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尔·洛雅勒和奥拉托利会出版的着作是我最常读的,结果使我成了半个让赛尼优斯教派的信徒,虽然我十二万分信仰上帝,但有时他们那种严酷的神学教义却让我感到恐怖。那令人梦魇一般的地狱,从来也没有让我感觉到畏惧,这时却渐渐让我心神不宁。如果不是妈妈让我安定,这种可怕的学说最后一定会让我精神错乱的。当时我的忏悔牧师也是她的忏悔牧师,他竭尽全力让我保持心神的宁静。这个人就是耶稣会士海麦神父,他是一位和善而聪明的老人。我一想起他,一种敬意便油然而生。他虽然是耶稣会士,但却有一颗赤子般的真心。他的道德观与其说是纵容,不如说是温厚,这些恰恰是我所需要的,刚好能够减轻让赛尼优斯教派强加给我的那种阴森可怕的印象。这位真诚的老人和他的同伴古皮埃神父常到沙尔麦特来看我们,虽然对他们那么大年纪的人来说,这条路很不好走而且又相当远。他们的拜访使我受益颇深,但愿上帝保佑他们的灵魂!当时他们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我实在难以设想他们至今还会健在。在尚贝里的时候,我常去看望他们。在他们的家里,我感到很自在,而且还能随意在他们的图书馆看书。每当我回忆起这段幸福时光,也就会联想到耶稣会士,那是因为我喜欢前者的缘故。尽管我一向认为他们的教义很危险,但我始终对他们恨不起来。
我真想知道,别人心里是否也会像我这样,有时会产生如此幼稚可笑的想法。在我进行学术研究的时候,哪怕是过着一个完人所能过的幸福生活时,害怕地狱的心情仍在困扰着我。我经常问自己:“我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呢?如果我立刻死去的话,会不会被贬下地狱呢?”按照我所理解的让赛尼优斯教派的教义,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我的良心却告诉我,我不会下地狱。长期的惶恐不安和对不可知命运的畏惧让我采用了一个最可笑的方法。如果我看见另一个人也采用我这种方法,一定会把他当作疯子关起来的。有一天,我一面想着这个令人苦恼的问题,一面漫不经心地往树干上投掷石头取乐。按照我一贯的水平,我几乎是一棵也打不中的。在这有益的练习中,我忽然想起借此来占卜一下,或许能排遣我心中的忧虑。我对自己说:“我要用这块石头砸对面的那棵树,如果击中了,说明我可以上天堂,反之,我就会下地狱。”我这样说过之后,心里怦怦直跳,手颤抖着把石块扔了出去。真是无巧不成书,石头正好砸在树干的正中央。其实这并不费劲,因为我特意选了一棵最粗最近的树。从那以后,我确信自己的灵魂一定能够得到救赎。当我回忆起这搞笑的一幕时,真不知道是该嘲笑自己,还是应该大哭一场。你们这些伟大的人物,肯定会为自己感到庆幸而哈哈大笑的,但是,请不要嘲笑我的可怜无知,我向你们发誓,我确实是深深意识到了。
不过,这些不安和恐惧或许是和我的虔诚信仰分不开的,而且也没有持续多久。一般来说,我的心情相当宁静,哪怕是明明知道死之将至,依然丝毫没有悲伤的感觉,反而有一种平静的幽思,甚至其中还有某种甜蜜的味道。我最近在故纸堆里找到了一篇自勉文,文中我庆幸自己在有足够的勇气面对死亡的年龄死去,因为在我这个人终其一生,都没有经历过什么痛苦,无论是肉体上或是精神上。我的这种判断多么正确啊!一种活下去就要受苦的预感使我感到恐惧。我仿佛已经预见到我晚年的命运了。我这辈子只有在那个欢乐时光才更接近于明智。对过去没有多少懊悔,对未来也毫不担心,当时我脑海里想的就是享受现在。通常来说,笃信上帝的人都有那么一点儿耽于享受,他们往往饶有兴味地沉浸在那些被允许的纯洁的欢乐之中。