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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王鸟的早晨

王鸟打开院门,门上插着一根鸟毛。北大山土匪又来索要,这些个小蟊贼,越来越不按江湖规矩行事了。年前才送去十担物资,年后这才几天,咋又来勒索?王鸟想扯下鸟毛,他太矮,蹦了几蹦没够着。王鸟就喊聋子老黄。聋子老黄是个外乡人,是王鸟家唯一的长工,因为耳聋,所以寡言。他一年四季说的话,还没有他放的屁多,在外人看来,他其实就是一个哑巴。王鸟喊他,他自然听不到,但他能看见王鸟在喊他。聋子老黄就有这个能耐,只要王鸟喊他,他就能看见。因为这个缘故,王鸟很少拿他当外人,遇到大事小事了,总爱找他唠叨唠叨,他相信这个哑巴似的聋子,能够理解他。

聋子老黄走过来,伸手扯下鸟毛,递给王鸟。

王鸟接过鸟毛,一反常态。他没有按惯例将鸟毛插到神柜上,那里已经插满了鸟毛,一根鸟毛意味着十担物资的损失。他将鸟毛插到鸟枪口上。看着满脸误解的聋子老黄,他懒得解释。

王鸟扛着鸟枪,立在院子中间。他抬头看山,太阳将出未出之际,天空光焰灿灿,那串怪异的鸟叫:王鸟——哇,王鸟——哇,一路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踩过来。好多天了,这奇怪的鸟叫,王鸟哇王鸟哇的。这总会在每天清晨,在太阳将出未出之际,从西向东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紧一声慢一声地传进王鸟的耳朵。

王鸟在王村,生活快半辈子了,这方圆百里,按理说有啥鸟他没见过?有啥鸟音他没听过?可他想穿肠子,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是只啥怪鸟在怪叫。难道是只外来鸟吗?它来王村干啥来了?它是在呼叫我吗?它咋知道我王鸟的名字?它怪腔怪调地叫我干啥?

王鸟很不自在。想想看,每天早晨,自己的名字被一只莫名其妙的鸟怪叫着,人能自在吗?

王鸟问他的老婆,听没听到一只怪鸟在怪叫?

余多方说:有怪鸟在怪叫?它是咋个叫法?

王鸟想学给她听,喉结动了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王鸟拿眼睛询问马凤,马凤将头别到一边。马凤说:昨天你又没和我睡,有没有怪鸟怪叫,我咋知道?

樊知花望着王鸟,她不知道这个精明瘦弱的小老头,为啥问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她到王村走进这个地主的宅院才三五天,她感觉就像走进了一座坟墓。王鸟这个土财主,仿佛要从她身上挖出金矿来,每天夜里都要没死没活地瞎折腾。每当看到折腾过后王鸟那狼一样贪婪的眼神,樊知花就有一种被吃了的感受。

她现在唯一能记住的,就是来王村的路。

余多方是渡春城余财主的孙女,余、王两家也算是世交了。作为原配,余多方在这座宅院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包括王鸟有时也怵她三分。可是她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没有生育。这可犯了大忌讳:王鸟家族祖孙三代都是一脉单传,最忧心的事就是怕断子绝孙。为了能延续王家的香火,余多方主动把马凤推荐给王鸟。余多方把马凤推荐给王鸟的另一个原因是,马凤是余家的丫鬟。原本余老爷子看中了马凤,要收她做小,但余老太拼命反对,加上余家家道衰落了,哪儿还有能力养小老婆?余多方深信,她这样做,不仅帮她母亲解决了潜在的威胁,而且也改变了马凤的命运。丫鬟嫁财主,乌鸦变凤凰。虽然是做小老婆,但小老婆也是老婆,总比嫁个穷汉受一辈子穷强。马凤应该会记住她的恩泽听她的话,守自己的本份,不会和她抢男人,威胁到她家庭主妇的地位。

令余多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王鸟自娶回马凤后,全部心思都用在了马凤身上,把她余多方完全给忘了似的,冷落在一边。长夜寂寞,余多方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夜夜陪着枕头睡觉,哪里坚守得住?

余多方把马凤叫来,骂道:小贱人,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吗?

马凤说:咋了?我啥地方得罪姐姐了?

余多方说,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淹的淹死干的干死,你还要咋样得罪我?马凤害羞似的笑笑,说:我劝劝老爷。

余多方就等,等王鸟夜里来陪她睡。可是左等右等,把一年四季等过去了,马凤和王鸟,仍然我行我素,全然不顾及她的感受。余多方每次骂马凤,马凤都害羞似的陪上一张笑脸。骂得马凤急了,马凤就把责任推到王鸟身上。马凤说:老爷要这样,我有啥办法?

