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都某条街的一棵树下,埋藏着乔茵心底的一个秘密。
作为当事人的陈先旺,还有他的现在的妻子,可能早已经淡忘了。可乔茵每每想起那棵树,仿佛仍能看到傍晚的暮光,透过它的躯干,映在地上的影子。
这棵树,种在爷爷奶奶家最早的老院子里,是棵桑树,椭圆形的叶子,发出青涩的苦味。树枝不粗,可树长得挺高。后来旧街改造,院子拆了,可幸运的是,这棵并不起眼也不整齐的树,却留了下来。因为它正好在新建小区的围墙边上,园艺工人,可能为它花了点心思,因为那刚巧探出围墙的树梢,凌乱而随意,和现在到处整齐划一的树木比起来,颇有一点古风的味道。
乔茵觉得,这是命里注定。
到北京后,她每次回成都,都会去看那棵树,它长大了,有那么一点蓬乱的感觉。她踮起脚,伸长胳膊,摘下几片叶子下来。然后夹在某本书里。她并不会经常记得这事,可是某一次,如果她正巧翻到了书本的某一页,已经干脆,却还能看出绿色的叶子,翩然飞起时,她会突然泪盈于睫,变得脆弱而伤感。
这棵树的下面,埋着一个出生两天的小婴儿。
他是乔茵的弟弟,在她九岁那年,父亲和继母生的孩子。
乔茵四五岁,正开始和这个世界建立联系的时候,母亲离开她去了北京。但这并不是造成她敏感脆弱的主要原因,最主要的是,母亲的走,带走了一个对她来说安详和平的日子,她难以理解母亲的消失,不知道为什么,她是这样的思念着她,而她却可以弃她而不顾。
她还清晰地记得,再小一点的时候,她和很多从大人那里能得到足够爱的孩子一样,一旦看到有某个成年人没有孩子,她就会真心地替他们感到难过。
可是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替大人难过了,而是开始为来到人世的孩子感到伤心?
本能地,她就会觉得宝宝很可怜,很弱小,很容易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大人总是呱啦呱啦地说着他们的话,他们评论宝宝的脸蛋,讲述宝宝每天的变化,还动不动就说宝宝的大便。可是宝宝呢,他们紧紧闭着眼睛,脸色也不好,一点点响动,就能让他们浑身都受到惊吓,两个拳头捏在一起,想塞进嘴里,可是都不能做到收放自如。
乔茵不喜欢自己的继母,甚至连父亲她也不喜欢。陈先旺一身的坏毛病,她很小就能感觉得到这一点,因为他周围所有的人,谈起他来,都带着一种担心,而不是赞赏的口气。爷爷会对乔茵说:“这事你怎么能托付给你爸爸呢,他是个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他会忘记的,他才不会记得住呢。”
奶奶呢,奶奶会说:“去王麻子家叫你老伙儿(父亲)回来,每天都要去赌博,吃饭都要人喊,这么大岁数了,娃娃都有了,还这么没皮没脸。”
继母呢,继母跟乔茵说话不多。她不是很漂亮,可是非常年轻,非常非常年轻,她老家在川西农村,能嫁到城市里来,似乎是件很光荣的事情。她总是做很多事情,对家里每个人都毕恭毕敬,但对乔茵,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脸。她尽量不答理她,常常连正眼也不看她一下。乔茵一见到她,心里就会很烦,她就像是从外面硬跑进家来的什么人,要取代母亲,可是她又不知道拿她怎么办。
她心里还记得妈妈的所有一切,但所有的一切,又都变得可有可无。对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来说,乔茵觉得尝尽了悲苦。
继母偶然也会对乔茵讲她的父亲:“好吃懒做的家伙,要是没得我啊,你娃儿连明天吃啥子都不晓得哦。”
乔茵听所有人讲她的父亲,她都沉着个脸,一声不吭。
和很多对父母失望的孩子一样,乔茵对亲情的期待,也渐渐收敛起来。她不再在大人跟前撒娇了,也不会对他们说什么心里话。她和朋友在一起玩耍,付出全部的热情,可是偶尔,小孩子之间的钩心斗角,或是别人对幸福家庭的描述,也很容易就会伤到她的心。
一方面,她渴望着友谊,渴望着纯真的感情,但另一方面却发现,这个世上,能和自己做到亲密无间,自己愿意为他付出所有真情的人,实在太少太少。
突然有一天,她发现继母肚子大了起来。她的动作,也变得古怪了。可是最奇怪的,却是家里气氛的改变。爷爷奶奶的牢骚少了,整天喜笑颜开,走在路上,会特别大声地跟邻居们打招呼;爸爸呢,不再每天都去王麻子家赌钱了,他有时候还会在茶馆里坐上一天,收钱,张罗生意什么的。
继母不再天天洗衣服了。她扶着腰坐在椅子上,脸也圆了起来。
乔茵听到有人在问她:“你爸爸有了娃娃,还对你好不?”
