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把自己抛入命运的赌场上之前,让我思索一下,假如我遇上一个好师傅,我的命运将会是怎样的呢?当一个安闲平稳,默默无闻的手艺人,特别是在某个行业,比如说日内瓦的雕刻行中当一个工匠,这比什么都适合我的性格,从而会带给我更多的幸福。这样的地位足以维持舒适的生活,但不会使人发财。它会在我未来的日子里限制我的野心,留给我充分的闲暇来适度发展我的爱好。它会让我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不会给我机会让我远走高飞。我的想象力丰富得足以使我以狂乱的幻想来美化所有的欲望,强大得足以将我随心所欲地从一个幻想飘到另一个幻想。这样,我实际所处的地位怎么样,我并不关注。从我所处之地到我的空中楼阁,并不是遥远的距离,我很容易沉迷于虚幻。由此可知,天下最简单的职业,麻烦和焦虑也最少,允许有最大的精神自由,是最适合我的。而这原来恰恰就是我的职业。我本来可以遵从我的性格,我信仰的宗教,在我的故乡,我的家庭,我的朋友中,从事适合我趣味的单调工作,在符合我心意的社会中,过着适合性格的平静安逸的生活;我本来可以成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一个好公民,一个家中的好父亲,一个好朋友的;我本来是热爱自己的职业的,也许还能成为这一行业中的光荣;并且我本来可以在度过简单平庸,但安宁的一生后,得以寿终正寝。虽然我无疑会很快被遗忘,但在有人记起我时,我会得到哀悼追念的。
但事与愿违。我将描绘出一幅什么样的图卷来?先还是不要急于诉说我生活中的悲哀吧,这个让人感到辛酸的话题,我将会占用读者们很多时间的。
当我出于恐惧决定远走高飞的时候,心中充满了忧伤,但是当我将这一决定付诸实施时,心中却觉得轻快起来。我还是一个孩子,就离开了家乡,离开了亲人,离开了所有的依靠,离开了生活来源。我的手艺还只学到一半,没有足够的谋生之道。我把自己抛入欲望的惊涛骇浪中,却无从自救。我以无知而又柔弱年纪去面对邪恶的诱惑和绝望,去寻求痛苦、错误、陷阱、奴役和死亡,忍受我以前所不能忍受的重得多的束缚。这是我当时所要做的,也是我当时展望前途所要看到的,但是我的想象描绘的全然不是这样的图景。我相信我已经独立了,这是惟一能让我心情激动的。自由了,做自己的主人,我相信我什么事也能做,什么事也能做成。只要投身空际,我就能飞越长天。我走进这个浩茫的世界,心里没有一丝不安。那里有的是我想要的功业声名,每一步我都能得到宴席、财富和奇遇,朋友们准备为我效劳,情人急于向我取悦。我一现身,整个世界就归我所有了。不过我不要整个世界,只要够我支配的那一部分就够了,用不着那么多。有些可爱的朋友就行,其余的事我就不操心了。因为我的谦逊,我把自己限制在一个小小的,但却是让我满意的圈子里。这个圈子保证我至高无上的地位。一座城堡就是我全部的雄心了。能受到领主和领主夫人的恩宠,能成为领主小姐的情人,公子的朋友,邻居的保护人,我就心满意足,不想再要其他的了。
怀着对未来并不高远的期望,我在郊外浪荡了几天,住在我认识的农人家里,他们的招待比任何一个城里人都要亲切得多。他们收留我,供我食宿,不求回报。这不叫施舍,因为他们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并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气。
我就这样漫游着到了萨瓦地区的康菲农,距离日内瓦两里约远。那一教区的助理牧师叫做德·庞特瓦先生。这个在共和国历史上响当当的大名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带着好奇心去看汤匙武士的后代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去拜访了德·庞特瓦先生。他非常和蔼地接待了我,和我谈起日内瓦的异教、圣母教会的权威,并请我吃晚餐。对于这样结束谈话,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助理牧师的晚餐至少比得上我们那里的主教。尽管德·庞特瓦先生出身高贵,我懂得的肯定要比他多,但是我宁愿当一个好客人而不是当一个神学家。他的醇美的弗朗基葡萄酒就让他在争论中占尽上风了,我不好意思弄得这样一位可敬的主人哑口无言。