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得知我家里所发生的事情以后,我先前对埃皮奈夫人的猜疑完全就得到了证实。当我在舍弗莱特的时候,戴莱丝也经常过来,或是带信给我或是给我的病体以必要的护理。埃皮奈夫人曾问她,我和乌德托夫人之间是否有通信往来。一听戴莱丝说有,埃皮奈夫人便强迫她把乌德托夫人的信交给她,并保证说,她会把信重新封好,使之显不出被拆过的痕迹。戴莱丝没有让人看出她对这个建议有多震惊,甚至也没有将此事告诉给我,只是将她带给我的信藏得严实一些而已。真是防范得好啊!因为她一到,埃皮奈夫人就派人监视她,有时在半路上截查她,有几次甚至胆大包天地搜她的围裙。更有甚者,有一天埃皮奈夫人主动提议要和马尔让西先生一起到退隐庐来吃午饭,这还是自我住进退隐庐来的第一次。她利用我和马尔让西先生散步的机会,跟母女二人一起进了我的书房,并央求她们把乌德托夫人的信拿出来给她看。要是母亲知道信放在何处的话,那这些信就交出去了。幸好只有女儿一人知道,她一口咬定我一封信也没有留。这个谎言无可置疑地充满了正直、忠诚与慷慨,要是说出真话,反倒是背信弃义之举了。埃皮奈夫人见无法说服她,便试图激起她的醋意,责骂她太老实,太糊涂。她对戴莱丝说:“你怎么能看不出他俩之间有奸情呢?如果你对那些明摆着的事情都不相信,还想寻找进一步的证据的话,那你就来帮我搜寻证据吧,你说他一读完乌德托夫人的信,就把信撕了,那好,你把碎片捡起来,然后交给我,我会把碎片拼贴起来的。”这就是我的女友交给我的伴侣的教诲。
戴莱丝将这些阴谋小心翼翼地瞒了我好长时间。但是到了最后,她见我一副困窘不堪的样子,便觉得不能不对我道破实情,好让我知道要对付的是谁,以便采取措施,防范别人的背叛。我怒火中烧,愤慨之情溢于言表。我不去学埃皮奈夫人对我做的那一套,也不设反计来对付她的诡计,我完全听任我的天生的急躁脾气的驱使,加上一贯的轻率鲁莽,就这样公开地闹了起来。下面的几封信足以表明我俩在处理这一事情时的不同风格,同时人们可以从中看出我是多么地不审慎。
埃皮奈夫人的信(信函集A,第四十四号)
我亲爱的朋友,我怎么老看不到您?我为您感到不安。您曾经多次答应会在退隐庐和我这儿两头跑跑的啊!在这方面,我一直是给您绝对自由的。但一个星期都过去了,您却没来露个面。要不是有人告诉我您的身体还不错的话,我还以为您生病了呢。我前天、昨天就等着您,可连个人影都没有见着。我的上帝啊!您怎么啦?您手头又没有什么事情要做,您又没有什么值得苦恼的,因为,我敢说,如果有的话,您早就会跑来向我倾诉了。您难道真的病了不成?快来解除我的焦虑吧,我求您了。再见,我的亲爱的朋友;愿这个“再见”能换得您的一个“早上好”。
回信
我现在不能对您说点什么。我在等着把事情了解更清楚一些,我迟早会做到这一点的。在此期间,请您稍安勿躁,要相信,被冤枉的无辜者将会找到一个热情的保护者来让那些造谣中伤者感到后悔的,不管他们是谁。
埃皮奈夫人的第二封信(信函集A,第四十五号)
您知道吗,您的信让我惊慌不已?它写的是什么意思?我反复读了不少于二十五次。老实说,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我只看出您的不安和苦恼,以及您要等自己平静下来之后再来和我谈谈。我亲爱的朋友,我们过去难道是这样约定的吗?我们的友谊、我们的信任都怎么了?我是怎样失掉这份信任的呢?您是冲着我生气,还是为我而生气?不管怎样,请您今天晚上就来,求求您了。您还记得吗,不到一个星期之前,您承诺过,要在心里不藏任何事情,一有心事就立刻告诉我。我亲爱的朋友,我是信赖这份信任的……我刚才又把您的信读了一遍,我还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它却让我直发抖。我觉得您的心里极度的焦虑不安。但愿我能让您平静下来,但是又不清楚您为何如此,所以不知道该和您说点什么。我只知道,在见到您之前,我和您同样痛苦。如果您今晚六点不到的话,明天我会到退隐庐去,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也不管我的身体情况如何,我都会去的,因为我忍受不了这样的焦虑。再见,我亲爱的好朋友,我不知道应不应该,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斗胆劝您一句,您得尽量当心,要制止不安的心情在孤独中不断滋长。一只苍蝇也会变成一个大怪物的。对此我深有体会。
回信
星期三晚
