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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痴呆

北大是一个学校,也是一个社区和一种氛围。

万紫这段时间,每周有两个晚上,都要去那里听课。课程是关于管理方面的,人员都是类似她这样的公司高管。大家白天已经很忙,晚上还要打起精神,听老师讲课,不用开口,就能看出每个人脸上都有的紧张之色。

常晓听万紫上这样的课,很是不屑一顾:“不如我床头喂你几条,就够了。”

万紫拿常晓膨胀的自恋没有办法。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在车里放上张蕙兰的瑜伽音乐,上完课回家的路上,给自己做点心理减压。

越是忙,事情就越多。乔茵逃课的事,突然显现。经过和几个家长的联系,再和老师商量后,万紫意识到光是把乔茵关在家里,肯定不是解决的办法。

她开始四处托人打听什么样的艺术学校更好一些,她这个更好的意思是,对方文化课抓得比较紧。因为她还是希望,高三毕业,乔茵能考个差不离的大学呀。

正在这边忙得连轴转,四川的表姐突然来了电话,说母亲生病了。让她务必抽空回去一趟。

万紫的舅舅,两年前重病去世了。舅母去了内江的小女儿那里,资中只留下了这个比万紫大五岁的表姐。

母亲生病,万紫当然要回去。两年前,她回老家参加舅舅的葬礼,母亲对她的态度才发生了改变。她叫她妈,她会点点头,但却很少跟她说话,也从不主动问她的任何事情,比方乔茵多大了,工作怎么样,个人感情有没有进展之类。她会说,吃饭不?或是,做点菜皮子、粉蒸牛肉来吃吧。

万紫让妈跟她去北京,妈妈摇头,不说话,但态度是极坚决的。这令万紫心里很难过,她还是不能原谅她吧?可是妈妈的样子,似乎已经不存在原谅不原谅了。她表情散淡,记性和听力都不大好。每天早上,还是要早早去铺里开门,坐在黑糊糊的小店里,她一待就是一整天。

以后万紫会常将电话打回家,每周至少会打一次。妈妈有时会接,有时干脆不接。问她为什么,她也是淡淡的,回答道:说不清楚。

上周,她打回去,母亲还哼啊哈地,跟她应付了几句。这一年来,基本上都是她在说,母亲发出点声音来应答。所以听到表姐口气颇为紧张,她立刻想,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的状况?

心脏病,脑血栓,还是中风什么的?

她请了两天假,给常晓打了个电话,又把乔茵叫回了家。乔茵进门时,一脸不快,但见地上放着个行李包,就不再发作,说:“原来你要出差啊。”

万紫说:“你跟我一块去。”

乔茵惊慌地:“去哪里?我干吗跟你一起去?”

“去看外婆。”万紫看看时间:“得赶紧出发了,机票我已经定了。你的换洗衣服,我也都给你带上了。”

乔茵见万紫脸色沉重,小心地问:“外婆病了吗?”

万紫说:“是的,如果是最后一面,你得去让她看看你。如果还有的救,你陪我去,帮我将她带到北京来。”

乔茵就不说话了。跟着母亲出了门。两人打出租车去机场,乔茵打手机,像在安排什么大事:“我不在你们可一定要盯紧一点,别浪费钱,抓紧时间办。”

万紫说:“你们又在干什么,什么别浪费钱的,抓紧办的,做什么事呢?”

“没事,玩呢。”乔茵白了她一眼,一副你少问我的表情。

飞机上,母女俩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乔茵耳朵用耳机塞得满满的,万紫叫她,就算听见了也装做听不见。万紫给表姐发了一条短信:“妈妈人现在在哪里?”

表姐回:“在我这里。”

万紫:“谢谢你。”

心里却胡思乱想。为什么在表姐家,却不是在医院呢?难道表姐是怕交住院费用吗,是在等她回去才作决定吗?另一方面,妈妈没有去医院,是不是说明病不够严重呢?