“乔茵,你要有小弟弟还是小妹妹了,晓得不?”
乔茵站在一边,悄悄摇头。她不知道什么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可是很快地,她意识到,原来那些人,正是在说继母那奇怪的肚子呀。
原来她要生宝宝了。
和其他孩子,会对家里突然出现的另一个孩子有所嫉妒不同,乔茵一意识到她可能会有一个弟弟或是妹妹后,就产生了一股无法抑制的温情和喜悦。这是自从母亲离开她后,她再也没有过的快乐和振奋了。她就要做姐姐了,以后会有一个比她小的小娃娃,跟她在一起。这个孩子,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是她的弟弟或妹妹,从血缘上讲,完全是属于她乔茵的,她会为他付出她所有的爱和帮助,关心他,保护他,而他呢,不会像其他孩子一样,让她在快乐的投入中,突然感受到一丝阴冷。
小时候,她曾看过一个童话,熊妈妈对熊宝宝说过一句话,让她从此再也无法忘记。熊妈妈说:“孩子,我愿意为你做一切。”
乔茵想,虽然她有爸爸有妈妈,可这个世上,却没有愿意为她做一切的人。妈妈为了自己的前途,离开了她。爸爸为了自己的快活,娶了另一个女人。可是如果,这个弟弟来到人世,乔茵也会像熊妈妈那样,对他说我愿意为你做一切吧?
继母奇怪地发现,这个宝宝的到来,竟然让乔茵变得对她好了很多。她开始主动靠近她,问她一些关于孩子的事情。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你要去给他买衣服吗,叫上我一起去好吗,你看,我给宝宝画了一张图画,我希望能有个弟弟,我喜欢带着弟弟跑,他长大了,还可以保护我。
这段时间,是一家气氛最好的时候。乔茵渐渐完全忘记了万紫,她每天都盼望着宝宝尽快地生下来。有时候正在上课,她突然感到自己心跳加速,她会着急地想,天哪,宝宝是不是生下来了?
可是孩子出生,却是那样的意料之外。继母和老家来的姐姐,在逛街时突然感到了剧烈的疼痛。两个女人,打心眼里害怕着城市的一切,非要先见到陈先旺,才肯去医院。
孩子却脐带缠绕,等剖腹产生下来,处于昏迷之中。
第二天,孩子死了。
连名字都没有。大人们说,这么小个孩子,就别再专门去买墓地了,埋在院子里的树下吧。
乔茵躲在房间里,哭得比继母,比父亲,都要伤心。她已知道那是个弟弟,就像她从小到大很多的美好的希望一样,还是破灭了。
乔茵后来在树干上用小刀刻了两个字:“宝宝。”他太小了,来到世上的时间也太短暂了,以致名字都没有。
乔茵第一次见到邵飞,看他冲她龇牙咧嘴地一傻笑,她就喜欢上了他。乔茵很漂亮,她身边有很多喜欢她的男孩子,可是邵飞和所有男生都不同,他天性单纯,自在,加上眼里只有遥遥一个女生,所以,当他觉得乔茵很棒时,发自内心的,是那种纯真善良、满含友情的微笑。
这微笑,乔茵立刻就看懂了。
后来,有次聊天时,邵飞自爆比她小三个月。乔茵就说:“那我当你姐姐吧?”