余多方知道,老爷要这样,也不全是马凤的错。

余多方找到王鸟,问:我还是不是你老婆?

王鸟说:你不是我的老婆,还能是谁的老婆?

余多方问:我老丑了吗?

王鸟说:你没老丑。

余多方问:我干了啥丧德的事了?

王鸟迟疑了一下,想:你不能给我生儿子,占着茅坑不拉屎,还有比这更丧德的?他没把这想法说出来。

王鸟说:你没干丧德的事。

余多方问:你为啥不和我睡了?

王鸟苦笑了一下。余多方看出,王鸟的苦笑是硬挤出来的,像鸡屎一样干在脸上。

王鸟说:我这不是为了忙儿子吗?

余多方说:你不找我睡,儿子能从天上掉下来?能从石头缝里蹦出来?

王鸟耸耸肩,说:看你说的。我又不是没和你睡过。我睡了你那么多年,结果呢?儿子又在哪里?

王鸟说出这狠话,出乎余多方意料。有道是打不打脸,揭不揭短,王鸟的话,是揭了余多方的短,打了余多方的脸,余多方哑口无言。她是爱王鸟的,她不知道自己为啥就不能给王鸟生出一个儿子来,作为妻子,不能给丈夫生儿子,还有比这更大的罪孽?为了能给王鸟生出一个儿子来,她啥神都拜过,再苦的药都吃过,可结果呢?结果是男人不上自己的床了,拜神吃药有啥用?

见余多方发愣,王鸟反过来安慰她。王鸟说:待我忙出儿子来了,就休了马凤。王鸟说这话是有一点点依据的,他从来都不会白白养活一个女人。

王鸟说过这话后,就乘黑钻进了马凤的房间,留下余多方孤单单地站在黑夜里,自己陪着自己。

王鸟的话,余多方多少有些感动,尽管他知道王鸟说的是假话。她不是一个傻女人,她知道男人的情话,多半是为了哄骗女人,男人对女人的承诺,没有一句能兑现。她是过来人,她知道忙儿子不需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去忙,那才叫瞎忙。王鸟多半是被马凤这个小妖精给迷住了,忙儿子,只不过是王鸟为冷落她寻找的借口。但这个借口多么冠冕堂皇,就像灵验的魔咒,只要王鸟一念,她就动弹不得。

余多方有些后悔,后悔不该把马凤引荐给王鸟,这真是引狼入室啊。她承认,对马凤,她可能看走了眼,这个表面憨厚的丫头,其实很有心计。想想她在余家当丫鬟时,勾引余多法,要不是余老爷子出手阻拦,声言要纳她做妾,马凤的计谋差点得逞。

余多方心中有个谜团始终没有解开。当初为了生儿子,有人给王鸟介绍了好几位姑娘,条件相当不错的也有,可王鸟都拒绝了。当她把马凤引荐给王鸟时,余多方观察到,王鸟的嘴角抽动了好几下,双眼放出异样的光来。王鸟当然认识马凤,只是余多方不知道,王鸟拒绝其他姑娘,就是冲着马凤来的吗?马凤这个小妖精,使了什么妖术使王鸟还有余多法、余老爷子都对她动心呢?

余多方常常照镜子,顾影自怜。她觉得马凤除了会嗲外,并不比她漂亮到哪里去。

对马凤,余多方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她希望王鸟能尽快有个儿子,这样乘着自己尚未年老色衰,他们夫妻间或许还能重温旧梦,重燃旧情。另一方面,她又十分害怕马凤给王鸟生出儿子来,尽管王鸟说过,待忙出儿子来就休了马凤,但这话是当不得真的。现在没有儿子尚且如此,将来有了儿子那还得了?!

自马凤进家后,余多方就开始彻夜失眠。想到自己的男人怀抱的是另一个女人,她的心就像丢进了醋缸里。她实在煎熬不住了,就去听墙根。马凤这个小妖精很快就觉察到了,她在和王鸟做好事时,故意大声呻吟、浪笑,在床上制造出更多的淫声。余多方就像在自己家里做贼,每次听完墙根后,她就下身潮湿、面赤心跳,仿佛被谁偷奸了一般。她很后悔,感到自己太下贱了,太把马凤这个奴才当一回事了。她应该大度一点,起码也应该在表面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不能让马凤这个小妖精太得意,更不能让她看轻了自己。可是到了夜里,余多方故伎重演,她控制不了自己。久而久之,白天念佛,夜里偷听墙根,成了余多方每天必须完成的功课,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和在这座地主宅院存在的方式。她想用麻木把自己包装起来,但心中的怨就像春天埋下的种子。怨妇余多方常常会情不自禁地盯着马凤的肚子看,她想看到马凤的肚子大起来又十分害怕马凤的肚子真的大了起来。每当此时,马凤就憨态可掬,把一张乖巧的笑脸送给余多方。马凤的神情,使余多方感到真是可恨又可怜:她呈献给你的是一团柔软的泥巴,当你觉得她软弱可捏时,往往弄脏的是你自己的双手。

