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民正聚精会神地写着,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只好匆忙收笔。敫桂英连忙将这封没有写完的信函,迅速藏于衣服的袖兜之中。沐从道手里拿着一封信,侍从们提着一个礼盒,走进门来。
王俊民夫妇急忙起身迎接。沐从道进门后,强作笑脸,应笑肉不笑地说:“康侯啊,韩琦大人听说你有恙在身,特派人送来书信和礼物。那差人正候在门外,说相爷再三嘱咐,一定要你的亲笔回书呢。”
“既然韩府差人来到,为何不进屋里来呢?”王俊民接过书信,收下礼物,不解地开口质问道。
“院外之人不得进经房,这个规矩你是知道的。如今只是按惯例行事而已。”沐从道辩解道。他不想让任何人面见王俊民,尤其是韩府的差人。
王俊民顾不得计较这些,急忙拆开书信一看,果然是韩琦的亲笔,暗自高兴。
原来,王俊民自进入贡院后,音信不通,韩琦宰相惦念不已。前日,他上朝归来,正在家中歇息,忽然初虞世登门造访。
初虞世禀告说:“韩大人,王俊民身在贡院,外界盛传身患狂疾,宫中召派我,前去为之诊治,兼做说客。去后发现,他起居正常,病无大碍。但是,心事沉重,邯邯寡砍,实有难言之隐,他告诉我说,科考有弊,朝中大臣窃题泄密,暗许亲属为状元,考官两人致死,而且事关曹皇后。他本人不能自行其使,无法公行其事;欲书信函于大人,但未及书写;且有本要转奏、却无法呈送。故嘱我代传口信于大人,望您亲临贡院,过问科考弊案之事,并奏告皇上。”
韩琦听后点头,心事沉重,事情果然被自己不幸言中了。于是说道:“多谢你代传信息。如此说来,贡院科考弊案属实,王俊民处境艰难,老夫这就去过问。”
送走了初虞世不久,韩琦又听到另外一个信息:王俊民的妻子敫桂英,来京后被破格送往贡院,他更觉得事情的确蹊跷。
韩琦处事稳健,心想;“介人贡院之事,应先奏告皇上为宜,但皇上近日龙体欠安。那就先禀告曹皇后吧,可她与弊案有染、若一口否定了怎么办?”
想这里,韩琦很是焦灼不安,心想:“贡院之事,我虽知有弊,但不得其详,且目前尚无掌握直接凭据,若贸然干预,则师出无名,不巧反会招惹非议。而若任其自然,又恐错失时机,后果更加糟糕。今既然得知王俊民身陷困境,翘首以望,我怎能袖手旁观呢?也罢,应即刻差人前去,直接找王俊民联系,借机察明实情,再临机处理。”
于是,他即时修书一封,差心腹直接送达贡院,并嘱咐道:“抵达贡院后,要力争求见王俊民,务必讨得亲笔回书方罢。”
王俊民拆开书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康侯明鉴:
汝至贡院,主考本科,责任重大,众目睽睽,不知公干如何?近有传闻,谓你身染徽恙,实情究竟如何?吾心惦念不已,盼回书实秉。望保重身体,莫负王命。此致。
韩琦,即日。
囿于贡院的王俊民,看完书信后,明悉大意,心中激动不已。他十分感谢韩琦大人的牵挂,感到自己并非孤力无援,仿佛心里踏实了许多。
同时,他又想:“既然韩府来了人,并索要回书,这可是一个天赐良机,应趁机让差人把消息直接传给韩大人。”但转念一想:“回书不便明说,我还是应当争取直接面见差人为上。”
于是,他抬头对沐从道说:“沐大人,韩大人要回书,我想这歹咫尺之地,何必修书呢?既然差人在此,待我亲口向其交代几句,不就得了吗?”说着,他转身往外走。
“康侯,请留步!”沐从道赶紧上前拦住。“你身为主考官,掌有院中机密,会见院外之人,多有不便吧?我看还是修封回书的好。”
“也罢!那好吧。”王俊民进退不得,无奈地苦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给韩大人修书了。相爷来信询问病情,要我‘回书实秉’,那我就对病言病吧。”
于是,他铺开信笺,若有所思,提笔一挥而就:
大病在院,劳公牵桂;赠来之物,悉数收下。藏情于心,惟有谢文;你我密友,以诚为本。
王俊民写罢,特意将回书递与沐从道,说:“请沐大人过目斧正。”显然,这是为了避嫌释疑,防止沐从道节外生枝。
“康侯回书,自便就是,何必客气!”沐从道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巴不得亲眼看个明白。他接过来仔细观察,见回书内容并无不妥之处,便打消了顾虑,言不由衷地夸赞道:“神来之笔,一挥而就,落墨成章,到底不愧为状元公啊!”
