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困到露宿街头的地步,那是相当的受罪,我这样的经历在里昂数不胜数。我宁肯不住旅店,也要省下点钱吃饭,毕竟人不会困死,但是却能饿死。在那样悲惨的境遇里,令人奇怪的是,我既不着急,也不发愁。对于未来,我没有丝毫的忧虑,一心等待着夏特莱小姐的回音,我知道她肯定会有消息的。每当夜晚,我就会在露天过夜,躺在地上或一条长凳上就如同躺在撒满玫瑰花瓣的床上那样舒服。特别是有一次,我记得是在郊外露宿,却不记得是在罗尼河畔还是在索纳河畔的小路上,反正那晚我睡得特别香甜。那条路的一边是垒成高台的小花园。那天白天非常热,晚上却让人感到很惬意:露水滋润着晒蔫的花草,夜色温柔,周围没有一丝风,空气很清新,也很凉爽。太阳刚刚下山,漫天云霞如火如荼,倒映在路边的水面上,在一片玫瑰色的粼粼波光中荡漾开来。高台花园灌木丛中,夜莺成群,它们的歌声此起彼伏。我仿佛置身仙境,漫步其中的时候,我忘我地尽情享受这一切。惟一感到遗憾的是,没人和我一起欣赏这绝世美景。我沉浸在梦幻般的感受之中,一直走到深夜也不知疲倦。最后,我还是感到累了。我高高兴兴地在高台花园边一个类似于壁龛的台上睡下了,那里也许是通往高台围墙的一个假门。浓密的树枝是我的床帐,头顶正好有只夜莺,我随着它的歌声进入了梦乡。我睡得很甜,醒来时觉得更加舒适。天色已经大亮了,我一睁开眼睛就看到河水清冽、草木葱茏,那种情景简直是太美了。我站立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觉得有点饿了,我愉快地向市内走去,并决心用我剩下的两个小银币好好地吃一顿早饭。我的兴致很好,一路上都在哼着小曲儿。我现在还记得当时唱的是巴迪斯坦一首歌儿,名叫《托梅利的温泉》,那时我完全会背诵那首歌的歌词。应该好好感谢好心的巴迪斯坦和他那首优美的小曲,他不仅使我吃到了一顿比我设想的要好得多的早餐,而且还使我吃了一顿同样没有料到的精美午餐。我兴高采烈地边走边唱,忽然听见身后好像有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位安多尼会的教士跟着我,似乎他在饶有兴致地听我唱歌。他走到我跟前,向我打了招呼,接着就问我是否懂音乐,我回答说:“会一点儿!”言外之意就是我很精通。他继续询问我,我便向他讲了我的部分经历。他问我是否抄过乐谱。我对他说:“经常抄。”此言不虚,我就是通过抄写乐谱才懂了音乐。于是他对我说:“跟我来吧,有个活儿可以让你干上几天。在此期间,你需要什么我都会提供,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不要走出房间。”我当然很高兴,就跟他去了。
他名叫罗里松,喜欢音乐,而且也很懂音乐,并且常常在和朋友们举办的音乐会上演唱。这本身是一件简单而且光荣的爱好,但是,这种爱好很明显已发展成一种狂热的嗜好,他只好低调行事。他把我领到一间小屋里,在那里我看到很多他已抄好的乐谱。他叫我抄的是另一些乐谱,特别其中还有我刚才唱的那段歌曲,几天后他自己要演唱这一首歌。我在那里住了三四天,除了吃饭以外,我总是不分昼夜地抄啊抄。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饿,也从来没有吃得这样香。他亲自从他们的厨房给我端饭过来,如果他们平时也吃和我一样的饭,他们的伙食肯定相当好。在我的一生,从来没有这么贪婪地吃饭,但也应该承认,这种免费饭食来得正是时候,因为我已经饿得前心贴着后背了。我干活就像吃饭一样尽心尽力,这样说似乎有点儿夸张。说实话,我是勤勉有余,心细不足。此后的某一天,罗里松先生在街上遇到我的时候对我说,我抄的乐谱害得他简直没办法唱,到处都是遗漏、重复、颠倒的地方。我不得不承认,我所选择的抄写乐谱的这个职业,对我是最不合适的。我书写得相当漂亮,而且也很整洁,但是长时间的伏案工作让我的精力无法集中,修改错漏的时间比抄写的时间还要多,除非我用最大的耐力来逐行认真抄写,否则抄下来的乐谱是无法演奏的。本来我想尽最大努力抄好乐谱,但是却做的很糟糕。本想尽快抄完,结果却错漏百出。这些都没改变罗里松先生对我的态度,直到最后他始终对我很好。在我离开的时候,他还给了我一个金币,我实在是受之有愧。这个金币又使我重新恢复了信心。几天以后,我得到了华伦夫人的消息,她正在尚贝里,同时还给了我一笔上她那里去的路费,听到这些我高兴极了。从那以后,我虽然还是时常感到拮据,但也没有到忍饥挨饿的地步。我始终以一颗感恩的心,铭记着生命中的这段宝贵时光,而且这也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遭受困厄。
