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芳菲,烟波画船,香风十里锦绣帘。
清晨,曦光微现。朝霞如锦,落花凌乱醉乾坤。
步月水阁。
爰仪推窗静望,秦淮河上泛着泽泽红光,水面漂动点点白帆,旭日长天,浮云淡薄,清风拂面,明媚惬意!
一袭轻纱,绿衣拂地,白底卷草纹的小袄,眉间轻点一朵淡红色的梅花花钿,她整个人看上去便是那么的虚无缥缈,如同她自己也虚无缥缈的人生一样,那么迷惘……
还好吧,太子下葬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她难得有这样的闲心在六月明媚的天气里畅游秦淮。
一天一夜,她都在画舫上度过,一想到徐轩冥就要从北平来京,她不禁轻抿一笑。
朝光泛起在粼粼的河面上,浩渺的烟波里有水鸟乍惊而起。
泠泠的古琴音响起,惊动了河中的鱼儿,它们向着画舫围了过来,四处花香弥漫开,伴着幽然和惬意,这样的清早是恬静和温馨的。
燕王朱棣,立于画舫船头,远远眺望着湖光山色,一时痴醉。
有这样的女子相伴在侧,夫复何求?
只是,这个女子心里想着的,并不一定是他吧。
这次回京奔丧,他并没有带着徐轩冥前来。徐轩冥在三月以前便被他派往长城边上巡视军情,未及赶回,燕王就收到了京中传来的圣旨,是以燕王只好留下了口信让徐轩冥回到北平王府后再立即收拾赶来京城。
当他告诉爰仪徐轩冥不日就要到京的消息时,爰仪的眼睛里跳动了熠熠的光彩。
那是一种期待和兴奋,更是一种希望。一种点燃她心头热情的希望。
燕王从她的琴声里,听出了她对徐轩冥的眷恋。
究竟是什么样的爱情,能够让她沉浸于此?
燕王,始终都没有弄清楚爰仪和徐轩冥之间的事情。
他没有问过徐轩冥,更没有问起爰仪。
事情既已到了这样的地步,就算问了,又有何益?
徐轩冥是徐达义子,想向徐家求亲的人多不胜数,徐轩冥对公侯大臣之女,尽都看不上眼,朱棣冥冥中好似就已经知道徐轩冥生生世世都是为一个属于他的人而生的。
只是,他从未想过,徐轩冥在等着的那个人,竟然也是他唯一看得起的女子!
如今这个女子就在他的身边,而他和她,却是两心不相同。
朱棣从怀里掏出一支钗子。
金丝流苏坠下,珠翠点在其上,钗头之上精巧地雕镂了一朵粉色的珠花,珠花以南海珍珠为花瓣,以东海夜明珠为蕊,一只冰蓝色的蝴蝶翩飞在花上,若即若离,极其逼真。
这支钗的名字叫做,蝶恋花。
花蝶相守,寓意永久爱恋。
这支钗,价值连城,乃是朱棣费尽心思命人打造而成。
此时,他将珠钗拿在手里细细打量而过,深邃的目光移向了离他不远处叫做“步月水阁”的船舱。
爰仪坐在琴案前,素手纤纤,轻轻抚动着琴弦,清泠的歌声响起,她低眉浅唱了开,唱的是唐朝大诗人李太白的词作《忆秦娥》: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爰仪,这里可不是咸阳,这样幽冷的词儿,还是别唱的好。”朱棣走到抚琴的女子身侧,轻声说道。
“燕王殿下。”爰仪双手按了按丝弦,止住琴声,从琴案前站起了身,她向着朱棣福身一礼,浅浅而笑,“这里虽不是咸阳,却是秦淮河。”
秦淮河。
是呀,这里不知道有多少秦楼女子,她们都有着各自的心境。
这样的心境,爰仪也有过,上一世她就是秦淮河上卖笑女子中的一名,所以她懂。
一生卖笑,便一生漂泊无依。