沐从道当场吩咐二随从,说:“即刻将这回书,交与韩府差人带回。”
送走了回书,王俊民坦然一笑,如释重负,心中松了一口气。
昭文馆内,韩府的差人将王俊民的回书,拱手递交给宰相韩琦。
韩琦拆开一看,但见回书活像一首打油诗。那信中的内容,有点文不对题,根本只字未提科考之事。而这一点,恰恰正是他最为关心的,王俊民应该写明而未写的。
他禁不住有点纳闷儿,既疑惑不解,又深感遗憾。他不太相信在这种情况下,王俊民会对科考之事一无所言。
他一度失望了,本想从王俊民的回书中,发现一点蛛丝马迹,找到一些弊案证据,以便好借机介入,而今却一无所获。他也想过,王俊民恐有所难,但即使如此,也不应只字不题呀,否则他让初虞世捎口信干什么?
他再一次地观看回书,仔细地加以端量。心想:“这个回书,也太别致了,怎么能是一首打油诗呢?同时,就诗的韵律而言,前四句的押韵,竟错用了仄音字,而后四句却又转变了韵辙。这样的文笔,对于一位状元来说,难道是应该的吗?而这却是一个客观的事实。”
于是,他心里琢磨:“莫非王俊民真的病了,思维混乱不清吗?”此时,他似乎真的相信了患病一说。
然而,他不相信事情会是这样的。因为,从信中那娟秀的字迹和苍劲的笔力来看,绝非是患病之人所能为的。同时,他坚信王俊民的聪明与睿智,既然先前曾让初虞世传递口信,那么其在回书中,决不会一无所言,信里面肯定会有某种掩蔽着的信息。
于是,他反复查看,横竖端量,一边注目全文,一边逐句默念,一边逐字点划,一边多角度思考,打破了常规去寻觅其中的奥妙。
突然,他的眼前一亮,终于发现了其中一个隐藏的秘密:按照等差数列,将回书全文每句各取一个字,即在前四伺中,依次分别取一、二、三、四字,则构成:“大公之下”;后四句’依次取一、二、三、四字,则构成:“藏有密本”。前后合并连接起来,就是:
大公之下,藏有密本。
“啊!”看到这里,韩琦惊诧不已,“啪”地一巴掌敲在桌子上,“呼”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两眼紧盯着这八个字,心中浮想联翩,脑子里由“大公”二字而连想到了“大公碑”,那不是贡院御碑亭中刻有《考官律条》的那幢碑吗?它俗称“大公”的啊。王俊民此时此刻写下这两个字,莫非欲借“大公”而言“大公碑”吗?倘若如此,“大公之下”不就是“大公碑之下”吗?而“藏有密本”,那就不言而喻了,岂不是说“大公碑之下,藏有秘密本章”吗?
“原来如此。好!”想到这里,韩琦茅塞顿开,豁然开朗,全然明白了回书中的真谛与奥妙。
“好聪明的状元公啊!用心何其良苦也。”此时,韩琦心中赞叹不已,打心眼里佩服王俊民这位前科状元的睿智,同时又为他的处境担忧。“时不宜迟!”韩琦一番沉思之后,当机立断。“立即进宫,越过皇后,直禀皇上,求得恩准,径进贡院,直取密本!”
京城内,人流熙熙攘攘,群声沸沸扬扬。
“听说今年的科考泄密,岂非咄咄怪事!”“据说贡院里的考官都死人了,连前科状元充补考官,也得了疯病。”
“自古官场黑如炭,考场就像个交易场,大官小官都是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读书虽好,功名难求啊!还是务农为本的好。”
大宋嘉佑八年的科考,成为老百姓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而前来赶考的举子们,更是忿忿不平,议论纷纷。
“岂有此理!科考竟有人窃题泄密,徇私舞弊,暗许状元。”
“张榜铭文,公开试卷,秉公鉴定,但求公正!”
“请不要枉加猜疑嘛。堂堂大宋王朝,朗朗神州乾坤,岂能发生这等苟且之事?”
“无风不起浪,谁敢保证朝中无奸佞,贪官不妄为啊?”
“空发议论,有何用处?应设法奏报皇上,查个水落石出!”“走,击登闻鼓,踏肺石,告御状去!”
“少安毋躁!真相尚未大白,即贸然造次,岂不自毁前程吗?”
这人声鼎沸、群情激昂的舆论,虽然被严加控制与封锁,但仍不胫而走,由宫外传进贡院,透进宫内。
面对这种难以操控的局面,沐从道和张茂则坐卧不安,欲进不得,欲罢不甘。
沐从道有点惶恐不安,说:“人言可畏啊!外边舆论哗然,如同一股地下暗流在涌动,就像一座蓄势待发的火山随时将喷涌,情况着实不妙啊!”
