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重阳，秋高气爽，自古就有是日登高的习俗。记得那是十几年前的一个重阳节，我与同事、邻居兼好友李树老师携酒到城东北的崮山去体会这古老风俗的况味。我俩经梨沟村顺豹竹涧上行，一路走走歇歇，边走边谈，话题有如游丝，飘忽不定。当我们看完云台观的残址发一番不胜今昔的感慨之后，话题渐渐集中到了明史上。对历史颇感兴趣却又近乎“史盲”的我，突发“明朝皇帝都是昏君”的妄语，这就引起了李树对明朝皇帝有臧有否的叙述。从朱洪武一直说到崇祯帝，一一道来，如数家珍。及至登上崮山顶，一部《明史》的轮廓就清晰地呈现了出来。我心中暗暗佩服李树对明史的谙熟。那以后，我常对人说，李树老师是一位“明史专家”。
但是，我说错了。在嗣后的多次闲谈中，我发现李树的历史知识不仅限于明代，他对差不多各个朝代都很熟悉。记得一次在他家品茗闲聊，请他谈谈魏晋南北朝的历史，他把南北朝近300年间纷繁的王朝更替和多民族的争斗融合说得明明白白，连五胡十六国的君主的名姓、兴亡经过、建都地点都一一述说出来。我又一次暗自惊叹他的博闻强记，熟谙史籍。这样说吧：凡中国历史上的大事他差不多都有所了解，在中学语文教师这个圈子里，他是一位大家公认的业余史学家。
专业也罢，业余也罢，仅仅读史书多，历史知识丰富，显然是还称不上什么“家”的，必须有研究成果、学术著作才成。这些，李树都是有的。自90年代初，他就开始研究我们国家的科举制度和科举历史，在这方面收集了大量的资料，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我曾多次听他谈这个课题的研究情况，我一再建议他尽早成书出版，他说不能草率从事，要尽最大的努力献给读者完整而有用的东西。从这里我们分明可以看到一种对科学、对社会的负责精神。
科举研究还没成书，作为一个“插曲”的另一方面的研究倒结出了果实，这就是去年秋天他向社会、向他的桑梓奉献出的《平度史话》。
书在去年秋正式出版后，我曾写过一篇评介文章刊登在报纸上，文中有这样一段话：
数年前，我就对他说过：你有如此好的学问，不写出点什么，岂不是对学问的一种糟蹋和浪费？你读了那么多别人写的书，自己不写出几本以作回报，未免有失公平吧？春华秋实，是时候了！可是他总是说自己还没准备好。3年前他突然告诉我，要先写一本有关家乡历史的书了。我先是为之一震，终于要牛刀小试了！继而我又觉得，一县一市地面虽小，但要写出它的古代面貌，需要牵动各个朝代国家整体的历史，而一县一市史料又少，写这样一本书绝非易事。也只有熟悉《二十四史》又熟读桑梓志书的李树才能胜任其劳。这绝对是一项大工程，不是什么“小试”，而是大大的一试。
的确是这样，李树凭着他对历史的谙熟和对桑梓的深情，写出了这本很有分量的著作。书一出版，很快在平度各界及外地包括海峡彼岸的平度人中产生了不小的反响。
这本书分118个专题，每个专题写成一两千字的文章，或叙述一件事，或谈论一个人。看似前后无什么连贯性，但仔细一读，你就会发现有一条由史前迄于民初的纵线贯穿在书中，也就是说，从远古到五四运动，这历史长河中每一时期平度这方土地上有些什么可称道的人和事，作者都一一作了清楚明白的回答。纵线不使链条上缺少一个环扣，横线也尽量触及各个历史时期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等诸方面，可说此书对平度的历史面貌做了全景式的反映。而且，不管是写人还是叙事，都纳入了全国或全省至少是胶东半岛的大背景下，使读者窥一斑而知全豹，或见全豹而知一斑。