卖笑为生,有时候并不是她们乐意的,只是她们无以为生,只能投身青楼。而身为一介秦楼楚女,她们之中,又有几个人能遇到属于自己的那个良人呢?她们渴望着能够过平常人的生活,但出身青楼,以卖笑为生的她们,又有谁会愿意娶她们为妻?她们之中,有很多很多的奇女子,她们愿意为情、为爱舍弃一切,但她们也许一辈子都无法像秦娥一样,寻觅到自己的“李白”。
李白也只是秦娥的知音,永远的知音。
之于秦娥,她不求名分,只望李白能够以知己身份相待于她。
爰仪借这个词作,不仅仅是在感叹秦淮河上卖笑为生的女子们的生活,而且她也借着这个词表明了她对朱棣的情。
只是知己。
她愿意做朱棣一辈子的知己,就像秦娥对李白那样。
朱棣恍然就明白了爰仪的用意。
他将手里拿着的“蝶恋花”递给爰仪。
爰仪看见那支精致的钗子,微感诧异。
“爰仪,你不是秦娥。”朱棣颇有深意地说道,“秦娥是个青楼女,而你不是。本王也不是李白。”
“殿下的意思是,你我不能做成‘秦娥’‘李白’那样的知己吗?还是殿下打心眼里就看不起卖笑为生的女子呢?”爰仪偏头问道。
“本王不是那个意思。秦娥和李白的下场都不好,你我,不该那样,也不会那样的。”燕王笃定的口吻。
是啊,李白虽然死得浪漫,但却是非命,而秦娥最终也是孤独老死于秦楼。
这样的结局,确实不好。
朱棣曾经发过誓言,只要他活着一天,身边这个女子就必须存活一天!
他决然不会让这个女子成为第二个“秦娥”,他自己,却更不会做第二个“李白”!
“燕王殿下的意思,爰仪明白了。只是这钗子是……”爰仪还是不解朱棣为何要拿一支钗子给她。
“这是本王专为本王心爱的女子而打造的钗子,名为‘蝶恋花’。”朱棣深邃的目光直直盯住了面前女子的脸,“是给你的,收下吧。”
爰仪闻言,退后了两步,谦恭答道:“既是如此,爰仪不能收。”
“为何?”
“王爷不是说了吗?这是为您心爱的女子所打造的钗,爰仪命薄福浅,消受不起,请王爷不要为难爰仪!”
这算是为难吗?
朱棣一时迷茫了开来。
他并没有别的用意,只是想用这支钗子让这个女子记住他。
不管是知己,还是其他的什么身份,他希望这支钗子有一天能够插在她的发间。
当然,最好的,是他能够亲手为她插上。
爰仪不愿意接受,他亦无法,只好收了钗子,对她缓缓而笑:“本王不为难你,这支钗子,本王和两年前的那道圣旨放在一起。本王说过的话一定作数!如若有一天你嫁入了燕王府,那一天,就是本王亲手为你戴上这支‘蝶恋花’的日子!”
“爰仪谢王爷厚爱,但愿那一天……”爰仪说着说着就发现了自己的话不对头,蓦地住了嘴,不敢往下说。
因为她若说“但愿那一天早点到来”,必定会让燕王误解;而她若说“但愿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也会让燕王难堪。
无论怎么说,都是不对。
燕王的话,很明显地告诉了她,他不会放弃她。
更深的意思,朱棣不用明说,爰仪也猜到了。
燕王终有一天会要争皇位,而燕王身边的人,包括徐轩冥在内,肯定都会受到牵累。如若徐轩冥因为效忠朱棣而出了什么意外的话,或者爰仪因为和朱棣关系而遭到不幸,燕王手里的那道圣旨,便是唯一能够逼迫爰仪活下来的东西!
命中注定的事,从来都不好说。
爰仪敛了口,不再说什么。朱棣亦没有再说话。
他们彼此心里都明白对方话里的深意,只是不该道破,就谁也不会先行道破。
凝望白茫茫的河面,两人都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