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正月十五的时候,美莲被常家套着马车送了回来。她先进了正房,傻眼了,以为是走错门儿了。她穿过厅堂,掀起里屋的帘子,只见亭锦躺在檀木大床上嘭嘭地吐着烟泡。美莲也没有惊动沉浸在如仙如死状态下的亭锦,出了正屋,来到对门的南屋。翠莲的肚子大得就像扣了一口锅似的。她半躺在炕上给将要出生的孩子做新衣裳。美莲进来叫了声嫂子就哭了。翠莲见了美莲,着急地下了地,笨拙地给她倒了碗红糖水。美莲哭着说,嫂子,我做梦都想着你。翠莲说,你以前就合我好,现在离开一年多了也没和我生分,可见你是一个有良心的人。美莲喝了口糖水说,我回来是和你商议一件事情,常堡长的女人死了,常堡长托了常在福女人说媒,想娶我当堡长夫人。翠莲也吃了一惊,她和美莲说,这事谁都想不到的。美莲问翠莲,嫂子你说我该咋办?你给我拿个主意。翠莲说,常堡长五十多岁了,而且身体又不好,你嫁了她实在够委屈的了,常在福的儿子常梓不是想娶你吗?美莲说难就难在这里了,常梓没有我活都活不下去,你给我想个办法,既能稳住常梓,又不得罪常堡长,常堡长很快就打发人来提亲了,到时候我老子一答应,这事就更改不了了。翠莲很坚决地说,嫁常堡长,嫁给常堡长就一步登天了,但你不要丢了常梓,你的未来还得依靠常梓,你嫁过去和常堡长再提个要求,那就是一年之内让你大哥当咱水泉镇的镇长。美莲说,这样好吗,万一常梓不答应,或者常堡长发现了我和常梓的事那就完了。翠莲说,这就需要你的手段了,嫁过去你千万不要再回娘家,免得常堡长怀疑你外面有人,你就在常家一心当你的堡长夫人,有的是时间与常梓见面,机不可失,现在要想改换顾家的门份,只有你了。美莲说,嫂子,你也知道我是个没有主见的人,眼前的路就像摸着石头过河一样。翠莲说,过门以后,你要多攒钱,有权的男人是最靠不住的,为自己留条后路,在下人面前不要太苛刻了,善待他们,让下人们为你办事。美莲突然问,三大怎么搬到正屋了?翠莲说,这就是我让你嫁常堡长的真正原因,咱家自从娶了薛镇长的女儿进门后,被她折腾得鸡飞狗跳,她住进了正房,把大大和继母赶进了西厢房。美莲也很气愤地说,太没王法了,家里搁上这样一个祸害,天长日久如何了得。翠莲说,有花当面插,嫂子明着和你说吧,文子家的和三大也不干净,治疮要剜掉烂肉,不把她老子闹垮台,顾家的人都会死在她的手里。美莲说,我早听常家的人说给文子做媒后悔了,这个薛小芊不但是个没人养没人教的泼皮,而且她在娘家的时候就不检点。翠莲说,咱家摸错庙门敬错神了,把那种蛇蝎女人八抬大轿娶进来了。美莲说,我一定要除去这个女人,一定要让大哥当上镇长,我嫁常堡长,嫂子,你为我准备一些体面的嫁妆,我不到常家做活儿了,就等着出嫁了。
美莲再也没有去常家做活儿,她留在顾家的黄土大院里。顾家的女人们在美莲背后作出种种猜测,最后得出结论就是——美莲在常家干了坏事,让常家的人给撵回来了。美莲回来以后同翠莲住到南屋里,她每天做汤做水伺候着将要临产的一只眼和翠莲。美莲时常见到在顾家大院中独来独往的薛小芊,她怀里报着一只肥壮的黑猫,迎头遇见常家的长辈也不问好,昂首阔步地走过去。也许在薛小芊的眼睛中,顾家的人远远不如她怀中的猫重要,他们身上有着庄稼人特有的味道,到底是哪种味道呢?是骡子味、是马味、鸡屎味、土腥味,她也说不清。她很后悔嫁到这座俗气而杂乱的大院里,这样孤独地煎熬一辈子,也真不容易。
