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眼做好了饭,端了进来,大家坐下来吃饭。深夜,等俊盘睡下以后,翠莲从正屋出来。她到二婶娘的门前问,二娘,您睡下了没有?二婶娘说,没睡下,正和你婆婆用纸牌打卦呢。翠莲推门进去,见一只眼和二婶娘头对头坐着,纸牌摊了一炕头。见翠莲进来二人收起了纸牌。一只眼和翠莲说,看俊盘吃饭的样子,好像有心事。翠莲说,都成大人了,能没心事吗?我想过来和你们商量一下,看咱们镇子和公会镇子有没有体面一点的人家,趁着这次回来,给他把亲事办了,也收收他的心。二婶娘说,咱俊盘是文化人,谁家的女孩能配得上?翠莲说,不管是谁家的女孩,只要家景可以,女孩知书达理就行。一只眼说,我看没有这样的人家,方圆百里有权有势的人家,有几家能比上咱顾家的,如常家的几个丫头长得贼眉鼠眼,一个个那能上得了高台盘。二婶娘说,我倒是知道有一个好茬子,不过就怕咱家高攀不起。翠莲说,凭她是谁,就是皇帝的女儿嫁到咱家也不失她的体面。二婶娘说,真让你说对头了,就是皇帝的女儿,我进堡子里的时候见到一个女孩,人长得秀气得如六月的嫩豆角,我和人们一打听,才知道是王堡长小姨娘生得丫头,排行老三,唤做三莉。翠莲说,这下就好办了,我明天就去求常在福,让他做这个媒,成了也好,不成也无所谓,张嘴三分利,人家王堡长不可能把女儿送到咱家里的。一只眼说,只怕这事不好办,咱家不如以前,再说,从前的那个薛小芊就够难缠的了,再来个王三莉,咱们能放得下人家吗?翠莲说,天下就没有不变的官,就是宫里的皇帝还搁几年换一换,王天普又是聪明人,依我看,这事十有八九能成。三人合计了半夜,各自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翠莲只和俊盘说去看一个生病的远亲,便让烧山药套了马车,带着一只眼找常镇长做媒去了。
俊盘推开飞子女人的门,见屋里的被褥在炕上叠得整整齐齐。柜子上的座钟还滴答滴答响着,水缸里还剩半缸水。俊盘打开她生前用过得扣箱,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几个包袱。俊盘顺手拿出一个最大的包袱,解开疙瘩,见里面包着十几双已经做好了的鞋垫子,鞋垫子上绣着喜鹊、鸳鸯、牡丹,鲜艳无比。俊盘拿了一双放在自己的鞋子里,大小正合适。这些鞋垫子飞子女人除了给自己,再不会是别人的了。俊盘拿出一双,细细地端详着,鞋垫子上面绣花的针脚细密均匀,线的色彩搭配得也很合适。俊盘双手把鞋垫子捂到胸口,满眼含泪说,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二婶娘进来他也没有觉察。二婶娘说,你飞子叔叔死了以后,你婶子闲着没事,每天做鞋垫子,我说了她几次,她硬是不听,做了这么一大摞。俊盘问二婶娘,您什么时候进来的?见我在屋里也不敲门。二婶娘说,我进我儿媳妇的家也要敲门吗?你们念书识字的人酸邹邹的就是讲究多。俊盘擦了一下腮帮子上的泪,收拾了一包鞋垫子说,我把这些鞋垫子带走了,很好看,人没了,保充下这些东西留个想头。二婶娘说,你还记得她吗?俊盘说,有的人只看一眼,终身难忘,有的人在身边相守一生却没有任何意义。二婶娘也听不懂这些话,她还以为俊盘喜欢鞋垫子,便说,没想到你一个爷们儿也喜欢这些东西,我那里有给你二爷爷做好的,你一起拿去吧。俊盘说,有这些就够了。