邵飞愣头愣脑地一点头,立刻叫了一声:“姐。”
如果说人与人之间,有一种不可多得的神秘缘分的话,邵飞和乔茵,就是一对。他们心中对彼此的好感、喜欢、默契,比起普通的男女之情来,要深入得多。
那是他们刚成立乐队不久,几个人,外带遥遥,一起坐在一幢旧二层小楼的前面。地上有人家刚做完木工活的木屑,空气中很湿润,果真,没有一会儿,就打起了雷。
可是雨却一直没有落下来。邵飞叫过乔茵一声姐后,乔茵内心的温暖,就像这一直没有下来的雨点一样,让她积蓄着满满的情感。邵飞坐在乔茵的旁边,他是那么的安静,就仿佛他的童年,也曾有渴望过姐姐的岁月。他们悄悄地坐在一起,乔茵只觉得好像好久以前,她和邵飞,就已经坐在这里了。
邵飞死后,乐队的活动基本全都停了下来。乔茵一直躲避着母亲,手里从爷爷奶奶那里弄来的钱,基本都花完了,可还差三首歌没有录完。乔茵从没有这么沮丧消沉过,她觉得自己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邵飞不在遥遥那里了,她再住下去,已经没什么意思。暑假突然就到了,遥遥在托福中心报了名,她整个人像变了似的,再也不胡说八道、笑呵呵的了,她沉默少语,还留起了头发。
她的表情和态度,似乎是对乔茵、溜达有所责怪的,她好像跟他们一夜之间,变生疏了。没有了邵飞,她连调皮话都不会跟他们说了。乔茵心里很难过,她在想遥遥这样,是因为责怪她没有照顾好邵飞吧?
凶手下落不明,警察问过多次,完全没有线索。邵飞认识什么可疑的人吗?邵飞去过什么可疑的地方吗?邵飞生活中有什么仇人吗?不,当然没有,哪里会有,他人缘极佳,是典型的大家都喜欢的那类男生。那么遥遥呢,遥遥你有什么可疑的交往对象吗?
遥遥瞪着眼睛,莫名其妙。十一岁,她就开始一个人常住北京。十四岁,和邵飞开始交往,他们是小恋人,可也是好朋友。除了乐队这几个人,她平时的朋友并不多。网友?有,现在谁会没有网友,见过,都见过十几个了,男男女女都有,和我们岁数都差不多,大家说说笑笑,见过就散,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人和事。
说到这里,遥遥脑子里却突然想到了什么,那是一种不大令她舒服的感觉。可是她说不出来,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刘塞林只是来北京玩,见了他们一面,第二天他就说自己已经离开,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联系过。这难道能算是可疑的交往对象吗?
不,他最多只是众网友之一吧。
遥遥想父母了,邵飞离开了她,她每天都觉得很可怕。总觉得身后有人,有刀,有不明所以的鼻息。她很想念邵飞,把他的相片放在项链里,挂在脖子上。她还没有太意识到,这场生死离别,对她的人生意味着什么,她的性格变了,看人看事的眼光也发生了改变。但这些改变,却要等她好多年后才会慢慢懂得。
她觉得自己总是容易口渴,心慌,掉眼泪。她不想跟人说话了,见到同学也尽量往墙边溜。母亲周末打来电话,立刻听出她情绪不高,追问良久,终于将邵飞的事问了出来。她不放心遥遥,干脆利落地说:“我这就打票,回来看你。你去报个托福班,准备出国外语。”
“去智利还需要托福啊?”
