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景帝三年,就是彼时的楚王刘戊兵败自裁的那一年,诞生了一个女婴。她的父亲刘昀给她取名“解忧”,取“解国运之忧”之意。或许谁都没有想到,多年以后,刘解忧解的不是楚国之忧,而是大汉之忧。
景帝三年是个多事之秋,楚国发生了许多变故。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发生在楚国都城彭城城东的那场大火。据楚国史官所载,是夜,风狂雨骤,雷电击中了楚王世子在宫外避难时所居住的屋子,一场熊熊烈火把那本已破败不堪地屋子烧得面目全非。大火扑灭后,人们在那里发现三具烧焦的尸骸——世子刘昀,世子妃,还有一个女人,据传是世子的奶娘,名字大概叫“冯贞”。
同年,刘戊的同胞兄弟平陆侯刘礼受封王位。江山易帜了。
刘礼以官员任免之权和盐铁的营收换取了景帝不把楚国废掉改为东海郡的决定。可是大权都出让了,郡或是国,又有什么区别呢?而今的楚国,名义上虽为王国,实则已与大汉的一个郡无异。
为了昭示新王的仁德,刘礼即位后厚葬了刘戊,又从民间接回了父母双亡的解忧公主,安置在宫中。楚国在他的执掌之下,虽不如七国之乱以前强盛,倒也太平。
三年后,刘礼薨,谥号文,后人称其为“楚文王”。其子刘道即位,对待刘戊的遗裔悉如以往,坊间皆称颂其大德。
“兰若,你知道吗,王为解忧公主新辟来的闺塾师是个大美人呢!”梓云生性活泼,即便是洗衣服都能和身旁的兰若天南海北地聊起来。可身边的人明显兴味索然,只是低着头搓洗,间或敲打敲打木盆里的衣物。
兰若并非是冷淡之人,不过是她在全力回想着昨晚的梦。那梦境是如此真实,恰如在回忆多年前的往事一般。
在梦里,一个端庄美丽的女子自称是她的娘亲,还递与她一方手帕,这手帕竟然和她多年以来一直携带在身上的一模一样——白色的纨素上绣有一支兰花,旁有两排小字:“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娘亲?她一直期待着能有个娘亲,可也只能是在梦里罢了。兰若的爹爹是个老鳏夫,由于身患残疾,过了不惑之年都还未娶妻。碰巧捡到了她,便决定将她抚养成人。兰若对爹爹的印象已经模糊了,她只知道爹爹是个本本分分的庄稼汉,在她还不太记事的时候就撒手而去了,留下年事已高的奶奶和幼小的她。
她也曾问过奶奶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却被奶奶一脸孤苦的神情给吓了回来。兰若知道,奶奶无非是担心久病床前无孝子,身为孙女的她终有一天会离开她这把老骨头,所以才打探自己的身世。为了不让老人家想太多,兰若也只好打住。
直到奶奶也去世了,家里就只剩下她一口人。同村的父老心疼兰若是个孤女,便接二连三登门给她说媒,愿她能早日觅得个好人家。可兰若自己不愿。没有娘亲的她从小就不知道夫妻间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她怕自己伺候不好婆家,也怕自己年纪尚小,伶仃一人会遭婆家欺负。想来想去,便选择了进宫谋份稳定的生计。这样一来,就算是有朝一日被放出宫,好歹还有爹爹留下的良田,日子倒也能过。
“梓云,”兰若突然正色道,“你知不知道这王宫里,谁会解梦?”
“解梦?”梓云一下可愣住了,“你又做了什么梦?”
“我梦见了……我的娘亲……”
梓云不解:“你家里不是只有你爹和奶奶吗?而且他们早都……”
兰若只好把那个梦一五一十地和梓云道来了。梓云直言那个梦不可信,她更不明白的是,兰若为何这么想要一个娘亲。
梓云的家境不好,家里是不会养闲人的。若不是她自愿进宫来,说不定早就被爹娘嫁到邻村给弟弟换亲去了。于她而言,这个楚王宫更像是她的家。她九岁入宫,连“梓云”这个名字也是一手把她带大的淳芳姑姑取的。
或许和梓云比起来,兰若是幸运的。她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就不必担忧自己会被父母辜负,对人情冷暖失望。
“国相大人倒是号称有通天之灵,难不成你盼着他会帮你解梦?”梓云也搓洗起了她手中的衣服,“兰若,我们是给主子当奴婢的,不管先前爹是谁、娘是谁,进了王宫之后就只能把主子当爹娘。你就别再胡思乱想了……”
兰若当要张口反驳,却被前来巡视的淳芳姑姑逮了个正着。
身着一丝不苟的宫装,挽着严谨的发髻,那定是淳芳姑姑了。她在宫中服侍了几十载,从先王刘戊一直至今。整个楚王宫得到宫人舍人皆知,淳芳姑姑是个威严之人,说是半个主子都不为过。
“你们的活儿都做完了?”她厉声责备道。
兰若和梓云见状,皆埋下头去加快了手上的活计。
“既然没做完,怎么有功夫在这里窃窃私语?”姑姑的气依旧没有消,“你们二人,今晚去春暖阁打扫。切记,下不为例!”