而且，作者不傍人言，全书体现着独立思考精神和个人独到的见地。譬如，明朝末年平度人何复，抵抗李自成，抵御张献忠，最终为朱明王朝死节。按传统观点，对这类镇压农民起义的历史人物都应该是否定的。但作者在《何复等人的悲剧》中，辩证地分析了这个人物，肯定了他的品节，又感慨他际遇的不幸，评论这类人物有了打破僵化观念的全新的角度。再如，平度大泽山余脉中有座很为平度人骄傲的之莱山，北齐人郑述祖在此山近旁刻下了《天柱山铭》，其中有“始皇游而忘返，武帝过而乐留”字样。在这之后，一直至现在，平度所有方志和许多介绍平度的文章都据此说这座小山是秦皇汉武祭月主神的地方，很为平度人津津乐道。但据李树在《之莱山与三户山》一文中考证，秦皇汉武都没来过这里。这真有点煞风景了！但李树爱家乡更尊重历史，这已经不仅是有自己的独立见解，不人云亦云，而且是体现着作者严肃的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了。李树这种精神还体现在匡正史志辞书中的讹误上。1979年版《辞海》中说明代画家崔子忠是“北海（今山东莱阳）人”，李树据莱阳不属北海郡的史实指出了这一错误。在李树面前，只要是错误，哪怕是极为权威的《辞海》，也是要碰的。
一本书，有好的内容，还必须有好的形式，这才能称为一本好书。《平度史话》在形式上也有许多可称道的地方。例如，每篇都有不同的写法，在布局谋篇上绝少雷同。这本书的语言，准确鲜明，通达晓畅，读来有种厚重沉稳的感觉，很有韵味。
《平度史话》的确是一本好书，这是读者共同的评价。一名中学教师写出这样一本书，已经是很不错了，但李树的成绩绝不仅此，研史只是他的业余爱好，他主要是一名很好的中学语文老师。他在语言文学方面有很深厚的功底，又加上他献身教育事业的思想境界，在教学和班主任工作中都取得了很好的成绩。20世纪80年代初他当班主任的一个高中班，后来就出了3名博士生。
李树的学养、知识结构和做出的成绩，是大家很佩服的，如果你了解了他是如何获取知识增长才干的，就会对他更加钦佩不已。李树老师出身贫寒农家，1953年莱阳师范毕业后还不到20岁就当了中学语文教师，工作后又于1962年函授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应该说他的知识和工作能力，主要是靠自学而来的。从青少年时代到如今年过花甲，他焚膏继晷，读书不辍，而且写下了大量读书笔记。他的藏书颇丰，每与他探讨问题，他在给你讲述之后，常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一书，使问题得到进一步的证实。
写了许多，但总觉得对李树其人其书还没有说透说尽，尤其是对李树何许人缺少概括。突然，想起了我为李树所制之印章上的一则边款，差可概括其人。款曰：“师也、兄也、友也。”的确，李树是一位有长者之风的良师益友，与之相处，确乎有“如坐春风”之感，每每会在为人、为学诸多方面获益殊深。
崮山顶上以《明史》下酒的情景之所以长久不忘，是因为那是我真正了解李树的开始。记得我们登上崮山顶时，四望无际，眼界大为开阔。彼时，我似乎对凭高才能望远的道理有了更真切的认识。
（1999年10月于平度一中老校寓所）
附记：本文写于1999年10月。李树老师的《平度史话》于1999年9月由青岛出版社正式出版发行。随后，李树即进行《中国科举史话》的写作。该书已于2004年1月由齐鲁书社出版，2005年3月重印，上海《文汇读书周报》上曾有推荐和评介文章。2006年5月于平度文丰居
给我的学生水清若空的一封回信
我写的这封信受到中山大学陈林先生关注，加按语全文转贴在他的博客上，现将其按语载于此处。
转贴一篇山东青岛平度中学退休语文老师王明章先生写给他一位学生的******，不是因为素昧平生的王老先生同意和推举鄙人的学术观点，而是这位老先生的学术眼光和胸襟气度实在令鄙人敬服。有网友留言赞誉王老先生“学者风骨”，鄙人深以为然。鄙人则留言说：仔细读罢王老的文字，真是感慨万千。楼上lizeping网友赞誉王老“学者风骨”，真是恰如其分。当学术成为“闲术”，彻底摆脱了现实利益的纠葛，才能真正贴近学术的本质，即“求真”和“求实”，而恰恰在这一过程中，才能够享受到学术最大的乐趣。对照王老，王老不正是如此吗？“礼失求诸野”，也是很适合于王老的。昨天晚生与博士生导师黄修己先生聚谈，也说起了王老，黄老先生完全赞同晚生对王老的评价。无论王老是否同意晚生的学术观点，王老的学术眼光和胸襟气度实实在在是值得我们每一个晚辈敬佩和学习的。