到了成都,来不及赶火车,包了一辆小车,直接去了资中。到表姐家,已经下午三点多了。中途路过母亲开的那个烟铺,卷闸门果然关着,她想摇摇乔茵的胳膊,指给她看,可见她冷漠的表情,就闭上了嘴。

表姐家在三楼,人却早早就站在了楼下。万紫一过去,她就抓住了万紫的手,大呼小叫地形容起来:“不知道怎么的,铺子也不管了,就那么走到了街上去了。尿啊屎啊的拉了一裤裆,滴滴答答地走在路上。叫她她也不回头,一点表情也没得。四姑曾是个多么利索的人啊,硬是造孽啊,好多人围起来看,还有娃娃拿石头扔的,硬是拿四姑当了疯子喽。”

表姐的大嗓门,在走廊里回音很大。天气已经有点热了,万紫听到这些,顿时就觉得汗水湿透了全身,脚步也踉跄起来。她一步跨进了门,霍然看见的,正坐在小板凳上,拿着半块瓜在吃的母亲。

春节万紫才见过她的,这才几个月,整个人仿佛瘦了一半。头发全白了,乱蓬蓬的,穿着件小碎花的长袖衬衣,下身只有一条短裤衩。两条腿露在外面,皮松松的。

“妈。”万紫一下扔了包,扑了过去。母亲这个样子,实在太出人意料了,严格说起来,她六十岁还不到呢,这是怎么了?

表姐在一边解释:“四姑大小便自己不知道了,我就没给她穿裤子。”

万紫蹲在母亲脚边。她意识到她坐这样一个小板凳,也是因为大小便的问题。母亲对她的到来,并没有任何反应。她只是有点害怕,刚要放到嘴里的西瓜,又停了下来。迟钝了片刻,她说:“你吃。”

乔茵站得远远的。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她也被吓坏了,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外婆会是这个样子。她还没有见过外婆呢,春节回四川,也是坚决只要待在成都,不肯回资中。在她的想象里,外婆是个安静甚或孤僻的老太太,因为她几乎没有她的任何消息,连通过母亲问问她的情况都没有过。母亲和外婆的关系也很别扭,虽然妈妈什么都没有对她说过,但她是能感觉到一二的。

没有想到,见到她时,她却是这样一个矮小、瘦弱、疯癫、痴傻的老太太。乔茵心里很不舒服,无论怎样她不喜欢,她还是和她有血缘关系,是和她一脉相承的女人。她在她的脸上,看到妈妈和她都有的大眼睛。

万紫眼泪长长地流下。她开始在心里回忆跟母亲最近通话时的点滴。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母亲说自己的情况了。她一直以为那是疙瘩未消,母亲在应付她,却没有想到,她的大脑已经出了问题。

万紫二话不说,起母亲站起身,就要去县医院。表姐说:“那我还有事情,我就不去了。喏,这是你妈家里的钥匙。”

是赶人走的语气。万紫点点头客气地表示感谢。毕竟这两日,多亏人家照应。喊着叫乔茵过来帮忙,母亲胳膊一举起来,浑身说不出的馊臭味,也不知多长时间没有洗澡了。乔茵眉头皱了起来,忙不迭就要向后退。

还是表姐过来,在另一边搀紧老太太。两人扶着下了楼,叫了一辆蹬三轮的过来。万紫将母亲上车,乔茵提着包,跟着上来了。

门诊上基本就确定,是老年痴呆。等再做了CT,医生就说:“要么一步也离不开人,要么得送专业的护理医院。”

万紫拿着诊断,带着母亲和乔茵回母亲在资中的住处。是套很小的房子,现在已旧不堪言,前院后窗,都在盖新楼。窗户照不进什么光线,门一打开,扑鼻的霉味,还有食物腐烂的味道。万紫这才看见,地上到处都扔着馒头,脚下差点滑倒,居然是剩的白菜。

厨房、卧室、客厅,到处都是长了毛的剩饭剩菜,到处都是衣服袜子,到处都是碎纸破报纸,她这样有多长时间了?