其余众人见淳芳姑姑杀鸡骇猴,都噤若寒蝉,不敢作声。
兰若抿了抿嘴,她知道淳芳姑姑素来严格,即便是私下里对她们二人颇为照料,照样也不例外。
彭城冬夜肃杀,利风刮起来也是不饶人的。兰若和梓云的手被冻得一个比一个红,可依然得在春暖阁前的宫苑里清扫。
梓云冷得牙齿打颤,还不忘气鼓鼓道:“姑姑怎么这样心狠……”
“姑姑就是严厉了些,人不坏。”兰若安慰道。
春暖阁闲置已久了,淳芳姑姑依旧时常派人打扫,不曾间断。
关于春暖阁的传闻不少,大多数宫人们都口口相传,说春暖阁里曾经住着的这位主子是淳芳姑姑的闺中友人,后来不知患了什么恶疾惨死宫外了,淳芳姑姑怀念故人才会对这里的清扫那么上心。
每逢被派来打理春暖阁,宫娥们都是极不情愿的。据说那位故人香消玉殒之后,魂魄久久徘徊于楚王宫里,正想找准机会还魂于其他人的肉身,好回她的春暖阁。来这个地方必须得素面朝天,若是太过妖艳没准会被恶鬼盯上。
“兰若,你听过那个春暖阁的传说吗?”梓云面色凝重道。
兰若胆子不大,生怕梓云把那个传闻再讲一遍给她,连忙摆手道:“我听过,别说了……”她突然想起自己今天在脸上涂了些脂粉,心中不禁害怕起来——春暖阁的这位可是个爱美的女鬼,涂了脂粉的姑娘是最危险的,若是被盯上……
“梓云,这里也扫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兰若怯怯道。
梓云冻得瑟瑟发抖,一听这话,正合她意。两人便拖曳着沉重的扫把,朝春暖阁外走去。
她们缩着脖子,将手尽可能地蜷在袖子里,来抵御这寒风。
“兰若……”走出好远,梓云的步伐突然定住,一脸大势不妙的表情:“我们好像忘记熄掉春暖阁里的火烛了……”
冬日天干物燥,火烛不灭,若是酿成火灾是谁都担不起的责任。
看着手脚冰凉、双颊通红的梓云,尽管害怕,兰若还是鼓起勇气道:“你先把扫把拿回去吧,我回去就好。”
梓云向她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兰若加快了步子,心里的鼓还是打个不停。
行至春暖阁外,兰若隐隐听到了一阵琴声。更深夜静,四下无人,琴声是从何而来呢?难不成是那女鬼!
念及此,兰若转身拔腿就跑。
可跑了几步,她停住了。现在离开,若是真的因为她们的疏忽让春暖阁走了水,彻查下来可是要杀头的罪!
一咬牙,兰若决定还是回去看看。
月亮被乌云遮盖了大半,她更觉得阴森恐怖,站在春暖阁外久久不敢进入。说来也奇怪,这“女鬼”的琴声竟然越听越悦耳。
“这曲《白雪》当真那么好听,好听到你都不忍离开了?”琴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温和的男声。
兰若一惊,向后退了几步,向院中喊道:“你是何人?是人是鬼?”
没有人应声,琴声再度倾泻而出。
在宫人们的传闻中,这春暖阁的鬼魂应该是个女鬼,既然现在院中的是个男人,那他应该是一个人了——兰若这么想,久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也有所放松。
踏进春暖阁宫苑的第一步,她就为眼前的画面所惊艳——那抚琴的男子发色如墨,剑眉星目,尽管衣着随意,也掩抑不住一股超脱的浩然之气。半掩着面庞的月亮似乎没那么阴森了,这曲《白雪》也更动听了。
一曲奏毕,男子幽幽看向兰若。
“像你这么好看的人,还是少来这春暖阁。”兰若也看着他,好似在欣赏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哦?为何?”
“你听过那个传说吗?这宫殿的主人已经不在了,但是她的魂魄会盘旋在这里看看有没有皮相好的,好来附身。姑娘们来这里都不敢擦粉,生怕被盯上呢……”
男子看着兰若一脸认真的表情,不禁轻笑了出来。
“你不信也罢……”兰若不知为何,听到他的笑声总感觉有些心虚。
“那你可也要少来这春暖阁了。”男子脸上还挂着一丝笑意。
兰若一琢磨,羞赧地低下了头——他这是在夸自己美的意思吗?
当余光瞥到春暖阁正殿内依旧明亮的火烛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把正事给忘了,便忙提起衣裙来向正殿跑去。
“去做什么?”男子叫住她。
“我得去熄了殿里的火烛,天干物燥,容易走水的。”兰若一回头,正好对上了那双墨色的眸子。
“不必了。”他道,“你走吧,我离开时会替你熄掉的。”
眼前毕竟是位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兰若自是有点信不过的。男子倒也没再理会,自顾自地又弹起琴来。他的头低垂着,眼睛注视着琴弦,兰若只看得到他的浓密的双睫。
彭城的冬天这么冷,他衣衫单薄却依旧坐得笔直。留下这烛光作陪,他会不会感到更暖一些呢?
他应该不会食言的,就斗胆相信这么一回吧。
“这琴可真好听,你到底是谁啊……”兰若看着他,喃喃道。
男子却听见了她的自语,抬起头来,徐徐吐出四个字:“钟离云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