遥遥这么些年不跟父母在一起,父母也不怎么愿意接她过去,正是因为他们在智利做生意。反正还不如在北京读书呢,至少学习不用耽误。现在父母终于说,他们一家,争取明年在加拿大团聚。这样一来,遥遥的外语则很重要。
“妈妈很快就回来了,会陪你一段时间,你先去学习吧,去学好英文。”
于是,遥遥对乔茵说:“我妈妈要回来了,你得回家去住了。”
她在房间打扫卫生,其他几个房间的床单,都已经卷起来扔在了洗衣机旁边,乔茵觉得她只是在等她一走,就要将她的床单扯下来。乔茵说:“我帮你洗吧?”
虽然她不想回家,一点儿也不想回家,对乔茵来说,回家则意味着走回母亲希望她走的轨道上去。现在乐队这个样子,她没有理由继续不去上学。
她不能总赖在这里吧。遥遥并不是乔茵喜欢的那种类型,但邵飞喜欢她,她觉得自己也就对遥遥有了一种责任。她不觉得她是在赶她走,只是想遥遥一定很痛苦。帮着遥遥收拾房间时,她看见了邵飞常在脖子上挂的一个藏饰,怕遥遥触景生情,她小心翼翼地将饰品放在桌子上。可十分钟不到,她发现遥遥将它扔进了垃圾袋里。
也许她早就忘记了这饰品是邵飞曾戴过的吧,乔茵拣起来,赶紧收进自己怀里。
她提着行李包,肩上背着书包,出了遥遥的家门。她给万紫发了个短信:“妈妈,我这段时间,回家住。”
万紫很快回复:“好。”
回到家的乔茵,发现万紫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奇怪的转变。她不再火急火燎总是问她的行踪、现状、心情、开销了。这段时间她已经知道乔茵的钱都用来做了什么,虽然事后她把常晓和前公婆的钱都已经还上了,可她对乔茵说:“这些钱,你自己记住,是你借的,你要还给他们。”
从成都回北京后,万紫通过学校找到了遥遥的住地,那时邵飞还没出事。万紫跟乔茵说,她可以暂时不用去上学,可以唱歌,可以做她想做的事情,甚至她只要讲清楚用途,她也不追究她骗来的钱。但是,只有一个希望,她能回家去住。
乔茵干脆地说,不。
万紫站在遥遥家的门口,脸色铁青。房间里其他几个孩子,面带敌意地,一起注视着她。万紫威胁道:“再说一遍,你回还是不回?”
“不回。”乔茵说。
万紫抬手就给了乔茵一巴掌。
她把那句当初母亲扔给她的狠话,嚼了又嚼,终于在肚子里嚼碎咽了下去。乔茵手捂着脸,眼泪汪汪地看着她,眼睛里说不出的恨、急、恼、羞、气。
让万紫活脱脱看到当年的自己。
万紫不忍了,自己眼泪也掉了下来。一把将挣扎着想摆脱她的乔茵抱在怀里,彻底投降,她抽抽搭搭地说:“你实在不想回,就待在这里吧。可是有一天,随便什么时候,你想回家了,妈妈随时都等着你。”
乔茵只看到母亲狼狈认输,心里甚至还有一些得意。她永远不会想到,她要回家的这个短信,给万紫带来多大的惊喜。她正开着会,突然就热泪盈眶,她抿着嘴,把眼泪流进嘴里。手指紧紧握着,耳朵里再也听不见任何其他响动,心里一个劲快速地念叨着:“感谢上帝感谢上帝。”
她觉得是自己这段时间的祈祷,有了结果。
是的,万紫为了这个女儿,成了万神论者。和很多人一样,对人生略感幻灭时,宗教则成了觉悟。上帝,佛祖,土地爷爷,胡大,观音,菩萨,河神,山神,海神,天神,什么都信,什么都求。走到哪里,想起乔茵来,嘴里就会念叨一番,保佑保佑,老天保佑。甚至去疗养院看母亲,也会对母亲念叨:“妈,你保佑乔茵回到我身边来,她还太小,不能就这么走向社会,放任自己。”
在万紫看来,母亲病情中有些奇怪的表现,似乎也是一种通神,她总是噘着嘴巴,仿佛品味着生活苦涩的滋味。万紫看着她的表情,发现依稀仍有对她的怨恨。有时候,在慵懒闷热的下午,老太太昏昏睡去,万紫握着她的手,努力想穿越时光隧道,寻找到为人之母的本真之路。
母亲的一生,似乎是要终结在这张床上了。万紫很想知道,她是否为自己早年的艰辛和付出有过怀疑?不值得为了女儿,流那么多的汗水,不值得为了孩子,放弃可能的爱情,不值得为了她万紫,拿出那么多钱,乃至失去了更好的生意机会?