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一晃三年过去了,马凤的肚子仍然比瘪三还瘪三。当余多方再次盯看马凤的肚子时,她明显感受到了马凤的惊恐。

余多方释然了,余多方放心了,余多方也终于明白了:马凤照样不能给王鸟生出儿子来。王鸟忙不出儿子,不能怪女人,起码不能全怪女人,问题可能出在他自己身上。

王鸟可能是匹骡子。

这个问题,王鸟也似乎感觉到了。他的两个女人,同样不能生育,这还能是啥问题呢?

王鸟不愿去相信,或者说不敢去相信。他王鸟忙不出儿子来。这怎么可能呢?该有的他都有,该做的他都做到了,问题肯定仍然出在女人身上。要怪就怪余多方无用,要怪就怪马凤无能。

王鸟不愿这么快就绝望,他告诉余多方,他要到渡春城去一趟。

余多方知道,除非有大事,否则王鸟不会轻易离开王村。马凤也本能地感到,王鸟要去渡春城,肯定与她生不出儿子来有关。她清楚地知道她在这座宅院的地位,如果不能给王鸟生出儿子来,她可能什么都不是,甚至连个丫鬟都不如。说不定哪天早上一醒来,王鸟就会把她赶出家门。

看着王鸟离开王村的背影,马凤想,得想办法尽快生个儿子出来。她知道生儿子需要男人,而王鸟这个男人,显然是靠不住了。

马凤发现聋子老黄站在门口,目送王鸟渐行渐远,而余多方却闭着眼睛,面壁念佛。

王村到渡春城,有大半天路程,不通车,得走路去。当然有钱人可以不走路,有钱人可以雇一顶滑竿,由人抬着,忽悠忽悠地走在山路上,边赶路边看风景。王鸟肯定有钱,但王鸟从来都不坐滑竿。这倒并非只是图省钱,或者担心像他爷爷王倒手那样,被抬竿人摔下山坡差点丢命。更主要的是王鸟喜欢走路,尤其喜欢背着双手,迈着官步,走在王村到渡春城的道路上。

有人说:王鸟长得一点也不像他的父亲王朝,倒更像他的爷爷王倒手。而且那做派,就像王倒手再生。想当年,王倒手卖地葬母后,第一次离开王村到渡春城谋生,走的就是这条山路。王倒手在离开王村时摔下这样一句狠话:总有一天,老子要让王村的土地都姓王。

这个穷汉说出这样的狠话,肯定不是个一般的人物。果不其然,他在渡春城谋生时,结识了余财主,一个穷汉能得到渡春城数一数二大财主的赏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王倒手做到了。

王倒手除了会种地外,没有别的谋生技能。他到渡春城谋生,说白了就是要饭。王倒手要饭有个特点,他不到处乱要,每天饿了,就直接跑到余财主家找剩饭吃。每次余财主都会吩咐下人,用一只干净碗给王倒手盛饭,有时还会给他配点小菜。王倒手在接过饭碗时毫不客气,每天在吃过饭后,也不管余财主在没在跟前,都要深鞠一躬。日子久了,引起了余财主的注意。

有次余财主把王倒手叫住,问他:渡春城这么大,为啥要饭天天到我家?

王倒手很镇静,说:因为你家有饭。

这话余财主爱听。但渡春城有饭人家多的是,为啥不到别处去要?

王倒手说:因为你家有钱。

这回答就有些似是而非,似非而是了。余财主说:我家有钱不假,有钱就该白白给你饭吃?