只要我现在的焦虑不安的心情还在持续下去,我就既不能去看您,也无法接受您的来访。您说的那种信任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而且您要重新获得它也是不容易的。现在,我在您的那份殷勤当中看到的只是您想从他人的倾诉中获得某种合您的目的的好处。对于开诚相见的人,我向其敞开心扉,而对于玩诡计和耍狡猾的人,我则是紧闭心门。您说您读不懂我的信,可我却从中看到了您那惯有的机智。您真的以为我会蠢到相信您果真没有读懂那封信吗?绝不是。但是我将以我的坦诚来战胜您的狡诈。为了让您更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就进一步明说吧。
有两个紧密结合的,彼此都无愧于对方爱情的人,都是我的亲密朋友,我料定您不知道我指的是谁,除非我将他们的名字告诉给您。我猜想,有人企图拆散他俩,并拿我作为工具,想让他们中的一位生出嫉妒之心。这种选择不太高明,但对实现那个恶毒的目标来说,似乎十分方便。而策划这一切的人,我怀疑就是您。我希望这就使事情清楚一些了。
如此一来,那个我最尊敬的女人就会在我完全知晓的情况下,无耻地把自己的心灵与肉体分给了两个情人,而我也就不光彩地成为了这两个无耻之徒中的一个。如果我知道你在一生之中哪怕只有一小会儿对她和我抱有这种想法的话,我都会恨你一直到死的。可是,我要责备的是您曾经这样说过,而不是您是否这样想过,在这种情况下,我就会弄不明白您究竟想加害于我们三人中的哪一个。不过,如果您喜爱宁静的话,您可要当心您的成功会带来不幸。我认为某些交往是很不好的,我既没有向您也没有向她隐瞒我的这个看法。但这些交往的起因是光明正大的,我想用跟起因同样光明正大的方式来将其结束,让不正当的爱情变成永久的友谊。像我这样一个从未害过人的人,难道能无辜地被人利用来害我的朋友吗?绝对不行,我将永远不会原谅您,我将成为您的不可和解的仇人。只有您的隐私还会受到我的尊重。因为我绝不会做一个不忠之人。
我想我目前的这种困惑是不会延续很长时间的。我很快就会弄清楚我是不是搞错了。到那时,我也许会有一些大的过错需要补救,但那将是我生平所做的最大的快事。不过,您可知道我将会在剩余不多的呆在您身边的这段日子里,怎样来补救我的过失吗?我将做只有我才能做的事,我将坦白地告诉您社交界的人是如何看待您,以及您在名声方面还有哪些缺陷需要修补。尽管您的身边围绕着一大群所谓的朋友,但当我离开您之后,您可就可以向真理告别了,您将再也找不到一个向您说真话的人了。
埃皮奈夫人的第三封信(信函集A,第四十六号)
我不明白您今天早上的信是什么意思,这一点我已经说过了,因为事实如此。您今晚的信我倒是读懂了,但您别担心我会回复您,因为我正急于将它忘掉。尽管我觉得您很可怜,但我还是不能不觉得这封信让我的灵魂里充满了苦涩。竟然说我对您玩诡计,耍狡猾!我竟然被指责干了最卑鄙无耻的事!再见了,我很遗憾您竟然……再见了;我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再见了。我非常愿意原谅您。您想来的话,就来吧。您将受到比您所猜想的要好得多的接待。您大可不必为我的名声费心,我对它毫不在意。我品性端正,这就足矣。此外,我根本不知道那两个跟我和你一样亲爱的人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这最后一封信让我摆脱了一个可怕的窘境,但又将抛入了一个几乎同样可怕的窘境之中。尽管这些信件往返神速,都在一天之内,但是其间的短暂间隔已足以中断我的狂怒,让我有时间想到自己是多么地不慎重。乌德托夫人再三叮嘱我要保持冷静,让她负责处理此事,尤其是在那个时候,要避免说气话、闹决裂。可是我呢,却对一个处于盛怒之中的女人给以最明显、最恶毒的侮辱,而这个女人天生就喜欢发怒,我的这种做法无疑是火上浇油。很显然,我只能指望从她那儿收到一封极其高傲、极其轻蔑、极其鄙夷的回信,而我也会别无选择,只能立刻离开退隐庐,否则就成了最无耻的懦夫。幸好她的机敏胜过了我的狂怒,通过对回信的语气的调弄,她避免了将我推入绝境。但对我来说,要么选择离开,要么去见她,二者必居其一。我选了后者。我对与她见面时采用何种态度向她解释颇感为难,而我预料这种解释是免不了的。怎样才能让我摆脱困难而不累及乌德托夫人和戴莱丝呢?但是说出她们的名字又会让她们遭殃。一个翻脸无情而又阴险狡猾的女人,她对撞上其枪口的人的报复肯定相当残酷,因此我不能不为被报复者感到担忧。正是为了防止这种不幸的发生,我才在自己的信中只说是怀疑,从而避免了出示证据。确实,我的这种说法让我的暴怒显得更加不可原谅了,因为我不能仅凭一点怀疑,就去像我刚才对待埃皮奈夫人那样,对待一个女人,特别是对待一个女朋友。但是就在这儿,我开始做一件我办得十分得体,既伟大又高贵的工作,就是通过承担一些严重错误的责任来为我的那些隐秘的过错和软弱赎罪,而这些严重错误是我不可能犯而且从未犯过的。