俊盘提着包袱正要出来,二婶娘叫住他说,俊盘,你一天大似一天,虽然念的书高,但也得务正业,咱家的水田一丢,眼看一日不如一日,你不如留下来重振家业,给文子和武子那两个白眼狼好好瞧瞧。俊盘说,我尽快就走了,您和我娘还有小奶奶要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少让我在外面牵挂就好了。二婶娘似乎有些惊诧地问,走,走哪?我看你是走不了了。俊盘问,二奶奶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苦读十几年不就是为了在城市里工作吗?二婶娘说,你的话说远了,谁也不敢小看你,只是你娶了女人,拌住了脚,到时候撵也撵不走了。俊盘说,这就更奇怪了,我才多大,谁说我要娶媳妇了?二婶娘说,你二十多岁了,你还以为自己是个小孩子吗?你爷爷十四岁娶的你奶奶,你二爷爷十五岁娶的我,你老子成家晚了,十八岁娶的你娘。俊盘说,这辈子我再也不娶女人了。二婶娘说,听听,好像你娶过多少女人似的,你娘今天出去给你求媒人去了,看你娶不娶?俊盘的脸唰一下白了。他提着包袱回到屋里,一直闷闷不乐。他想不通,别人不理解自己倒罢了,母亲却在他最悲痛的时候也来逼婚。
晚上,翠莲回来了。等她下车的工夫二婶娘迎了出去问,都回来了,事办得咋样了?一只眼扶着翠莲,翠莲几分得意地回答,常镇长答应下了,说明天就给个回话。翠莲回到正屋,脱下貂皮坎肩,水都没顾得上喝一口就来到俊盘屋里了。屋里没点灯,黑糊糊的一片。翠莲问,俊盘,你在吗?俊盘没答应。翠莲摸索着找到洋火点着灯,只见俊盘双手抱着一双鞋垫子,泪流满面。翠莲问,娘刚才叫你,你咋不答应一声?俊盘哭着问,娘,您给我找媳妇去了?您不能这样做,这样做就是伤害我,我谁都不要,我的心里只有飞子婶子一个人。翠莲说,儿呀,娘怎么能不理解你的心呢?可你也得理解娘呀,娘这辈子命苦,让你死鬼老子一直欺负到他死,你老子死都死在别的女人怀里,娘怎么不知道感情的重要呢?你再喜欢你飞子婶子,她也死了,你不可能和一个已经死了的空影子相守一辈子吧?娘没有你有学问,可娘也明白人死如灯灭的道理,你不要以为一时的迷茫,丢了自己的前程。俊盘猛地从炕上坐起来说,我这辈子就忘不了她,除了她任何女人都打动不了我。
翠莲说,娘明白,可为了娘,为了顾家,你必须要娶一个女人,让她留在娘的身边,和娘说话,一起盼望你回来,让她给顾家生儿育女,延续香火,儿呀,娘求你听娘一次吧!从小你就和娘一个人好,你老子打娘你护着,你去京里念书去了,娘每日每夜替你提心吊胆,怕你生病、怕先生罚你,现在你长大成人了,一句话也不听娘的了,你就答应娘一次也算报了母恩了。
俊盘听着翠莲的哀求,心也软了,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帕子给翠莲擦泪说,娘,您别难受了,都是儿子不好,只顾自己的感受,不替娘分解忧愁,我完了婚再走。翠莲说,你好好的,别让你文子叔叔和你武子姑姑看笑话,你要真的娶了王堡长的女儿,咱家就有希望了。
第二天,顾家的人刚吃早饭,常在福就打发人来说,王堡长听说顾俊盘在京城里洋人开的学堂里读过书,非常高兴,让顾俊盘今天到他家一趟。王堡长家要相亲。翠莲打发了送信的一些跑腿钱,让烧山药带着俊盘去了一趟王堡长家,这门亲事就算订下了。