我在里昂又多待了一个多星期,而夏特莱小姐则忙于妈妈托办的几件小事。在这期间,我去见夏特莱小姐的时间比以前多了,因为我喜欢和她一起聊聊她的女友,再也不用担心她会知道我的悲惨处境,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忌了。夏特莱小姐既不年轻也不漂亮,但她却有不少讨人喜欢的地方:她为人非常和蔼,很有亲和力,而她的聪明更使这种亲切增色不少。她很喜欢从精神方面去观察一个人,并以此为依据探究人的性格。我之所以也有这方面的习惯,最初就是受她的影响。她爱读萨日的小说,特别喜欢他所写的《吉尔·布拉斯》。她曾经和我谈过这部小说,并借给我读过。我饶有兴致地读完了这本书,但那时我思想不够成熟,欣赏不了这类文学作品。当时我需要感情更加炽烈的小说。就这样,我的时光在和夏特莱小姐一起消遣中度过,和她这样一位知识丰富、性格又好的人在一起谈话,对一个青年人是很有益的,远远比那些仅仅通过书本获取一些迂腐学问的人强多了。我在沙索特修道院结识了其他几位寄宿的修女和她们的女友,其中有位名叫赛尔的十四岁的女孩。当时我对她并没有特别注意,但是八九年以后我却狂热地爱上了她,毫不奇怪,因为她确实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姑娘。
不久就要再次见到我那亲爱的妈妈了,我满怀欣喜地期待着这一天。既然实际的幸福就在前方等着我,我就暂时抛开了全部的幻想,更不用殚精竭虑地追寻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我不仅再一次找到了她,而且在她的帮助下,我的境况肯定会马上好转起来的。她写信告诉我,她帮我就近找了个工作,她希望这个工作会合适我,而且也不会让我离她很远。我曾绞尽脑汁地猜测究竟是个怎样的工作,但只有预言家才能猜得出来。我有了足够的旅费,可以让我舒舒服服地走完这段旅程。夏特莱小姐希望我骑马去,我肯定不会这么做。这是对的,如果骑马的话,就会失去了我一生中最后一次徒步旅行的快乐了。以前住在莫蒂埃的时候,我虽然常去附近一带地方远足,但这不能称之为徒步旅行。
说来非常奇怪,如果我的境遇特别糟糕的话,我的幻想却处于无比惬意和兴奋的状态之中。反之,当我周围的一切都顺心如意的时候,想象反而枯燥无味了。这一顽固天性让我不会轻易屈服于现实。这样虽然不太好,但是却能激发人的创造力。现实在我的眼中并不重要,只不过是我浪漫想象的装饰物罢了。只有在严冬,我才能描绘出春天;只有面壁苦思,我才能画出美丽的风景。我曾说过多次,只有将我囚禁在巴士底狱,我才能真正理解自由的涵义。我从里昂动身的时候,眼中只有令人惬意的未来。我——有充分的理由说——是多么开心啊,而我离开巴黎的时候却是那么沮丧。此前的旅途上,我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这么愉快。我简直太开心,这就足够了。我的心情越来越激动了,因为又要见到的最好的朋友。我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和她在一起,并沐浴在那种欢乐之中,但我并不感到陶醉,因为这种情形我早就预料到了,所以并不觉得很突然。我为我将去做的工作感到很焦虑,好像那是一件让我颇费心思的事情一样。实际上,我的思想恬静而温和,但并不是天马行空、耽于幻想的。路边所有的东西都能吸引我的注意力,我贪婪地欣赏着周围的一切:树木、房屋、小溪,到了十字路口时,我非常谨慎地记下方向,生怕迷了路,事实上我的心里清楚得很。总之,我已不再身处云端,而是踏踏实实地向目的地进发,而不是别的地方。
叙述自己的旅行正如同在旅行中一样,我不知道如何停歇。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亲爱的妈妈了,我的心便激动不已,但是我没有因此而加快脚步。我喜欢随心所欲地走路,爱在哪儿停就在哪儿停。我想要的是一种率性的生活。天气这么好,周围的景致也很美,又有一个愉快的工作在旅程的终点等着我,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一种生活方式,我为什么要匆匆忙忙赶路呢?大家也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风景。一个没有山峦起伏的地方,无论多么美丽,在我看来一点儿都不美丽。我所谓的美景指的是激流、岩石、挺拔的冷杉、浓密的森林、高山、崎岖蜿蜒的山路,以及使我感到胆战心惊的悬崖峭壁。在快到尚贝里的时候,我就曾深深地陶醉在这样令人快乐和迷人的风光之中。