扑通扑通,跳动着……
扑通扑通……
卢小牙……卢小牙……
我的泪簌簌地流下来。
泪眼迷蒙中,前方破旧平屋旁的乱草间,一座碑样的石头击打了我的心。
蹒跚地走向那片土坡,被岁月模糊的背面上,歪歪扭扭地刻着几个大字:卢小牙之墓。
原来你在这。
你现在已经不跟我说话。可是我知道你还是在等着我回来。
是不是,你在等着我回来……
手抚上墓碑已略微残破的一角,我终于瘫软在了上面,泣不成声。
旁边房子的窗户早已破败不堪,狂风毫无阻挡地长驱直入。那漆漆暗暗的狭小空间里,在十几年前的某天,曾让我用来躲雨。
卢小牙掀开灶台上巨大的锅盖,一个边缘磨损的黑瓷碗将锅里的苋菜粥颤颤盛上端给我。“还没凉,快喝了吧。”窘迫的红晕仍然浮现在眼前。“我家再没有别的了……只有这个,伊索你别嫌弃……”
那碗饭的味道,似乎至今仍能在我的舌尖被触及到。那是永远再不会有的第二碗粥……
“啪!”一巴掌。只喝了一半的碗碎在了地上。
“那是老子的晚饭!谁让你随便动的?”粗鲁残暴的男人,我怎也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人会是小牙的父亲。
“啪!”又一巴掌。那响亮的声音将卢小牙整个身体甩了出去。那一刻,在没有比那一刻更让我看清他的虚弱。那残存的躯体已经是一小簇微弱的烛火,再一阵风,便就要熄灭。
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我扑向前去,护到卢小牙前面。然而就在那巨大的巴掌又要掀起一阵泯灭之风时,却再没有什么比我身后那股力量更强大……残暴的男人晕死在地上,我的手被一阵风似的牵起,向门口只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