翠莲几乎花了家里所有的钱财,为王堡长备下彩礼送了过去。王堡长接到彩礼以后,恍然发现顾家的家底还是这样深厚,很快便订了成亲的日子。
翠莲和一只眼住在西厢房,把正房让给了俊盘。俊盘这些日子总在闷闷不乐中度过,他看着忙进忙出的翠莲,心口有些酸疼,母亲年纪大了,而且中年守寡,自己就是她绝望中的希望,一定支撑下这个局面,不能让母亲雪上加霜了。
翠莲给俊盘请来裁缝,量体裁衣。俊盘也听说地由着裁缝摆布。
夜里,翠莲来到俊盘的屋里,俊盘正在油灯下抱着一本书看。翠莲问他,你咋还不睡?俊盘说,娘,我睡不着。翠莲爬上炕头给俊盘铺被褥,俊盘拉住翠莲说,娘,您回去睡吧,我已经是大人了,我都娶媳妇了,您再也别为我操心了,好吗?翠莲说,你就是活到四十岁,在娘的眼里,也是个孩子。翠莲给俊盘铺好被褥,放端正枕头。俊盘说,娘,娶过亲我就走了,等我在外面稳定下来再回来看您和三莉。翠莲说,娘答应你,你该怎么做都由你,只要这些日子听娘的话,好好对待三莉就行了。俊盘说,娘放心,或会好好对待三莉的,她又是知书达理的人,有她在娘身边,我也放心。
俊盘长长地叹了口气问翠莲,娘,您真心爱过一个人没有?翠莲说,别胡说了,娘哪有那么胆大,活了半辈子不知道什么叫爱。俊盘说,我承认我的心里还是想着飞子婶子,我忘不了她,我和三莉在一起会很痛苦的。翠莲说,忘不了也得忘,不管男人女人,只要在感情上中了邪,倒霉的只会是自己。翠莲又点了一盏灯,放到俊盘面前。俊盘说,点两盏灯娘不怕费油吗?翠莲说,娘怕你瞅得眼困。俊盘说,娘,我这样的儿子,不配你对我这样好。翠莲说,你不配谁配?你再看一会儿就睡吧,娘走了。翠莲走后,俊盘合上书,想一定要把三莉娶过门,让她好好对待自己的母亲。
三莉嫁过来的时候,来顾家贺喜的是人山人海。三莉穿着一件粉色的缎子旗袍,头上梳了个圆髻,圆髻上插了一朵梅花,显得富贵大方、美艳绝伦。她没有蒙盖头,从喜车上走下来的时候,满面笑容地和亲戚们点头。亲戚们都说和翠莲年轻时候一模一样。三莉进了二门,看到一个风姿绝绰的中年女人带着一群女戚们从正房里迎接出来。三莉想,着个美艳妇人可能就是自己名扬四海的婆婆李翠莲了,忙上前行礼,翠莲双手搀扶着。细细地端详着三莉,半日才说,好标志的儿媳妇呀,这可是顾家千年修来的福气。
二婶娘问三莉,你怎么不蒙盖头,这红盖头可是辟邪的。三莉一笑,露出一嘴碎米一样的白牙,她和二婶娘说,我想顾俊盘是文化人,有文化的人是看不惯老传统的,所以我没蒙盖头。大家簇拥着三莉进了正房,扶着三莉上了炕。俊盘也进来了,他看着三莉问,你不累吧?一个女戚开玩笑说,就是累也不能这么早就睡觉呀,堂还没拜呢?人们呱呱地大笑起来俊盘和三莉的脸都红了。
这时有人来和翠莲说,珍子家的,快去迎接吧,常镇长来了。翠莲带着二婶娘和一只眼亲自迎接到大门外,常在福一看翠莲亲自出来迎接自己。微笑着说,我这个老媒公是不是来晚了。翠莲说,不晚,新人还没拜堂呢。刚把常在福迎接进去,烧山药对翠莲说,掌柜子,武子姑娘来了,该怎么办?翠莲说,来者便是客,我去看看。翠莲迎了出来,武子已经进了二门,翠莲说,妹妹来了,嫂子我迎接晚了。武子说,不晚,真不亏为是能通天的李翠莲,连堡长的千金也能娶到手,不过浅水里是养不住蛟龙的。翠莲说,妹妹只管喝酒吃肉,水深水浅你也探不出来。