这回乔茵听话了。脱了牛仔裤,换了一身家居服,跟着万紫一起打扫起房间来。万紫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想尽快整理干净,然后给母亲洗个澡,让她躺下来。母女俩一口气干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房间收拾好了。这中间,母亲坐在椅子上,眼神特别的安详。

万紫的眼泪,时不时地往外冒。一个问题,一直让她放不下,如果按医生说的,母亲大脑病变两三年前就开始了的话,那么她突然不再跟她生气,到底是因为原谅了她呢,还只是生病的缘故?

到了傍晚,一切都收拾停当了。母亲换了衣服,干干净净地坐在房间里。万紫说出去买点吃的回来,乔茵就跳起来:“不,别把我和外婆单独放在一起,我害怕。”

万紫说:“那你去买?你知道怎么走,怎么回吗?还有,还要给外婆买一些护理用品,纸尿布,一次性湿纸巾,你会买?”

乔茵担心地看着外婆,万紫明白,她是真的害怕。可那又怎样:“你得留下来,我去去就来,外婆不能离开人。”

“我们把门锁上,不就行了?”

“她会跳楼的。”万紫很累,实在不耐烦了,口气不由严厉了起来:“你是个大孩子了,为什么就不能听话懂事一点呢。家里出了事,可不可以帮妈妈分担一些?”

乔茵噘着嘴,小声嘟囔:“那你得尽快回来。”

万紫向门外走,刚拉开门,母亲突然嘴里哼了一声:“书包,背上书包。”

万紫扭头看她,她躺在床上,可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看。这话,的确是说给她听的。她在叫万紫带上书包!

万紫说:“好的,妈。”

她出了门,才意识到母亲在刚才那一刻,是认出她了的。她回到了她小的时候,以为她这是去上学念书呢。

随后的两天,万紫帮母亲处理掉了烟店,把这套房子交给了表姐,让她代卖。家具锅碗几乎全都卖给了收破烂的。她带着母亲,回成都,去机场,直接登上了回北京的航班。

母亲一路表现得都很乖,除了大小便和喝汤需要人照料外,其他都还能自理。尤其是飞机餐,她好像特别爱吃。吃完了自己的一份,又指着万紫一点也没有胃口吃的米饭,还要。

万紫的心理还没有调整过来。她还是觉得母亲很威严,随时都会教导她。她没法接受突然变成了孩子的母亲,她不仅对自己对别人都没有了要求,而且当万紫给她换尿布时,她还会像小孩一样地,一脸坏笑着躲躲闪闪。

这让万紫痛苦当中增添了无数的委屈。世上最疼爱的她的那个人走了,套用一篇文章的题目,她霍然知道,虽然母亲还在,可是母爱却离她远了。

心里包着满满的酸楚,三个女人回到了家里。乔茵走了这一趟,似乎长大了一些。她知道万紫心烦,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说点怪话去招惹她。万紫回单位去销假,她也乖乖地在家里陪着老太太。

这天晚上,万紫去北大听课。上了一半,乔茵打来电话,带着哭腔,说外婆不见了。

万紫众目睽睽之下,只好拎着包,驼着背,从老师的眼皮底下鬼头鬼脑地开溜。上了车,让乔茵仔细告诉她情况。乔茵哭哭啼啼地,说自己嘴馋,跑到一楼人家从窗口开的小店里,买了个冰淇淋,总共三分钟不到的事,上来外婆就不见了。房门大开着。

万紫说:“那应该没有跑出单元啊,你不是一直在一楼吗?”