我不用经历那场我很害怕的交锋,我不过是受了一点虚惊而已。我一到,埃皮奈夫人就过来一把搂住了我的脖子,同时泪如雨下。这种出乎意料的,而且是来自于老朋友的接待让我深受感动,我也跟着泪流不止。我对她说了几句无意义的废话,她也对我说了几句更无意义的话,仅此而已。饭菜已经摆好,我们就去入了席。在席上,我一直惶惶不安地等着那场解释。以为它被推迟到了晚餐以后。我的脸色十分难看,因为只要我的心里稍微有点不安,我就会显得六神无主,连最不善于观察的人都瞒不住。我的那副尴尬相原本可以让她鼓起勇气的,但是她却没有冒这个险。晚餐后和晚餐前一样,都没有什么解释。接下来的一天也没有任何解释。我们只是默然无语地相对而坐,顶多谈些无关紧要的事,或者我说点礼节性的话,以表明我的怀疑目前还没有真凭实据,并诚心诚意地向她保证,如果怀疑果真是没有根据的话,那么我会一生一世都向她赔罪。她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好奇心,既不想知道我的怀疑具体何指,也不想知道我的怀疑因何而生。因此,我们之间的和好无论是对她而言还是对我而言,都仅限于我们刚一相会时的那个拥抱。因为她是惟一受到伤害的人,至少形式上是如此,所以在我看来,如果她自己不作要求的话,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向她解释呢?因此我是怎么来的,也就怎么回去了。我继续和她像从前那样相处,很快就把这场口角差不多忘得一干二净了,而且还愚蠢地认为她也已经将这件事抛诸脑后,因为她似乎已不再回想这件事了。
大家很快就会看到,这并不是我的软弱给我招来的惟一烦恼,我还承受过一些同样痛苦的烦恼,但那并不是我自找的,而是有人想用它们来折磨我,将我从孤独生活中硬拽出来。这些烦恼都是由狄德罗和霍尔巴赫那伙人制造的。自打我住进退隐庐以来,狄德罗就不断地骚扰我,他要么是亲自出马,要么是假德莱尔之手。而且,我很快就从德莱尔拿我的林中散步为题所开的那些玩笑中,看出他们在把一位隐士说成是风流情种时多么的兴高采烈啊!但是,我之所以和狄德罗发生冲突,问题并不在此,而是另有一些更重要的原因。在他的《私生子》出版以后,他寄了一本给我,我便以一种在面对朋友的作品时通常会很自然地产生的兴趣和注意力读完了这本书。在读到他附加进去的那一段用对话写成的诗论时,我很惊讶,甚至有点伤心地发现,里面有好多话都在抨击离群索居者,这些话虽令人不悦但还可以忍受,可是其中有这么一句实在是太尖酸、太刻薄、太露骨了:“只有恶人才是孤独的。”在我看来,这个论断模棱两可,可以有两种解释,一个正确,一个错误;对于一个已经是孤独的或想变得孤独的人来说,他不可能,也不想去伤害任何人,因此,他也不可能是个恶人。这个论断本身就需要解释一番,尤其是在作者写下这个句子的同时,正有朋友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因此就更有解释的必要了。我觉得,要么是他在发表这一论断时忘了我这个独居的朋友,要么是虽然记起了这个朋友,却还是没有把他的这个朋友,以及如此之多的古今皆有的在隐逸生活中寻求安宁与平静的受人尊敬的贤哲,至少在提出这个空泛的论断时,看作是可敬而正确的例外,而竟然以一个作家的身份,大笔一挥,将这些人不加区分地全都斥之为恶棍。他的这种做法太不光彩了,也太让人感到震惊了。我真心实意地爱狄德罗,由衷地尊敬他,而且我以绝对的信任,指望着他对我怀有相同的感情。但是让我极其恼火的是,他在我的兴趣、志向、生活方式以及只和我一个人有关的事情上,老是乐此不疲地跟我对着干。看到一个比我年轻的人把我当小孩子一样摆布,我感到很恶心,他的那种轻易下承诺,却又不积极履行诺言的习惯,我也很讨厌。他老是约而不至,接着又心血来潮地再约,然后再不至,使我疲于奔命。我已经厌倦了每个月都要白等他三四回,而且每一回都是他自己定的时间。而且,我还一直跑到圣德尼去迎接他,我等了他一整天,最后,到了晚上我还是只能一个人独自进餐。总之,我的心里装满了他的这些对人不够尊重的事情。刚才提到的那个事例尤为严重,对我的伤害最大。于是我写信向他抱怨,不过我的措辞极其温柔感人,我写着写着,泪水就淋湿了信纸,我的这封信应该是足以让他感动得流下泪水的。大家肯定猜不到他是怎样回复我的,我将这封回信一字不漏地照抄如下(原件见信函集A,第三十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