近些天，我的老学生在我的博文《大吃一惊（四）》文后连发了3篇评论，谈了他对陈林理论的看法，他不相信“脂本”是陶洙伪造的，摆出了一些证据证明陈说之谬。陈林在给我的“发评论”中，一改他犀利尖刻的笔调，很平和地对我的学生进行了驳斥。今中午我学生又在我的邮箱里给我发来了一封长信，不客气地说了他对陈林及其理论的看法，力劝我不要卷入这个乱摊子，劝我不要再染指这个“纷纷扰扰何时休”的领域。他纯是一番好意，但我有我的想法，我愿意为陈林摇旗呐喊，直至陈林大获全胜。所以我当即给我学生写了回信，表明了态度。今把我的回信贴在这里，让博友们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水清若空：
装上一斗烟边有滋有味地抽着（因水清若空刚给我捎来了德国烟丝和烟斗，故此信由烟说起），打开了我的邮箱，你给我发来的信使我眼前一亮，很高兴地读了两遍。我首先觉得你对红学界的事是这样熟悉，对“纷纷扰扰”的“红学案”一直关注着，这很不容易。因为我知道你有你的事业，很忙，每每用深夜的时间才能看点书，写点散文小说，你并没有多少空闲来打理红学这些事，你也并不打算染指这个领域，但你却能对红学和曹学有这些看法，这很不简单。
你对我的关心我感觉到了，你是怕我这个年纪了再陷入红学这个乱摊子，对身体没有好处，颐养天年该找点轻松点的事做，不该进入这个纷纷扰扰的圈子找累受。你的拳拳之心、眷眷之意使我很是感动。
师生看法不一致，这很正常，而且未必不是件好事。我说说我为什么写我的《大吃一惊》系列：
一、最初看到陈林的文章，的确是大吃了一惊，因为我以前对脂批脂本有些了解，而且深信不疑，还以脂批的观点写了我书上那几篇文章。当听到有人说我相信的那些东西是假造的，自然要大吃一惊。那些日子我每天利用晚上11点到12点那段睡前时间在网易博客上写一篇小文，于是就写了那篇不足千字的《大吃一惊》。前月我在新浪上建起博客，就把那篇短文贴上了，没想到引起了一些朋友的兴趣，叫我详细说说。我于是就往下写了几篇，这却又引起了包括陈林在内的更多人的注意。现在是欲罢不能了。你知道我的兴趣不在红学上头，在我对自然规律留给我的不多的时间安排上，也没有这一项，而且限于自己的学养、能力、条件，在这上头是连个“草根”也混不上的，只不过是如你所说当“乐子”乐一乐罢了。
二、我的确对那些红学泰斗们不是太“感冒”。那年我在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里听过一位“红学大师”的讲座，他老人家把周瑞家的分宫花惹恼林黛玉的事当可居奇货大讲特讲，而那事我在初中时就听我老师讲过了，那大师当时给我留下了“不过如此”的印象。除了那老人耳失聪目失明还能谈笑风生令我佩服，再好像就没有什么了。及至看了陈林的文章，我相信了“脂假说”，而这些老人却死捂着盖子不出来澄清，我有点义愤填膺了，所以我要说话。什么时候周冯等人拿出证据证明陈林错了，我立马就不再言语。
三、觉得陈林并不是一般的一个“愤青”，他下了大工夫，做了大量的研究、校核工作，他说的都还是有根有据的，他提出的一些观点，想驳倒是不容易的。我觉得应该是谁掌握了真理就信服谁，不用管他年轻年老，是初出茅庐的人还是什么大师。
特别是陈林通过核对笔迹证明几个脂本都是陶洙抄写，这很有说服力。
再是，我想到脂砚斋既然是乾隆时代人，200年间有那么多研红者，为什么无人提及，到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却突然冒出来了呢？那么些脂本，为什么历史上没人发现，到了近代却接二连三地被发现了呢？我觉得陈林说是近代才被人造出，是很有道理的。我甚至觉得陈林的理论终将会成为被承认的理论，终会取代自胡适以来的主流红学，成为正统的红学理论。如曹兆页頫所说，百二回为统一整体说，脂后程前说，等等。将来“脂砚”将从红学中消失，只在回顾红学史时才能提及。
当然，陈林动辄骂人，笔风有类“****”，我是很不以为然的。不过，这与他的理论的开创性、他的划时代的理论建树比起来，应该说是可以原谅的“小节”。
顺祝
午安！
师明章9月5日
（2009年9月5日于平度文丰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