乔茵说没错呀,可是妈妈,外婆她会用电梯吗?我是从电梯上下的,等想起来,又再跑了一趟楼梯,也没见外婆啊。

万紫心想,坏事了。她家住在六楼,平时上下都是电梯,房子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母亲没住过电梯房,她一定想不到要去坐电梯,可能直接从楼梯下了。就在乔茵回家的那一阵儿,她溜出去了。

大天黑的,万紫从北大开车回去,还有好一段路要走。她心急如焚,脑子里不停出现可怕的画面:母亲被车撞了,母亲再也找不到了,母亲突然生病了,母亲从此流浪街头了……

快到自己家那条街了,她放慢了车速,开始东张西望起来。虽时间已晚,街上人却还是不老少,开小饭馆的,卖烤肉串的,摆干果摊的,哪里有老太太的影子啊。

万紫把车停进了小区,乔茵跑过来,一脸慌张,说着孩子气的话:“我还给外婆买了一个冰淇淋呢。”

万紫难得见到这孩子这么跟她心贴心,不由心里一暖,摸了摸乔茵的脸,说:“不怪你,会找到的。你先回家去,把门就那么开着,也说不定外婆自己就回来了。我现在去附近的街上溜达溜达。”

乔茵点点头,撒腿就跑。万紫赶紧转身,问小区的保安,又问一楼的住户,都说没有看见老太太出了门。万紫说:“你们不是有录像吗,要不看看,从哪个方向走了?”

保安一脸别扭:“录像是做样子的,其实早坏了。”

来不及听全,万紫扭身就走。左边街人多,摊多,她想当然母亲会图热闹往那边走。街道不长,走到头也就十几分钟,没人。问问路边摆摊的,是否看见了个老太太,不是说没注意,就是说没有。

万紫在街上找了两个多小时,中途给常晓打了个电话,告诉了他大概情况。常晓说自己在外面谈事,走不开,不能来帮她。但他提醒她,给管区派出所赶紧拨个电话。

常晓说出这样的话,基本在万紫预料之中。如果他不顾一切地来帮她找母亲,她才会大吃一惊呢。

精疲力竭地走上楼,万紫见房门果真还是大开着。刚要进屋,电梯突然叮地一响,停在了她们这一层。门大开,万紫吃惊地发现,母亲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脸上笑嘻嘻的,身上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干干净净的,哪有一点像个病人呢。万紫一把抓住了她,问她:“妈,你去哪里了?”

她再看电梯,是从上面下来的。她立刻心里一惊,刚才自己和乔茵大意了,怎么就没有想到她会跑楼上去呢?难怪下面的人都说没有看见她。

母亲伸出手,指指天:“去看星星了。”

万紫一个刹那,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母亲口齿这么清晰,她立刻问她:“妈,我是谁你知道吧。”

母亲突然呆着,看着她的脸,紧张地思索着,上帝啊,她又不认识她了。

万紫安排母亲睡后,自己搭乘电梯,上到了楼顶。那里有个小花园,是给住户们夏日乘凉做的。万紫上去,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天上哪里能看到星星呢,对着天空仰望,只是母亲小时候的一些记忆吧。

她是知道,坐在这样一个地方,就离天比较近吗?还是,她真的看见了星星?

万紫抬着头,久久看着天空,她心里想着母亲坐在这里的样子,两个多小时,她想到了什么呢?

这次意外后,随后短短的一星期,老太太又出了两次事。一次是万紫在厨房做菜时,她突然就拉开门跑了。幸好这时,小区保安,四邻八舍,都知道她是什么情况了。而且正是中午人来人往的时候,没一会儿,就被人送回来了。

还有一次,更悬乎,收废纸的当间,万紫就进屋去拿点破烂,就给她跑掉了。收废纸的又不知道老太太不正常,可他一直看着她。等万紫出来,他就告诉万紫,老太太进了电梯,上楼了。

母亲是什么时候学会了坐电梯的,这也是一个万紫心中的谜团。顾不上多想,她立马追上楼去,果真,她又去楼顶了。

见万紫走过来,她知道是要批评她的,不由有些胆怯,露出狡辩的神情:“我是想看星星,看星星。”

万紫搂住她的肩膀。抱住了她。母亲安静了下来,不一会儿,她居然把头靠在了万紫的肩头。

万紫心里很酸,她在想母亲这一生,可以说是历经坎坷。她从没有在亲人那里得到过多少爱,无论是丈夫的爱情,还是她这个做女儿的爱。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人这么搂抱过了吧。她一直在和命运做着抗争,这种抗争,更多是以付出女人的温柔、宽容、平和为代价的。