其实当初,她也是可以将万紫放在舅舅家里,自己去成都做生意的啊。然后,拿钱去弥补亲情。可是母亲没有,她的姿态,是要和万紫同生共死的。
所谓人生之道,万紫想,说白了,就是一种自我省悟。你渐渐学会用不同的角度观察事物,因为有了这不同的角度,可能就不会再像从前那么担惊受怕、忧心忡忡,但从表面上看,你其实并没有发生大的改变。
她从上海退学后,母亲看她的角度就变了吧,不再拿她当曾经不分不离的孩子看了。视角变了,她也变得冷酷了。
虽然这些人生省悟,你并不能看得到它的样子,可它们却比你的以往的任何经历都要真实。
这难道不是有点滑稽吗?
万紫想,她伤了母亲,母亲也伤了她。亲人之痛,永远都是双方的,绝不会有一人高兴一人痛苦的事情。
是不是因为想明白了这个,她才会对乔茵固执的做法,网开一面?她希望自己不要那么坚硬,只要她不冷酷,乔茵也不会太过痛苦。
回到家的乔茵,变得非常沉默。
偶尔,会跟溜达一起出去,吃吃冰淇淋什么的。但她就像个溜出门的兔子,不一会儿,就回到了家里。万紫除了吃喝拉撒,坚决不再多问她的任何事情。她买了一些文艺片的碟,其实她并不怎么喜欢看,可是只要乔茵在,她就会放,果真,乔茵也会坐在旁边来看。
正是暑假之中,乔茵既不上学,也不唱歌了。她停滞了下来,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一个月后,邵飞的家人要为邵飞举行一个告别仪式。因为天热,加上又牵扯进刑事案件,邵飞匆匆火化,并没有举行葬礼。
这是补办。
万紫特意请假,跟乔茵一起去。
除了陪同乔茵悼念她的朋友外,她也很想见见邵飞的父亲。这是邵飞家的私人活动,但来的人非常多,父母的朋友,同事,邻居,邵飞的同学,老师,亲戚。乔茵两眼哭得红红的,给邵飞带去了他们没有录完的一张碟。这些工作不知道是她什么时候做的,封面还有一张邵飞的相片。
邵飞的父母很感动,特意来感谢乔茵。万紫看到邵飞的父亲,果然是一个自在人——事已至此,她对他还能说什么呢,当初他教育孩子的方式,是那样的令她骇突,但这一刻,她感动于他对儿子的一片真情。
他亲自念自己写的悼词,说邵飞可爱,大度,明理,爱护女生,热爱音乐,喜欢朋友,尊重父母,崇尚自由,他是个注定要在天空飞翔的精灵,也许这一去,也是他的愿望啊。
万紫流下了眼泪。
邵飞的父亲是个性情中人,他尽量用普通话来朗诵,去掉油腔滑调的北京口音,结果让他的朗诵有点做作的风格。他粗大的嗓门,哽咽着,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遥遥也来了,身边还站着一个男生。黑皮肤,小寸头,大大的眼睛,颇有南方少年的灵活、柔软和清秀。遥遥侧头,对他说着什么,那样子,是亲密的。
乔茵怒了,邵飞这才离开几天,她怎么就可以跟别的男生在一起?