世俗的人们则认为这是一种犯罪,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很清楚:因为他们嫉妒别人享受那些自己已经失去的简单的快乐。我也有这种享乐的倾向,而且我觉得能够无愧于心地享受真是一大快事。那时,我的心还是纯洁无瑕的,对于任何事情都是报以孩童般的欢乐,甚至我还敢说,那颗心像天使一样纯洁。说实话,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像是在天堂一样幸福美妙。蒙塔纽勒的草地午餐,凉亭下的惬意,采摘水果,收获葡萄,在灯下和仆人们一起剥麻——所有这一切对我们来说就像节日一样快乐,妈妈同我一样感到非常愉快。二人单独散步更具有诱惑力,因为这样可以更自由地互吐心曲。在许多次这样的散步中,圣路易节那天的散步让我永远难以忘怀,那天正是妈妈的命名日。我们二人一清早就出门了。出门之前,我们先到离家不远的一个小教堂里去做弥撒,这场弥撒是在天刚刚亮时由一位圣衣会的神父来做的。做完了弥撒,我建议到对面山腰去转转,因为我们还没有去过那里。我们派人先把食物送到那里,因为这要花费一整天的时间。妈妈的身子虽然有些肥胖,但还是相当能走路的。我们翻过一个又一个的小山岗,穿过了一片又一片的小树林,有时是在太阳底下,多半时间是在清凉的树阴下面,累了就休息一下,几个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我们边走边谈,谈我们自己,谈我们的结合,谈我们的幸福生活,还有就是祈祷这种生活能够长长久久,但是上帝似乎没有听到我们的祈祷。一切都仿佛是阴谋,即使是那天的幸福也是如此。此前刚好下过雨,地上没有一丝浮尘,小溪欢快地流淌着,清风轻拂树叶,空气清新宜人,天空万里无云,四周就像我们的内心一样静谧美好。我们的午餐被送到了一户农民家里,我们同他们在一起吃饭,那一家人真诚地为我们祝福。这些可怜的萨瓦人是多么善良啊!午饭后,我们来到大树的阴凉底下,我拾些为煮咖啡用的干树枝,妈妈则在灌木丛中兴高采烈地采集药草。她拿着我在路上给她采集的花束,向我讲起了关于花卉的构造等许多奇妙知识,这使我感到十分有趣。这本应该引起我对植物学的爱好的,但是时间不凑巧——当时我研究的东西太多了,一种莫名的情绪把我的心思从花草上转移开了。我当时的精神状态、我们那天所谈的、所做的以及周围的一切,都使我回忆起七八年前我在安讷西做的一场梦,这我已经在更为合适的地方讲过了。两者的情景是那样相似,以致我一想起,就感动得流下泪来。在满怀柔情的激动中,我拥抱着这位可爱的女友,满怀热情地向她说:“妈妈,妈妈,这个日子是你好久以前就答应我的,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更能让我高兴了。感谢你,让我的幸福达到了顶点,但愿它永不衰退!但愿它能够像我感觉到的那样长久!但愿它永远不会消失,直到我生命结束的那一天。”
我就过着这样的幸福生活,而且也知道没有什么能够打扰它们,很可能会持续到我离开人世的那一天,这让我觉得更加幸福了。这并不是说我永远不会感觉到忧虑和厌倦,而是一旦我发现有这种趋势,就尽力把它引向有益的方面,以便从中找到补救的方法。妈妈自己是喜欢乡村的,和我在一起生活之后,她在这方面的兴味更浓了。渐渐地,她开始喜欢上了田园工作,还很乐意以此作为谋生的手段之一,她在这方面可以说是经验丰富,而且她自己也很高兴这样做。时间一长,她开始不满足于她所租的那所住宅周围的田地了,有时就会租上一块耕地,或是一块草地。既然她把全部的事业心都倾注在农场方面,我相信她很快就会成为一个大农场主,当然不愿意无所事事地呆在家里了。其实,我不愿意看见她扩大经营规模,就竭尽全力地劝阻她。因为我深知,她总有一天会大失所望的,再加上,她那种慷慨和挥霍的天性肯定会让开支大大超过收益。但是我只好这样安慰自己:这种收益也还不错,至少可以补贴一下她的生活。在她所制订的种种计划中,这个计划的危险性还算是最小的,而且我并不和她一样把这当作一件牟利的事业,而是把它当作一种持续某种状态的手段,这样就可以使她远离那些冒险家的计划和骗子的阴谋。出于这一原因,我急切地希望恢复体力和健康,以便帮她照料她的事业,做她的监工或管家。当然,这就常常让我不得不丢开书本,也没有时间考虑我的病情,这样我的身体自然就恢复了健康。