“别怕,沉住气!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几个泥鳅是翻不了天的。顶住就是胜利。”张茂则满不在乎。
“不过,决不能掉以轻心,小看此事。”沐从道还是有些后怕。“案事一旦暴露,不仅张仲的状元当不成,就连你我的乌纱帽也保不住,甚至会有株连之灾,皇后的颜面也会丢失殆尽啊。”
张茂则毫无收敛罢休之意,说:“别无选择,惟有加快殿试步伐,及早上达呈文,举行殿试,结束科考,方为上策。待皇榜一张,就一了百了了。”
沐从道忧心忡忡,说:“可那个王俊民,别扭得很呀!他软硬不吃,处处别象眼、绊马腿,这殿试步伐怎么快得了啊?好好想想,这下一步棋,该如何走才好啊?”
一提到刚峭不可犯的王俊民,两人实在有点望而生畏,黔驴技穷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车到山前必有路。”张茂则又气又恼,决心一意孤行。
“禀告皇后吧,请她定夺,拿个主意。”沐从道与张茂则一商量,向内宫走去。
时光荏苒,明日就到了殿试文卷呈送的期限了,后天又恰是皇后的生日,要举行庆典,可殿试的文卷与呈文,至今尚未摆弄好。
端坐宫内的曹皇后,听了张茂则和沐从道的禀告,心里难免惴惴不安:“原以为点个状元乃小事一桩,又摘得天衣无缝,谁知现在竟是满城风雨。”她委实有点心烦意乱,不无担心。“此事若传至皇上,公诸于朝廷,自己如何收得了场啊?”
曹皇后阴沉着脸,说:“你们连这样一件区区小事,都办得拖泥带水,是不是有点酒囊饭桶啊?”恰值此时,二位侍从匆忙进来,禀告曹皇后:“相府韩琦大人,前日差人到贡院给王俊民送书信,王俊民有回书给韩大人,韩大人看过之后,径去见皇上了。”
曹皇后闻讯,更加不自在,便问沐从道:“你可知晓韩府卷人去贡院的事吗?”“知道。在下亲历此事,并无意外不妥之处。”沐从道连忙回答。
曹皇后仍放心不下,说:“你是不是人未老,眼已花,瞽目钝心,未识个中真谛,不知其中奥妙啊?”
“为臣岂敢!”沐从道慌忙辩解。“臣一手经办此事,始终在场,未允韩府差人与康侯会面,又亲眼见过韩大人的来信,亲阅过康侯回书的内容,里面断无一字涉及殿试之事,应是滴水不露。”
曹皇后仍顾虑重重,说:“殿试的事儿,不能再拖了,夜越长,梦越多。这件事情,成也王俊民,败也王俊民。你们回去告诉他,若继续执迷不悟,就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休怪别人不客气。”
沐从道心存绝望,说:“王俊民软硬不吃,恐怕终将难遂我之心愿,今对其不应存有奢望。”
张茂则决定孤注一掷,说:“王俊民深知贡院内幕,又心存不轨,将来败此事者,必为此人。望皇后未雨绸缪,及早决断。”
曹皇后听后大动肝火,说:“我就不相信,一个小小的考官!竟敢如此狂妄,这般傲慢!事到如今,有进无退,非鱼死即网破,要主动决绝,不成功,便成仁。现在给他一个最后的期限,即日办结此事!若他忤逆不轨,执迷不悟,那就是咎由自取,叫他死无葬身之地!你们回去看着办吧,切莫以书生之气行事!要学大丈夫有破釜沉舟之心志。只不过要注意一点,横竖不要授人以柄!”
“是。”沐从道和张茂则心领神会。
秉承曹皇后旨意,张茂则和沐从道密谋一番、决定当晚即去找王俊民,最后一次向他摊牌,敲定殿试一事。
是晚,皓月当空,银光如水,万籁俱寂。
会经房院内,王俊民奋笔疾书,写罢呈转给韩琦宰相的信函。敫桂英将其收起,迅速将它藏于衣服的袖兜内。
二人仰望星空,月夜虽好,惟有兴叹。王俊民即景生情,感慨道:
冰轮当空,自有阴晴圆缺;嫦娥在天,难免悲欢离合。
敫桂英也触景生情,怅然道:
月是天上宫阙,谁见嫦娥当空舞?云非人间霓裳,我盼玉兔傍地来。
正当夫妇俩望月兴叹时,张茂则和沐从道敲门进来。沐从道落座后,搭讪道:“康侯,你们二位在赏月呀?”
“是啊,今夜星光灿烂,正在欣赏嫦娥奔月呢。”王俊民随口应酬。
张茂则故作文雅,说:“人间天上,天上人间,自古天人合一啊!”
敫桂英见张、沐到来,便主刁上上前,抢先说道:“二位大人不期而至,来得正好。我有件事,正要找你们说去呢。”
“什么事?夫人尽管讲。”沐从道问道。敫桂英慢条斯理,说:“我東京都,本为探夫,今已如愿以尝。只是这贡院重地,乃公务场所,非我一个女人家久留之处,况且,我在这里闲暇无事,恐怕妨碍公务,故想明儿就离开这里。”她想及早走出贡院,尽快把丈夫的信函转交给韩琦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