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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伶人一支箭,皇后一杯酪(1)

——后唐庄宗 李存勖

天祐五年(公元908年),正月。

黄昏中的晋阳城北风呼啸,天寒地冻。街上,寥寥无几的行人个个缩着脖子,抄着袖,步履匆匆。

城中央,鼓楼前的晋王府街一扫往日的威风和耀眼的光彩,阒无声息地瘫痪在古老的黄土地上。

一群贪婪、倔犟的乌鸦在寒风中艰难地抖动着翅膀,发出饥饿的叫声,在晋王府上空盘旋着。它们好像闻到人之将死的气息,等待着一顿丰盛的晚餐。

河东节度使、晋王李克用的寝殿。

年仅四十二岁、一生骁勇剽悍、叱咤风云、戎马倥偬(kǒngzǒng)的河东节度使、晋王李克用,气息奄奄地躺在病榻上。

刘、曹二位夫人领着六个儿子和十多个养子站在床边嘤嘤哭泣着。监军张承业和大将吴珙站在床头,默默地注视着弥留之际的李克用。

李克用微闭的眼角慢慢溢出一颗圆圆的泪珠,越来越大,倏地滚落到黑色革皮枕上。监军张承业忙上前用丝质的手绢替他拭干泪水。

李克用睁开眼睛,见是张承业,握住他的手,目光落到大将吴珙身上。吴珙忙上前一步,站在张承业身边。李克用颤巍巍抬起手,指着一直跪在床边的长子李存勖。

李存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喊了一声:“父王,你不能……”

李克用抚摸着李存勖的头,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对张承业和吴珙说:“我原指望讨平朱温,光复唐室,谁知天不假年,只得将后事嘱托给存勖。他胸怀大志,富有韬略,武艺超群,堪负重任。望卿等尽心辅佐,勿负孤王一片苦心……”

言犹未尽,溘然而逝。

二十四岁的李存勖跪在床前,在一片号啕大哭声中接受了父亲的遗命,绍继晋王。

李存勖是李克用的长子,光启元年(公元885年)生于晋阳。十岁起即随父亲南征北战,长成于戎马、沙场上,自幼表现出惊人的骁勇、谋略和不凡的气度。乾宁二年(公元895年),李克用大败邠宁节度使王行瑜,遣十一岁的李存勖赴长安报捷。唐昭宗李晔看到这位英姿勃勃、气宇轩昂的小将,不胜感慨。他抚着李存勖的头说:“此子不亚其父,日后必为国家栋梁。”从此人们多称他为“李亚子”。

李存勖从父亲手里绍继王位时,外有强敌,内有隐患,民心浮动,军将不稳。九分天下,朱梁已居其七。

当时,李存勖仅辖有河东(今山西),可谓地狭兵少,财赋不充。周边又强敌林立:南有后梁,东有义武(治定州,今河北定县)、成德(治镇州,今河北正定)、幽州(今北京)三镇。南梁连年不断与河东征战,幽州的燕王刘守光拥兵自重,妄自尊大,根本没把李存勖放在眼里。成德节度使、赵王王镕与义武节度使王处直犹疑于梁晋之间,时睦时仇,互相觊觎。

使李存勖感到压力最大的是内忧。

李存勖共有兄弟二十余人,嫡出兄弟六人。他是长子,养子多达十余人,年纪比李存勖大者有四五个。多年来,他们在李克用的熏陶下,久经征战厮杀,个个骁勇善战,又各拥强兵。此外,李存勖还有几位叔父,不仅个个是久经沙场的悍将,且握有兵权。李存勖绍继王位,他们当中多有不服。特别是叔父李克宁,时任蕃汉马步都知兵马使,又领振武节度使,河东兵马大权尽在手中。

李克用死后,李克宁与李克用几位庶子和义子频繁往来,秘密接触。

一天傍晚,李存勖的义兄李存颢悄悄溜进李克宁的府邸。

李克宁穿着一身便服坐在一张黑熊皮的坐毡上,细心地擦拭着一把漆红雕花大弓,身旁放着一只十分考究的豹皮花斑箭囊。

李存颢拜过礼之后挑逗地说:“叔叔掌着灯擦拭弓箭,显然明天又要带兵出征了。”

李克宁一脸晦气,拖腔拉调地说:“哼,新王绍继,往后用不着我带兵打仗了。我的刀枪已入库了,这雕花弓是准备明天出去狩猎用的。以后也该清闲清闲了。”

“节度使府的事,叔叔就不想管了?”李存颢说完,歪着头乜斜着李克宁。

这时,一位须发斑白的老仆人端着奶茶走进来。李克宁见他把茶杯放到杌案上,便挥了一下手,示意退下。

老仆人走后,李克宁叹了一口气说:“存勖不是绍继晋王了吗?”

李存颢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放低声音说:“叔父,亚子小儿不通庶政,今后的事还不知会变得如何?”

李克宁听出弦外有音,却故意板着面孔教训李存颢说:“这是亡兄的遗命,谁也不应有异议。要顾全大局,忍辱负重嘛。”

李存颢有些忍耐不住,索性捅开话题:

“叔父,兄亡弟即,古已有之。你作为叔父,又军权在握,难道就心甘情愿拜倒在侄儿的脚下?”