一周后,万紫必须要上班了,她决定送母亲去一家民营的康复医院。那里条件还可以,就是价钱贵了点。这样一来,乔茵是不能再去艺术学校上学了,而且,下学期,可能还得转到公立学校来读书。

她不知道乔茵听到这话会怎么想,但这个时候,她没法考虑太多。送母亲去医院那天,老人仿佛知道要离开她了,她神色变得非常恍惚,也很紧张,手不停地抖动,突然一下,又抱住了万紫的腰。

待万紫带母亲上了车,她却安静了。一路上什么话都没有,眼睛看着车窗外,说不出的安详和沉默。

母亲住在一个两人病房里,旁边也是一个腿脚半残的老太太,但大脑还很清醒,她见来了人,很高兴。岁数太大了,看起来挥挥手都要费好大的力气。母亲看着她,有点愣愣的,又抬起头来看万紫,似乎希望万紫给她一个解释。

万紫低下腰,让母亲脱了鞋,腿放在床上休息。护士在做入院前的一些检查,血压、体温、诊脉,母亲像小孩子,两手紧紧地贴在大腿上,表情很是严肃。

万紫也不说话。看着俩老太太偷偷地拿眼神在交流,不由觉得很是好笑。

“你可以走了。”护士对万紫说,“让她尽快适应这里吧。我们这里很多她这样的老人,每天做做集体操,说说话,还挺好的。”

万紫点点头,还是走到病床跟前,对母亲说了一声:“妈,我走了。以后每个周末,我都来看你。”

母亲胳膊夹着体温表,鼓着嘴巴,一动一动。但眼睛一直跟着她在动,见她走到了门口,突然怪叫了一声,坐了起来:“书包,背好书包。”

再一个周末,她去看母亲。医院里不许带吃的,她便买了一束鲜花,还有一身衣服。

医生先将她叫到办公室,说需要再打进三千块钱来。因为一些初期检查,发现了问题,比方眼老化,肝囊肿,给了药。万紫上次交付住院费用,工资卡上已经没有一分钱了,这月的还贷都还没有着落,心里颇不舒服,但又能怎样,人都住进来了,还领走不成?

只能用透支信用卡了。

去找母亲,母亲却并不在房间里,而是穿着病号服,坐在外面的小花园里。她好像看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大太阳的,晒了很久了吧。万紫伸出手从衣领进去,摸了摸母亲的后背,果真全都是汗。她又悲又气,立刻大声喊护士过来。指着母亲问:“老人可以这么一直晒太阳吗?你就不怕她昏过去吗?”

护士却并不着急,一把拿出一个本子来看记录:“才刚刚一个小时,这不算多的。日光浴对老人有好处!”

“这么说,是你们带她坐到这里的?”

“是医生这么安排的。”

万紫扭身就去找医生,“为什么要让身体衰弱的老人坐在大太阳底下!”

刚出了三千块,本来就一肚子怨气,他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医生立刻站起身,息事宁人地:“好好好,你们可以提自己的要求。你家老太太,以后就不带到外面去晒太阳了。我听护士说,她对出去还是很高兴的,说可以看花。”

“她知道什么,她喜欢看花,你们不会给她房间里经常放放花吗?干吗要让她在太阳底下晒那么久,换了你正常人,你能愿意,你能受得了?”

她从没有这么大声地、歇斯底里地、一心想疯狂到底地跟人说过话。她这是怎么了?正是周末,好多家属都来看病人,听见医生办公室传出这样的声音,立刻就有人围了过来。医生也慌了,赶忙着让护士关门。又对她说:“好吧,这次算我们医院照顾失误,这样吧,那三千块钱,我们也不要你的了。”

他倒是聪明,仿佛知道万紫的怨气从何而来。可是这真的是万紫需要的吗?她只是因为不想出那三千块钱吗?