美莲来到薛小芊的屋里时,是一个下午。阳光照着窗户上的麻纸红彤彤一片。薛小芊正和她的黑猫在大床上打滚,头发被猫抓得乱糟糟的,遮住了脸面。二美莲对她说,嫂子,我姐姐来看你来了。薛小芊一下停住了,她撩起面部的头发,慢慢地转过身看着美莲。美莲也看到薛小芊的那张恶心的肉脸。薛小芊坐了起来,用极度傲慢的声音说,吆——你就是给常家做丫头的美莲吧?为什么回来了?不是要给人家当三年的丫头吗,这一年就回来了,莫不是让人赶出来的吧?美莲说,让你猜对了,我就是让人家给赶出来的,不如你体面,八抬大轿娶进顾家。薛小芊说,娶进顾家就体面了吗?我才不稀罕,你长了这样一副喜人的皮囊,也别闲着,每天过来给我端茶倒水,陪我说说话,我也给你月钱。美莲说,你嫁的是文子,就是我的弟媳,我是你堂姐,普天之下我听说过只有弟媳伺候姐姐的,没有听说过姐姐还得伺候弟媳。薛小芊说,是吗?明天我伺候你你能消受得起吗?美莲说,那有什么消受得起消受不起的,在顾家只有长幼的次序而没有贵贱的次序,谁也不是主子谁也不是奴才。薛小芊说,你就是求着伺候我,我也不用。美莲说,这辈子,恐怕我不会求着伺候你的,倒是你求着伺候别人的日子会有的。说完带着二美莲走了。这是美莲和薛小芊一生中最后的一次正面交往。这一次的对话使她对堡长夫人的位置更加渴望。权力不但属于男人,也属于女人。因为在权者的空间里是尊严与高贵的总结。
过了十来天,常堡长派人送来了聘礼。亭铛被一只眼扶着,从西厢房出来。看着一群陌生人把笨重的红木大箱子从马车上搬下来,箱子上还贴着喜字。顾家围观的人还以为是薛镇长给他闺女送来的东西。二十几个大箱子占了后院半个院落。来人是常家的总管,他把写着常堡长和美莲的生辰八字的帖子双手递到亭铛的面前说,老东家,我们常堡长要娶你的女儿顾美莲当堡长夫人了。亭铛用颤抖的双手接过帖子,他恍然明白,顾家这鸡窝里飞出金凤凰了。美莲用红纸包了喜钱,分给常家派来送聘礼的人们。亭铛带着亭锝和亭锦哆哆嗦嗦地打开箱子,只见有金银细软、有绫罗绸缎、有名贵药材、有陈酒新茶。顾家的人有生以来没见过这样多的好东西,大家有些怀疑,这全是给我们的吗?亭铛双腿一软匍匐在地上,热泪横流。他大叫着美莲娘的名字,润兰呀,想不到我们顾家会有今天,这都是沾了美莲的光了,你给我生得好女儿呀!顾家的人也醒悟过来,美莲不是被常家赶出来的,她是回家待阁出嫁的。美莲半跪在地上,双手扶起亭铛说,大大,这回您不用下地劳动了,这些东西足够您用一辈子的,您老人家好好在家里保养身子吧。亭铛给美莲拜了一拜说,我的好丫头,你给大大长脸了。
常堡长要娶顾家的闺女做堡长夫人的事传遍了水泉镇,全镇的人们这一阵谈论的热点话题就是顾家女儿的美丽和贤淑。老死不相往来的亲戚都来了,他们倾家荡产也要献上钱财,作为美莲的嫁妆。顾家成天宾客不断,各镇的镇长也陆续登门拜访。亭铛带着亭锝和亭锦光是迎来送往就忙得头晕转向。翠莲把这些人分为三六九等,亭铛迎见的是官员,亭锝迎见的是商人和至亲,亭锦迎见的是远亲和朋友。并且让妯娌们分在各房上茶拿点心。来往的客人都想一睹未来堡长夫人的芳容,可翠莲都拒绝了。只说美莲这些日子正在祠堂吃斋,不能随便见客。这些天里美莲跟着二婶娘学会了磕头供神、点灯焚香,这几日的潜移默化。她的心灵罩上了一层奇幻的网。
顾家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单单薛小芊一人清闲着。她看着顾家一帮接一帮地来客,感到心痛。她恍然认识到自己的渺小,人就是这样的,孤独的时候才能看清自己。她原以为自己在顾家就是鸡群中的天鹅、穷人堆里的贵人,可真没想到,说变就变了。难怪古人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样的话,美莲一出嫁,就是名副其实的堡长夫人了,这是明白着窜到自己头上了吗?