冬天来临的时候,巴里约从意大利回来,给我带来了几本书,其中有邦齐里神父所写的《消遣录》和所编的《音乐论文集》,这两本书使我对音乐史和这门美妙的艺术进行理论研究发生了兴趣。巴里约同我们一起住了几天。而且定好来年春天去日内瓦继承母亲的遗产,或者至少在得到我哥哥的确切消息前,先要回属于我本人的那一份。一切都是按计划行事:我去日内瓦的时候,父亲也去了那里和我作伴。他早就去过日内瓦,也没有人找他的麻烦,虽然对他所下的判决并未撤销。但是,由于人们钦佩他的勇敢和尊敬他的正直,便装作忘掉了他的事情;而政府官员们正在忙一个不久就要付诸实施的重大计划,不愿意过早地激怒市民,使他们在这个不恰当的时机回忆起官员们的愚忠。
我很怕有人会因改教的事而在继承问题上故意刁难我,结果没人这么做。日内瓦的法律不像伯尔尼的法律那么严厉。在伯尔尼,凡是改变宗教的人,不仅要失去他的地位,而且还会丧失他的财产。人们对我的继承权并没有异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是这样那样的原因,让我继承的财产变成了很小一笔数目。虽然我哥哥确实已经死亡,但没有法律证据证明这一点。我没有充分的理由获得他的那一份,我毫不惋惜地把他的那份财产留给了父亲,以便补贴他的生活。我父亲一直到去世前都在享用它。办妥法律手续之后,我很快就拿到了那笔钱,除了用一部分买了一些书外,我飞快地把其余的钱全部送到妈妈那里。在路上,我的心高兴得都快要跳出来了。当我把这笔钱交到她手里的时候,比自己得到这笔钱的时候还要高兴千百倍。她淡淡地接过这笔钱,这是具有高贵灵魂的人所共有的品性,他们不会对别人的这类举动感到惊讶,因为这些小事对他们来说不足为奇。后来,她以同样淡然的态度把这笔钱全部花在了我的身上。我认为,即使这笔钱是通过别的途径得来的,她也会这样花掉的。
与此同时,我的身体非但没有完全康复,反而眼看着一天天坏下去。那时,我苍白得像个死人,瘦得像副骷髅,脉搏跳得很恐怖,心跳的次数也更加频繁,并且经常感到呼吸困难。我甚至衰弱到连动一动都觉得很吃力的地步,稍微走快一点就喘不过气来,一低头就头晕,连最轻的东西也搬不动。像我这样一个好动的人,身体竟坏到什么也干不了的地步,真是最大的苦恼。无疑,所有这些情况很大程度上是神经过敏症的表现。我的这种病,正是幸福的人常得的一种病。我常常无缘无故地流泪,树叶的沙沙声或是鸟的叫声都会把我吓一大跳,即使是最安宁快乐的生活也会让我心绪不宁——所有这一切都表明我厌倦舒适的生活,或者说,正是幸福生活让我过于敏感和多愁善感。我们生来不是为了在世上享受幸福的,我们的灵魂与肉体都需要经受磨难,如果不是二者同时在受苦,也就是说其中一个在受苦的话,它的幸福就会深深地伤害另外一个。当我惬意地享受心灵的愉悦时,我那日益衰弱的身体却不允许我这样,而且没人能说出疾病的真正原因。后来,虽然我年事已高,并且真正患有重病的时候,我的身体却好像恢复了它应有的力量,仿佛是为了更真切地感受痛苦。现在,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年届六十,身体饱受各种病痛的折磨,已经衰弱不堪。但是,我却觉得自己的体力比真正幸福的青春时代更加充沛,精神也更加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