看见母亲低头坐在太阳下傻笑,她心里涌出的是负疚啊,母亲为她牺牲了一切,可她需要她的时候,她却没法照顾她。以致让母亲像一个待宰的羔羊一样,任人处置。万紫再也忍不住了,她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嘴里还在嚷着:“那么大的太阳啊!那么大的太阳啊!”

她这算不算将母亲扔了?为什么她总是要纠缠在这样的痛苦当中?孩子小的时候,为了生活,放弃了女儿。母亲老了,为了生活,她又放弃了母亲?

钱啊,真是万恶之源,难道它必须得靠牺牲亲情才能得到吗?

医生怕外面人看,索性连窗帘都拉了起来。他拍着她的肩膀,用善解人意的语气说:“是是是,我们考虑不周。老人出汗,也容易感冒。开春后才开始实施的日光浴,这两天天气已经热了,我们一定会注意的。还有,其实,你看,现在才上午十来点,太阳也并不大。”

听他这么说,万紫哭得更厉害了。医生不再说话,等她哭完,然后递纸巾给她。

最后说:“那三千块钱还给你。”

万紫红着眼圈出了门,母亲已经坐在自己病房里了,而且换上了她给买的新衣服。瓶子里也插上了花。这一天医院规定病人可以被家属带出去几个小时,万紫决定带母亲去附近转转,然后吃顿中饭后,再送她回来。

她问不出她什么消息,在医院吃得好吗,睡得好吗,有人玩吗,护士医生好吗?妈妈只是嘿嘿笑着,什么也不回答。偶然看见车窗外有草坪,会伸出手去指。

虽然万紫也知道,这个病的发展,其实是很快的。可是她还是觉得母亲说话动作迟缓了很多,也许是跟住院有关。这样想着,让她的内心就更加煎熬,她伸出手去,摸了摸母亲的脸,想看看她瘦了没有,母亲却伸出手,抓住了她,将脸贴在了她的手上。

万紫有时候会想,上帝的确是很奇妙的。如果母亲没有这病,她一定还会和从前一样,对她气恨在心里吧,别说让她搂抱她,抚摩她,靠着她,就是她叫她一声妈,她都不会答应的吧?

可是现在,某种程度上,她不仅认出了她,还回到了她的童年,那是母女俩相依为命、亲情最浓烈,也最纯真的一段岁月。

吃饭的时候,万紫给母亲戴了一个玉石的手镯。还是好多年前,别人送她的。母亲显然特别喜欢,一会儿拿起来,对着阳光看看,一会儿又放在耳朵边听一听。万紫见母亲高兴,心里也难得的快乐。

突然母亲笑吟吟地问她:“万紫,你做了妈妈了吧?”

万紫仰着脸,眼泪哗地又流了出来。

那天从医院回到家里,万紫心情好了很多。不仅是三千块钱的问题,而是母亲问到她做妈妈的那句话。她觉得这意味着母亲已经接受了当年她辜负她,早早退学结婚生育的事实了。而且她已经原谅她了。

可是晚上,当她告诉乔茵,家里没有钱,不能让她去上艺术学校了,乔茵却瞪大了眼睛,一副无法接受的表情。

“为什么要牺牲我的前途,来成就一个患了痴呆症的老人?”

万紫吃惊地望着女儿,她怎么能说出如此自私的话来。

“不行,我一定要上艺术学校,我要学作曲,学跳舞。这是我的人生,没有这些,我什么都不是。”

“可是乔茵,我们没有钱了。学作曲学跳舞,你可以业余学啊。”

“妈妈,你是什么时代的人啊。这些东西,现在哪有人业余能学到的。都得去专业的院校。你为什么就没有钱了,那个癞蛤蟆呢,他不是你的男朋友吗,他那么有钱,你碰到了困难,难道他不该给你帮忙吗?你去问他要!”

万紫有很多很多理由可以对女儿讲,可是她跑了一天,太累了。她不想跟乔茵吵架,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分偏袒常晓。而且这段时间,她和乔茵的关系刚有好转,她不能再次激化矛盾。于是她只好摇摇头,冷淡地说了句:“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他是癞蛤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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