听余财主这样讲,王倒手很生气。王倒手说:我又不白吃白喝你的,到时我会加倍还给你。

这话就不中听了,一个臭要饭的,硬气什么?把要的饭加倍还给施主,这不是咒人吗?换了别人不掴他几个嘴巴也会唆狗咬走他。

余财主没有气愤,他觉得这个要饭的挺有意思。他对王倒手说:你别要饭了,到我家来做工吧。

没想到,王倒手在余财主家做工还不到一年,就辞职不干了。这还不算,他还张口向余财主借钱。余财主把王倒手端详了好一会儿,也不问他为啥要干啥,不仅借给了他一笔小钱,还吩咐管家多给他结算了些工钱。

王倒手就用这点本钱,干起了小商贩。他把渡春城的盐巴、红糖、洋布洋火、针头线脑的担到乡村去贩卖,再把乡村的土特产贩运到渡春城。经过几年的倒手贩卖,王倒手在渡春城南街,也就是余财主庄园的旁边,盘下了三间店铺。后来他又开了一间桐油榨坊,把榨出的桐油经汉水走长江,销售到汉口、上海等大城市。王倒手的财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当然,王倒手最得意的一笔生意就是成了余财主的乘龙快婿。

这其间有个小插曲。自王倒手干起商贩后,渡春城接二连三遭匪劫,除余财主家外,渡春城有钱人家,被抢劫了个遍。

后来人们发现,劫匪头子是一个叫黑七的人。黑七到渡春城抢劫,指点打点,几乎没有失过手。渡春城里肯定有内应,人们把怀疑的目光投向王倒手,人们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因为王倒手和土匪黑七都是王村人。而且,这个叫花子、这个小商贩、这个外乡人,凭啥在数年时间积累了那么大一笔财富?

但怀疑归怀疑,人们找不到丁点证据,拿不到王倒手任何把柄。总不能因为他和土匪黑七是同村人,就把他抓起来,投入大牢,或者干脆就枪毙了他。

据说余财主临死前,找王倒手深谈了一次。余财主说:我快要死了。

王倒手看着余财主,他知道老丈人说的是真话,他看上去确实快要死了。王倒手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一个快要死的人。

余财主要王倒手坐到他的床上。他把其他人赶了出去,吩咐把门窗关死。

余财主说:你不必安慰我。自古以来,有谁不死的?连神仙也会死亡。

说到这里,余财主停了下来,盯着王倒手的眼睛足足有半分钟,然后叹息一声。

余财主说:我但死无妨,只是有一件事死不明白,死难瞑目。

王倒手想:一个快死的人,有太多想法不会是什么好事。他从余财主的神情已经猜出他所要讲的,肯定不会是什么善言。

余财主说:黑七好久没到渡春城来了,他死了吗?如果他还没死,请你一定帮我转告他,我感谢他的不抢之恩。说到这里,余财主有点激动。余财主说:我感激他让我背着黑锅去见阎王。

王倒手很恼怒,这不是明摆着讲他和黑七是同党吗?被一个快死的人盯上了,他知道很难脱身。余财主敢对他说这些话,肯定事先已作好了安排。他知道只要余财主还有一口气,他不给个满意的答复,就休想逃出这间屋子。

王倒手说:黑七应该是死了,他这一辈子可能不敢来了。想想看,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还敢来,那不是明摆着找死吗?

王倒手在说这话时,想到了他家那杆祖传鸟枪,只要在枪膛里装满铁蛋蛋,从背后朝人打去,那人不死大概也活不了了。

余财主收回眼光,怪异地笑了一下。余财主说:我知道你不是傻子。听我一句话,赶快从渡春城滚蛋,滚得越远越好。

说过这话后,余财主就闭上了眼睛。他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懒得再理睬任何人。

王倒手知道,不管他愿意与否,都得照余财主说的去做:从渡春城滚蛋。王倒手本来有自己的打算,自不消余财主吃了萝卜操淡(断)心。他恼怒的是,一个要死的人,死去好了,干吗要把什么都弄明白?要知道有些事想得做不得,做得说不得。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说出来的话如借出去的钱,要想收回就难了。

王倒手什么时候从渡春城消失的,人们不太清楚。人们只是听到一些支离破碎的传言,说黑七不知被谁从背后打了一鸟枪,当场就死球了。而他家的土地,被一个叫王朝的人全部收去,王朝就是王倒手的儿子,王朝还收养了黑七的妻儿。人们还听说王倒手死时立下了三条奇怪的遗嘱:第一,子孙后代不准坐轿子。第二,王村的土地都姓王。第三,善待余家后人。

他说余财主这人太精明了,精明人的后代一定混蛋。

想到王倒手的遗嘱,王鸟的内心就充满激情。王村的土地都姓王,这简直就是一个伟大的梦想。他觉得只有他才能理解这份奇怪的遗嘱,只有他才能传承他爷爷的衣钵,也只有他才能使梦想成真。

但王鸟现在遇到了比天还大的难题。他年过半百,尚膝下无子。王村的土地,传承给谁呢?百年之后,土地不会随他一起死去。他无法埋葬土地,也无法把土地带往天堂。他只能被土地埋葬。到那时,王村的土地,还会姓王吗?