在崇山峻岭之中,有一个名叫厄歇勒的峡谷,脚下有一条穿凿在嶙峋怪石中间的大路,那个地方名叫夏耶,一条急湍的小瀑布从骇人的深谷中咆哮而下,仿佛经过了几十个世纪的努力,才为自己冲出了这千沟万壑般的道路。它的边上有一溜儿护栏,以防发生什么意外。这样我才敢尽情地往下看,谁知却让我头晕目眩。我爱极了峭壁陡崖,其中最有趣的就是,只要我处于安全的位置,我就非常喜欢峭壁带来的这种头晕目眩的感觉。我紧贴着栏杆上俯身下望,有的时候一呆就是好几个小时,一遍遍地看着那墨绿的涧水和白色的浪花,听着那激流汹涌澎湃的咆哮声,还有渡鸟和其他鸟儿在山岩树丛间互相追逐的尖叫声,而这些就在我脚下一百英寸的地方。在不是很陡的峭壁上,因为灌木丛很稀薄,露出了一些石头。我就走了过去,拣了很多我能搬得动的大石块,把它们放在栏杆上,然后一块一块地推下去。然后,望着它们滚动着、蹦跳着往下落,还没到谷底就已经摔得粉身碎骨,我感到非常开心。
在距尚贝里更近的地方,我见到了一幅类似的美景,但是风格迥异。这条路就在一条瀑布脚下,那瀑布是我一生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瀑布。由于山势非常峻急,湍流急转直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弓形,岩石和瀑布之间有一定的距离,可以让人从其间穿过而不被打湿。然而,如果不注意,是很容易上当的,就像我一样:因为瀑布的落差太大了,溅起一层雾蒙蒙的烟云,如果一个人靠得太近,一开始还没有什么感觉,可是不多久就会发现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了。
我终于到了那个地方,再一次见到她。当时她不是独自一人。我进门的时候,宫廷事务总管正在她那里。她一句话也没说,就拉着我的手,以她那种会让所有人都折服的优雅姿态向他介绍道:“先生,这就是我向您说过的那个可怜的年轻人,请您多多关照他吧,他值得您关照多久就关照他多久。这样,我今后就不用操心他的生活了。”然后她又向我说:“我的孩子,今后你是国王的人了,感谢总管阁下吧,他给你找到了谋生之道。”我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脑子里一片乱七八糟。那不断增长的事业心不停地冲击着我的头脑,我仿佛觉得自己就是国王的小事务官了。我的前程虽然不像我最初设想的那样辉煌灿烂,但是那一刻,我已经很满意了。要知道,对我而言,这一切绰绰有余。事情的经过大致是这样的:
经过了几次战争,考虑到从祖先那里继承来的疆土迟早要落到别人手里,国王维克多·亚梅德便开始不遗余力地搜刮民脂民膏。几年以前,为了让贵族纳税,国王下令进行一次全面的土地登记,这样计算土地税的时候将会更加公平。这项工作开始于他的父王时代,直到他继位之后才完成。二三百人参与了这项工作,所谓的几何学家就是土地测量员,文书就是登记员,妈妈给我谋到一个文书的职位。这份差使的薪水不多,但是却能让我在那里生活得很宽裕。美中不足的是这份工作是临时的,不过我可以通过它候补别的缺,再找别的工作也容易。妈妈竭力请求总管对我加以特别关照,那样的话,当我结束了这项工作以后,就可以有更长久的工作干了。
我到那儿不久就正式上班了。工作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难,我很快就熟悉了。就这样,自从我离开日内瓦之后,经过了四五年的流浪生活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
描绘了这么多关于我早年生活的细节,有人看了肯定会认为过于单纯,我对此感到很抱歉。虽然在某些方面,我生来仿佛很成熟,但在更多的方面我依然是个孩子。而且直到现在,我依然很幼稚。我从来没有承诺要向读者介绍一个伟大的灵魂,但是我保证会实事求是地展现自己的生活。而且,为了更好地了解我成年以后的情况,就必须对我的青年时代有一个深入的认识。一般来说,各种事物给我留下的印象远远不如回忆来得真切,而且我所有的思想都是建立在这些表象的基础上,因此,事物给我的第一印象永远发挥作用,至于后来更加深入的认识与其是说遮蔽了此前的印象,不如说是两者结合在了一起。我的精神和思想活动具有一种特殊的连续性,前面的思想感情必然会影响后来的。所以,如果想要正确地判断后者,必须对前者有所了解。我常常殚精竭虑地思忖第一感觉,这样就可以对此后发生的一切了然于心。我希望自己能把赤裸裸的灵魂呈现在读者眼前,也竭力从各个角度、以各种观点去阐述一切,想方设法让读者感受到我心灵每一次轻微的震颤,这样他们就可以自己去判断:这一切都是因何而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