我让步了,至少没有正面反驳。看到我小心翼翼的表现,别人会说我虚伪的,但那是不对的。我只是按照一般的礼节行事而已,那是肯定的。奉承,或者说是谦虚不见得总是罪恶,它更多的还是美德,特别对于年轻人来说更是这样。别人对我们盛情的款待使得他与我们亲密,我们对他让点步,不是为了滥用他们的好意,而是为了不让他扫兴,或者不以怨报德而已。德·庞特瓦先生热情地接待了我,试图说服我,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我年轻的心告诉我,他只是为我好。我对好心的神父充满了感激和尊敬。我感觉到了自己的高明之处,但我不想以此压倒他来回报他的款待。这种态度一点也不是什么伪善。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改变我的宗教信仰,我不会这么快就有这种念头,而且想想就让人觉得可怕,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让自己远离这种想法。为了不拂人家的好意,我总是避免使这些企图说服我改变信仰的人苦恼,我希望能培养他们对人的善意,所以表现得不是那样坚决,留给他们一丝成功的希望。我在那方面的错误和那些可敬的女人撒娇差不多,她们有时为了达到目的,有时候什么事也不允许或者承诺,却能激发起别人的希望,而这希望总比她们能兑现的要大。
理智、怜悯和对体统的尊重,都要求人们反对我愚蠢的行为,把我从我正在走着的毁灭之路上拯救出来,把我送回家去。这是任何一个品德高尚的人都会做或者试图去做的事。但是,虽然德·庞特瓦先生是个好人,却肯定不是一个有德行的人。相反,他是一个除了崇拜偶像就不知道还有其他德行的狂热分子。除了写一些小册子来反对日内瓦的牧师外,他想不出还有别的办法来维护他的信仰,他就是这样的一种教士。他根本没有想过要送我回家,反而利用我想远离家乡的念头,使得我即使想回家也不可能。可能他是要使我身处贫困的境地或者成为一个无用的流氓,但他看到的决不是这样的,他看到的是一个灵魂从异教那里得救了,回到了教堂。只要我去做弥撒,做个正直的人还是一个流氓,那有什么当紧的呢?你不要以为只有基督教是特别的,所有专断的宗教都是这样。信仰,而不是行为被认为是首要的。“上帝召唤你,”德·庞特瓦先生说,“到安讷西去吧,那里你会找到一位好心仁慈的夫人,她受到了国王的恩惠,被从错误中拯救出来,现在她会从同样的错误中拯救别人。”这里所说的夫人就是德·华伦夫人,一位新的天主教皈依者。实际上她是受神父们强迫与前来出卖信仰的混混们一起分享撒丁国王给她的一笔两千法郎年金。要请求这样一位好心而又仁慈的夫人帮助,我觉得十分可耻。我很希望有人供给我生活,但不愿接受救济,而且一位信徒对我来说也没有多大的吸引力。但是,德·庞特瓦先生的催促,加上饥饿的压力,同时也想,作一次有明确目的地的旅行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虽然有一些困难,我还是下定了决心,动身前往安讷西。我本可以一天之内很容易走到的,但是因为我不急于赶路,足足走了三天。我觉得奇遇一定会在那里等着我,所以看到路边的城堡,就想去寻找,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天性怕羞,既不敢走进城堡,也不敢去敲门,但我会在从外面看来最有希望的窗户下面唱歌,但是让我奇怪的是我不断地唱,唱得肺都痛了,也没有小姐或夫人被我优美的歌声和歌唱的热情吸引出来。要知道我从同伴那里学来的歌曲都十分优美,而且我唱得也同样是极好的。
终于我到了安讷西,见到了华伦夫人。对于在我一生中决定我性格的这个时期,我不能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我那时十六岁半。我不是什么美少年,但是,我发育很好,腿脚匀称纤细,神态潇洒,容貌清秀,嘴小而可爱,头发和眉毛乌黑发亮,富有生气的眼睛小而微陷,闪烁着可以点燃我热血的光芒。可惜的是,我对此一无所知,在我的一生中我从来没想起来要利用我的容貌,到我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迟了,我不能再从中获取什么好处了。我的胆怯既是因为我的年龄,还因为我太多情,总是怕别人不快而心存疑惧。此外,虽然我的心智得到还算不错的培养,但我从未没见过世面,在社交礼貌上完全不懂,我的知识不但没能弥补这一缺陷,相反,由于感觉到我在这方面的缺陷有多么严重,我越发觉得胆怯了。