她看着她,想用自己眼睛里的愤怒告诉遥遥这一切。可是遥遥并不在乎,她现在连乔茵都不想答理。如果不是她妈妈今天非要让她来的话,她可能都不会来。
不,这不是因为她忘记了邵飞。而是……她激烈的情绪,实在是非常需要另一种情感来代替。
她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她不希望总在别人眼里看到同情,好奇,或是怜悯的眼光。她想当然地以为,只要自己做出不在乎的表情,其他人也就不再会当着她的面,安慰她,或是可怜她了吧。
她自欺欺人地认为,生活中最可怕的事情,其实并没有真的发生过。只要她忘记——邵飞在的话,肯定也希望看见她一如既往地快活,不是吗?
于是,她决定用一些虚无缥缈的幻想来为自己遮风避雨。关于这点,遥遥父母早就给她做出了榜样——他们将小小年纪的她一个人留在北京,然后假装这一切都很合理,大家都很开心。
北京的教育对孩子好,不是吗?他们在智利能更多地赚钱,不是吗?并不是每个孩子都离不开父母,不是吗?我们的女儿一切都很OK,读私立学校,周末回家做功课,有要好的朋友,不,不同居,不上网,她一切都能管理好自己,不是吗?还有,一家三口,虽然天各一方,可我们的未来一片光明,不是吗?
眼见东边袭来一片风雨,女儿的成绩连续几年差不堪言,他们立刻想象到几年以后,女儿相貌出众,加上不菲陪嫁,肯定会遇到一翩翩公子。突然,西边狂风大作,女儿的男朋友被人杀了,他们索性给自己拼凑出一幅送女儿去加拿大读书的美好的情景。
受到父母为人处事的影响,遥遥很快也就自欺欺人起来。
身边这个叫张单的俊秀男生,是她读外语班的同学,来自昆明。是一个性格随和、乐于助人的男孩子。在班上没几天,他就被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认可了。他帮老师擦黑板,调节课堂气氛,替女同学解围,组织男生踢足球。他落落大方,态度可亲,又有十足的幽默感。
遥遥立刻就盯上他了。她觉得张单能给她带来安全感。
至少,能帮她摆脱目前的困境。
回家的路上,万紫开着车,乔茵一言不发。她很伤心,这伤心的程度,让万紫有些吃惊。可是她很快就知道原因何在了,因为乔茵突然对万紫讲起她曾有过的那个小弟弟。
她问万紫:“你知道阿姨曾给我生过个弟弟吗?”
万紫说不知道。她是真不知道,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过程。陈先旺后来再也没有生过孩子,和后妻的感情也很不好。她一直以为那女人身体有什么问题,她不是没有想到过,陈先旺娶那个姑娘,就是为了再生一个儿子。
原来竟是生过的,原来竟是这样就没了。
她吃惊的是乔茵的痴缠。
“他很可爱。”——才两天,能看出什么可爱?
“他很乖巧。”——当然乖巧,不是说一出生就是昏迷的吗?
“他嘴巴像我。”——万紫看了一眼乔茵,乔茵鼻子嘴巴长得像陈先旺。
“我把他埋在树下面,心里难过了很长时间。”——真的吗,这孩子。
“为什么他们没有给他一个名字?”乔茵说到这里,突然大哭起来:“那个死掉的宝宝,没有名字,我每次去看他的时候,都只能抱着树,小声叫他宝宝。”
万紫伸出右手,摸了摸女儿的腿。
从小到大,她并没有真正离开过母亲,虽然偶尔也会孤独,但她对亲情的需要,就像是悱恻的俳句,而乔茵的哽噎,则是一部跌宕起伏的史诗。
她猜到女儿下一句要说点什么了,果真,乔茵说:“我以后要叫他邵飞,我要把树下面埋着的那个弟弟,叫做邵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