“不拜倒又怎样?”李克宁故意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颠倒过来,你绍继晋王,让他拜倒在你脚下。”李存颢斩钉截铁地说。

“木已成舟,你一个人有此回天之力?”李克宁试探着问道。

“不,不是我一个人,我和几个义兄庶弟密议过,只要叔父点头,我们就动手。”

“此事不成功便成仁,你们想过吗?”

“请叔父放心,保证万无一失。”

灯油快燃尽了,叔侄还在窃窃私语着。

两天后,监军张承业的府上张灯结彩、灯红酒绿、高朋满座,众人齐来恭贺张承业六十诞辰。张承业特地将李克宁和诸位将军安排在后堂,以示尊重。庆宴开始后,张承业将自己的酒杯斟满,起身离座,说:“承蒙诸位将军光临寒舍,卑职不胜感激,特请大家共饮一杯,我先饮为敬。”说罢一饮而尽。李克宁等众将纷纷举杯饮酒。此时,张承业不声不响地将手中的空酒杯底朝上举在空中,轻轻一晃。霎时,大将吴珙、李存璋率领一群士兵从帷幕后蜂拥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李克宁及李存颢按倒在地,捆绑在一起。众将一时莫名其妙,吓得目瞪口呆、浑身发颤。

这时,李存勖杀气腾腾地从帷幕后走出,指着李克宁厉声叱责道:“你身为我的叔父,立过军功,手握兵权,颇孚众望。父亲去世,让我绍继王位,作为长辈,我尊重你,曾亲自登门到你府上,希望你担负重任,你再三谢绝。然而,却在背后与义兄李存颢暗中勾结,密谋策划,企图置我于死地。”说罢,厉声喝道:“立刻将叛贼李克宁及李存颢处死!”话音刚落,两个士兵挥起手中的钢刀,将二人的头颅砍落在地,喷出的血柱溅落在众将的身上、脸上,无人敢动一下。

李存勖接着说:“图谋篡逆者遭此下场,罪有应得,咎由自取。”说罢,他用充满杀机的目光将众将扫视一圈,接着说:“今天在座的诸位之中,还有人参与密谋。姑念你们一时糊涂,胁从不问,可以戴罪立功,以观后效。今后,谁敢存有贰心,格杀勿论。李克宁、李存颢就是你们的下场!”

李存勖说罢,转身走进帷幕。几位将军吓得身不由己地瘫倒在座上。

原来,李克用在世时,担心日后弟弟李克宁会同长子李存勖争夺王位,弄不好会导致骨肉相残、功败垂成,因此秘密地在李克宁身边安置下一位亲信老仆人作为耳目。老仆人躲在幕后听到李克宁与李存颢议定:三天后,趁李存勖与大将张承业、李存璋等到李克宁府上参见时,先杀掉张承业、李存璋等大将,逼李存勖让位,如果不答应,就将其处死。

李存勖得知密谋后,立即召见张承业、李存璋、吴珙等人,共商对策。开始,李存勖痛心地说:“叔父既然如此,我想主动让位,以免为此王位骨肉相残。”

张承业坚决反对,他说:“先王临终命我等辅佐大王成就大业。先王尸骨未寒,李存颢等就密谋篡位,犯上作乱。即使大王让位,日后也必被借机杀害。历朝各代诛除异己者莫不如此。以卑职之见,大王必须大义灭亲,立即诛杀谋逆者,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李存璋、吴珙均一致赞同。

在这场争夺王位的生死搏斗中,李存勖掌握了主动,取得了胜利,巩固了王位。

内患已除,李存勖开始施展他的军事才能。他要在征战中显示自己的雄才大略,实现扩张领土、一统中原的野心。

李存勖选择的第一个军事目标是被梁军围困一年多的潞州(州治上党,今山西长治市)。

上党是河东的重要门户和屏障,无上党即无河东。所以,后梁皇帝朱温千方百计要夺取上党,从天祐四年(公元907年)起派重兵重重包围,频频进攻。晋王李克用也不遗余力,拼命死守,并不断派出援兵,设法解围。

李存勖继位时,上党城内军械、粮草已近枯竭,朱温破城已指日可待。

李存勖经过缜密思考,决定首先撤回解围的援军。朱温以为李存勖忙于应付内讧而决定放弃上党,于是他放松对晋军的防范,一心攻城。不料,李存勖亲率番汉都指挥使周德成、昭义节度使李嗣源,精选骑兵千余人,趁黑夜悄悄从晋阳出发,倍道兼程,只用四天就赶到上党附近。恰逢天降大雾,咫尺难辨。次日凌晨,雾气更浓,后梁军将都在酣梦中。李存勖指挥周德成、李嗣源兵分两路,南北夹击,突袭梁军,结果大获全胜。梁军死伤过半,溃不成军。上党之围终于被解,河东大门又重回晋军之手。

朱温听到梁军大败,先是大吃一惊,继而深深地慨叹道:“生子当如李亚子,真是不亚其父。我的那些儿子简直如同猪狗!”