因为怕德·华伦夫人对我的初次亮相产生偏见,我采取了别的对策。我写了一封雄辩风格的信,信中把书中抄来的名句和学徒语言混在一起,我展示了我全部的修辞能力以博取她的好感。我把德·庞特瓦先生的信封在给德·华伦夫人的信里,战战兢兢地前去作这次拜访。德·华伦夫人不在家。别人告诉我说她刚去教堂了。这天正是1728年的圣枝节。我去追赶她。我看见她,赶上她了,和她说了话。我应当永远记住那个地方。那以后,我常常泪水打湿了那个地方,我的亲吻印在那个地方。我真想用金栏杆把那个幸福的地方围起来。我真想让全世界的人都带着敬意来瞻仰它。谁对人类得救的纪念物有崇高的敬意,他就应当膝行到它的面前。
这是在她屋后的一条过道。过道的右边,一条小溪把房子和花园隔开了,左边是院墙,有一道黑色的门通往方济各会的教堂。德·华伦夫人正要进门,听见我的喊声回转身来。我一看就惊呆了!我原先想象她是一个苍老阴冷的宗教狂,在我看来,德·庞特瓦先生所说的虔诚的夫人只能是这个样子。然而,我看到的却是一张富于魅力的脸,一双美丽的蓝眼睛洋溢着温柔,皮肤闪着光彩,线条迷人的胸脯。什么也逃不过年轻的改信仰者的一瞥,就在那一瞬间,我被她完全征服了。我相信要是这样的使徒来传教,一定能把人引入天堂。我哆嗦着把信递给她,她微笑着接过去拆开,看了一眼德·庞特瓦先生的信,就来读我的。要不是她的仆人提醒她到了该进去的时间了,她还会再读一遍的。“唉,孩子,”她用令我颤抖的声音对我说,“你在这样的年纪就四处漂泊,真是可怜。”然后,不等我回答,她又说,“回去等着我,告诉他们给你准备早餐,做完弥撒我来和你谈谈。”
路易丝·爱丽欧诺尔·德·华伦是伏沃州佛威市的古老而高贵的拉图尔·德·比勒家族的小姐。她很年轻的时候就和洛桑市罗华家的威拉尔丹先生的长子华伦先生结婚。这桩婚姻没能生养子女,并不幸福。德·华伦夫人为了逃避家庭烦恼,趁国王维克多·阿马德斯到艾维安来的机会,渡过湖来拜倒在这位国王脚下。就这样,在多少有点轻率中,她抛弃了丈夫、家庭和故乡,这和我倒有点相似之处。而且还和我一样的是,她也有充分的时间来懊悔。喜欢装作是热心的天主教徒的国王,收留了她,把她置于他的保护之下,还给了她一笔一千五百皮埃蒙特里弗的年金。对于平日比较节俭的国王来说,这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款子了。后来,当听有人说他爱上了她才有收留之举时,国王派了一队卫兵把她送到了安讷西。在这里,她由日内瓦名誉主教米歇尔·加俾厄尔·德·贝尔奈主持,在圣母访问会女修道院里发誓放弃新教,皈依了天主教。
我到安讷西时,她已经在这里过了六年了。她二十八岁了,是本世纪的同龄人。她的美是可以持久的那一种,与其说是表现在她的容貌上,还不如说是在神态上,她还保留着少女时代的光辉。她有亲切妩媚的气质,温柔的目光,天使般的微笑,她的嘴和我的一样,灰色的头发少见的美丽,她随意的一梳,显出她的一点调皮的神情。她的个子不高,甚至说还有点矮小,显得有点矮胖,但是没有一点不相称的地方。比她更美的面容和胸部,更美的手和胳膊,看也没看见过。
她的教育十分奇特。像我一样,她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她胡乱地接受了随意地提供给她的教育。她从她的家庭女教师那里学一点,从她父亲那里学一点,从她学校的教师那里学一点。她从她的情人那里学会了不少东西,特别是从一位叫德·达维尔先生的那里学习的更多,这位先生是一个风雅而博学的人,他以自己的优秀为自己爱的对象增添了光彩。但是,这么多不同的教育是会相互矛盾的。因为她的学习没有任何条理化和系统化,所以并没有促进她天赋智力的发展。虽然她懂得一些哲学和物理学原理,但她又保留了她父亲对经验医学和炼金术的爱好。她制造过各种液体配剂、酊剂、芥香剂与所谓的灵丹妙药。她还自称掌握了一些秘密药物。一些江湖骗子便利用她的这一弱点控制了她,纠缠她,弄得她破产。她在药炉和药剂中耗尽了她的智力、天赋和魅力。本来她的这些品质是可以在上流社会得到极大的欢迎的。
但是,虽然那些可鄙的无赖利用了她入了歧途的教育,迷惑了她的心智,但她高贵的心灵却从来没有受到影响。她多情而温柔的本性,她对于不幸者的同情,她无限的仁爱,她乐观、坦率而开朗的性格,始终未变。甚至是到了晚年,遭受了贫困、病痛和种种不幸,她美丽的心灵仍使她保存着最幸福的时候的欢乐,直到生命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