拜完堂,闹哄哄地折腾了一日。直到夜里,三莉才消停下来。她脱了外罩,吃了口夜宵。女戚们都退下了,俊盘进来。三莉收拾了一下炕头,摊开被子对俊盘说,睡吧。俊盘说,我还没洗脚呢,你先睡吧。三莉说,把水端进来,我们一起洗。俊盘又说,要不别洗了,我出去看看我娘累坏了没有?三莉说,今天是咱俩最好的日子,你怎么婆婆妈妈起来了?分明就是不喜欢我。俊盘赶紧过来说,喜欢、喜欢、我很喜欢你。三莉走到俊盘的面前用一只胳膊勾住俊盘的脖子说,俊盘,你和我也算得上郎才女貌了,我打心眼喜欢你,我们睡吧。俊盘拿开三莉的胳膊慢慢地脱着衣裳,三莉帮着他脱。俊盘说,我自己来吧。三莉说,我愿意伺候你,如果我们一辈子这样恩爱,我就满足了。俊盘说,三莉,我有我的追求,我不能总是陪着你,我很快就走了,等我在外面固定了住宅,再回来接你。三莉说,我支持你的事业,家里有我,你就放心好了。
俊盘脱光了衣裳钻到被窝中,三莉也脱光了衣裳钻到被窝中。俊盘突然紧紧搂住三莉喊了声,婶子,我想死你了。三莉猛然推开俊盘问,你叫我什么?谁是你婶子?你是不是常和你婶子睡觉搞混了?俊盘恍然醒悟,他擦了一把夺眶而出的泪水说,没搞错,你就是我婶子,婶子一直是我梦中的一个女子,是神、是仙,是一场春梦,我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叫婶子。三莉说,自古才子多风流,但愿你梦寐中的那个如仙女一样的婶子就是我。俊盘说,是你,你的通情达理让我好感动,我有幸娶了你这样的好女人。三莉滚进俊盘怀里,俊盘感觉到她像一条鱼一样蠕动着。
三莉回门走了,翠莲对这个儿媳妇心满意足。她知道留不住俊盘,俊盘是文化人,接受过洋先生的教育,不是水泉镇能养住的人。依他的学识和眼界,一定能找到更适合他的地方。当下,惟一的办法就是让三莉来当家,挽留住三莉。
翠莲把一只眼和二婶娘叫到了一起说,可能俊盘一两日就走了,我们要好好地对待三莉,让她为咱家传宗接代。一只眼说,我没问题。二婶娘说,我更没问题。翠莲说,你们都没问题,我就把钥匙交给三莉了,让她当家。二婶娘说,这个主意不错,三莉当了家第一个要整的就是武子,武子那个小蹄子太猖狂了。翠莲说,我也有这个意思。一只眼说,我们都上了年纪,精神越发短了,该让给年轻人来折腾了。看着大家没意见,翠莲拿出钥匙哭了起来。二婶娘说,不用三莉当也行,你别委屈了自己,何苦要哭呢?翠莲说,我并不是舍不得放下这个当家人,而是舍不得放下过去的那么多风风雨雨的日子,一眨眼我进顾家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年来没一天不操心的,顾家在我的手里大红大紫几年,现在日渐衰败了。一只眼说,也不算什么衰落,佣人长工伺候着,就是凭这副空架子,也够我们吃喝几百年的了。翠莲哭得更厉害了,她对一只眼说,姨,没想到你一个少言寡语的人,心里却这样明白,顾家扫扫地缝子也够我们吃几辈子了,可惜你年纪轻轻和我们一起守寡,难得你有这样的肝胆。一只眼也哭了,对翠莲说,这辈子我嫁到顾家不后悔,我的几个堂姐妹嫁出去有的活活饿死了,活着的也少吃没穿很可怜。二婶娘说,我活着的希望就是盼着二飞子回来,前天我梦见他了,还带回一个穿着袍子的蒙古老婆,人越老越想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