夜里,翠莲来到亭铛的房里。亭铛和一只眼正清点衣物和布匹的礼单,他们见翠莲进来就说,我们俩正要清点好了,给你送过去入库,你自己来拿了。翠莲说,我看了礼单,惟独不见薛镇长的,他是不是没有过来,或者说过来漏记了。亭铛说,不但他没来,就连他手下的人也没来,他是不是想着让我们去请他呢?翠莲说,不是要我们请,是他等他丫头的信儿,看着都谁过来了。亭铛说,这回我们喘了一口气,要不给薛小芊折腾死了。一只眼也说,真是老天有眼,终于给了咱们一次抬头做人的机会。
薛小芊来到南屋,她原以为是想和美莲道个歉,当面说清那天不该口出狂言羞辱她。当她进了南屋,只见美莲面朝墙头躺在炕上,翠莲爬在地上往小灶子里点火烧炕。薛小芊问翠莲,嫂子,美莲大姐睡着了?翠莲一扭头,看见薛小芊,便知道她的来意。翠莲回答,这两天她伺候着我累了,刚躺下,可能是睡着了,要不我给你把她叫醒?薛小芊说,不用了,我只是过来问个好,姐妹一场快离开了,你忙你的。翠莲一手扶着腰,一手托着墙站了起来,对薛小芊说,文子家的,你今天是怎么了,说话这样柔和,我有些不习惯。薛小芊本想动怒,但她还是迟缓了一下说,嫂子,你不用拿话来刺儿我了,我知道前些日子往你脸上吐唾沫太不应该了,不该……翠莲说,快别说了,你是镇长的女儿,下嫁到我们这样寒酸的庄户人家,就没有该不该的,做什么都不为过,都是应该的。薛小芊低了脑袋,使劲地摸捏着怀里的黑猫说,其实我挺孤独的,以后我要经常过来和你说话,你不会嫌弃我吧。翠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听起来很深,像从骨头中释放出来的,叹完气,她和薛小芊说,你不用过来和我说话,好好地对待你丈夫吧,在这个世上最嬗变的就是男人的心了,万一哪一天文子真的和你生分了,再也拉拢不回来了,就是拉拢回来也没用了,那个男人已经不是你的了。薛小芊说,文子他敢,他要是日后变了心,我就和他拼命,要他知道我的厉害。翠莲说,你厉害吗,厉害的女人是不拼命的,常言说匹夫见辱、拔剑而起,女人真正的厉害是忍,越是能忍的女人越厉害。薛小芊说,我错了,我太小看顾家的女人了,我出生于官家,但我读的书很少,认识这个世道很浅薄,你虽然是一个出生卖油家的女儿,读的书却很多,真可惜你没能投胎做一个大家小姐。
薛小芊刚走,美莲就坐起来说,你想和这种女人磨牙,有那些工夫自己为自己挠痒痒也值得。翠莲问,你醒着呢?美莲说,我一直都醒着,你听听她张口合口表明自己是镇长的千金,出生何等不凡,这辈子就让她空守着镇长女儿的空架子过吧,能吊死她。翠莲说,好妹妹,难得你小小年纪就能看得如此明白,你有这般眼光,嫁到常家我也放心了,一入豪门深似海,步步都要小心,大人家的女人都是相客相生,人这辈子都是不容易的,走遍天下能忍则忍,万不得已不能出口伤人、使计害人,时间久了,隐蔽得再严实,终会有大白天下的时候。
薛小芊从南屋出来,要急着回娘家。她要把这几天顾家发生的事情禀告她的父亲,让她父亲赶紧也准备一份礼,亲自送到顾家。自己在顾家的地位也是随着美莲的出嫁要一落千丈,明摆着的事情,有了能念经的大和尚谁还认识她这个小沙弥。也怪自己素日太大样了,现在尽量力挽狂澜。她到亭锦面前,说要回趟娘家,让亭锦吩咐下去,要一辆三驾马车,让二飞子备车送她。果然,第二天薛镇长亲自送来一百大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