上党之役,李存勖初露锋芒,首战告捷,名声大振。

自此以后,李存勖相继平幽州、克魏博、下镇州,拓地千里,增兵数十万,国势大增。继而又击败了契丹人的南侵,稳定了大后方。

龙德三年(公元923年)四月,晋王李存勖在魏州(治所在今河北冀县)称帝,国号大唐,年号同光。此时,唐共辖五十州地,比后梁已多出二州。

李存勖称帝不久,即命李嗣源攻下郓州,打开通往后梁都城开封的大门。

同年10月,李存勖以李嗣源为前锋,李存勖率大军随后进发,直逼开封。一路之上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只用一周时间便攻下开封,灭亡了后梁。

破梁不久,又将国都迁至洛阳。

李存勖在洛阳登上金銮宝殿时,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日月换新天之感。告别了风沙飞扬的荒漠、贫瘠干旱的黄土地,结束了戎马厮杀的征战岁月、枯燥乏味的军旅生涯,眼前是富丽堂皇、恢弘壮观、金碧交辉的宫殿,座下是象征至高无上权力的蟠龙宝座,他拥有近百州广阔的领土,真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李存勖终于实现了一统中原的宏伟夙愿。

成功给李存勖带来了兴奋、激动和喜悦。

胜利也使李存勖冲昏了头脑。

骄傲改变了他的思维和生活方式。

他炫耀:“朕于十指之上得天下。”忘记了昔日数十年的南征北战。

他宣称:“是朕打下了天下。”忘记了同甘共苦、出生入死的功臣宿将。

他狂妄地说:“朕拥有天下,天下尽为朕有。”欲壑难填的贪婪使他忘记了百姓。

李存勖开始猜忌,诛杀有功之臣。

李存勖开始贪得无厌地收刮天下财富。

李存勖开始广征天下美女。

李存勖开始恣意享乐,荒诞无稽。

李存勖自幼喜好音乐,尤酷爱戏剧。征战期间,常携伶人随军同行。迁都洛阳后,他沉湎于花天酒地,更是热衷于优伶的谐谑闹剧之中。终日不理朝政,却与宫中优伶厮混。皇宫成了伶人的天下,优伶成为李存勖的亲信和莫逆之交。他还常常亲自粉墨登场,又为自己取了个艺名叫“李天下”。

伶人可随时出入后宫,与李存勖朝夕相伴,随时讲述所见所闻,更有机会献媚进谄。逐渐地,伶人开始干预朝政,气焰滔天,连将相大臣也对之恭敬如宾,怯惧三分。更有人借助伶官求取高官厚禄。

梁将段凝降唐后,李存勖命他为滑州留后。段凝得知伶人景进深受李存勖宠爱,便想方设法以重金贿赂。结果,景进在李存勖面前为他讨了个泰宁节度使,镇守兖州。

此路一开,效尤者接踵而至。

当年,李存勖喜爱的伶人周匝在晋梁胡柳之战中被梁军俘获,送入开封皇宫。宫廷教坊陈俊与内园栽接使储德源将他收留,并颇为重用。李存勖灭梁后,周匝回到李存勖身边,继续得宠。陈俊与储德源也想借周匝之力求取高官。周匝为感激旧日之情,便跑到李存勖跟前求情说:“陛下,臣在伪梁得以活命生还,全仰仗陈俊与储德源的庇护,望陛下给我两个州,以答谢他们。”李存勖毫不犹豫,立刻答应授陈俊和储德源州刺史。此事被枢密使郭崇韬得知,十分愤慨,当即面陈道:“卑职认为此事万万不可!多少与陛下浴血奋战夺得天下的将士们尚未得到应有的奖赏,若先让这两个伶官为刺史,必失人心。”李存勖却回答说:“我已答应周匝了,君无戏言,若不授陈、储二人为刺史,朕无颜再见周匝。枢密之言虽为良言,但一定要为朕屈意委任陈、储为刺史。”

君命不可违,郭崇韬只好忍气吞声。

不久,皇帝下诏,命陈俊为景州刺史,储德源为宪州刺史。

一天,郭崇韬把征抚西蜀时俘获的曾被封为蓬州刺史的伶人献给皇帝李存勖,李存勖十分高兴,当晚就让这位蜀国伶人与宫中原有伶人一道通宵作乐。这位伶人极善歌曲,酒宴之中一曲又一曲,唱得李存勖与刘皇后乐不可支,连连拍手叫绝。唱罢,李存勖把伶人叫到身边赐座,亲自斟酒,然后抚着肩膀问道:“你在蜀国何以被封为蓬州刺史?”蜀伶回答说:“蜀主王衍喜听我的歌,因此封我为蓬州刺史。”

李存勖酒正酣,兴正浓,继又为蜀伶斟酒,待他饮尽,讨好地对蜀伶说:“朕马上让你官复原职,继续为蓬州刺史。”话音刚落,蜀伶倒地便拜,口称:“谢万岁龙恩。”

这时,坐在身旁的刘皇后发现宫中原有的伶人景仁等醋意十足,面有怒色,忙凑到李存勖耳边嘀咕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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