王鸟想:天啦天啦,我又没行啥大恶,凭啥给我这么大的惩罚?

他太不甘心了,既然余多方、马凤都生不出儿子来,那就只好另谋良人了。儿子没忙出来,王鸟仍需努力!

当满腹心思的王鸟走近渡春城时,他发现渡春城的人纷纷往外跑。王鸟拦住一个小脚妇人问:跑啥呢?小脚妇人有些口齿不清,边跑边说,跑匪了,跑匪了。王鸟就跟着小脚妇人的屁股也跑起匪来,小脚妇人跑得很快,跌跌撞撞看上去就要跌倒但总也没有跌倒,王鸟有些追赶不上。他边跑边高声问道:跑谁的匪?哪个土匪又进城了?旁边有人答道:除了黑七,还能跑谁的匪?

王鸟站住了,王鸟感到好笑。黑七早都死球了,现在怕是连骨尸渣子都烂了,还跑他的匪?王鸟对跑动的人群高声大叫:黑七早死球了,这世上哪儿还有黑七啊。他想拦住惊慌的人群,把他们赶回渡春城去。但没人认识王鸟,这个小老头看上去像个外乡人,人们不敢相信他的话。王鸟喊累了,突然发现自己太傻,喊什么喊?渡春城人跑匪与我王鸟球相干。他懒得再喊了,就背着手朝渡春城走去。有人被这个外乡人的镇定吸引过来,试试探探跟着他往回走,渐渐的,人群都被吸引了过来,大家三三俩俩、说说笑笑回到渡春城,原来是虚惊一场。

这么一跑匪,王鸟走进渡春城时天已黄昏。王鸟事先和余多法有联系。他来到老南街余家大院找余多法,顺便探望探望余多方的母亲余老太。余家大院已被余多法给卖了,听说他用卖大院的钱,去做军火生意,结果血本无归,余多法只好到保安大队去当差。他只留下了两间厢房、一间铺面给余老太。余老太还养有一个哑巴使女,靠出租店铺维持生活,日子过得勉勉强强。余老太见是王鸟来看望她,很是惊喜。她拉着王鸟的手,三句话没说完已是泪眼花花。王鸟已是好多年没进城了,没想到余家衰败得如此之快。他安慰余老太,要把余老太接到王村去居住。余老太不想下乡,她说只要她还活着,就要守着余家大院。尽管余家大院已经不姓余了,她盼望有朝一日还能赎回来。余老太有这样想法,王鸟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他知道人老了,更容易活在梦里。他问余老太:余多法呢?经王鸟问起,余老太才想起余多法给王鸟留有一张字条。她把字条找出来递给王鸟。原来余多法被征调到前线打仗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要王鸟到大勾栏去找东方采。王鸟给余老太留了点钱,就告辞了。

大勾栏在西街。渡春城很小,从南街到西街,只有十来分钟路程。夜幕下的渡春城,没有街灯,只有少数有钱人家,在自家檐下挂只大红灯笼。微弱的烛光,只能照亮自家的门庭。王鸟穿行在黑暗里,有一种小鬼要去见阎王的感觉。

王鸟来到大勾栏。东方采正在应酬其他客人,见王鸟来了,就把其他人撇在一边,满脸堆笑迎过来。她知道这鸟是个土财主,有钱宁愿埋在家里烂,也不轻易花费。今天既然来了,就得好好榨他些油水。她把王鸟引上楼,把大勾栏经营的十几位姑娘全部叫过来,让王鸟一一过目。

东方采说:您是余多法引荐来的客人,我肯定会给你特别优惠。您随便挑吧,相中了的我都会给您留着。

王鸟是个正派人,他来大勾栏并非为了嫖一场。他问东方采:余多法没有给你说清楚吗?你这里可有干净的姑娘?

东方采就笑。东方采说:余多法要您到大勾栏寻找处女?

王鸟也跟着笑了起来。王鸟说:没有处女,作风好的也行。

东方采差点笑背过气去。她笑够了,抬眼看了看王鸟,发现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她不知这鸟是真憨,还是装憨。

东方采说:算你运气好,我这里还真有一位比良家妇女还干净比淑女还正派的姑娘。

她把樊知花叫来,先让王鸟过目。王鸟见樊知花,学生模样装束,虽然脸上有一层笑,但看人的眼神很警惕很生硬。王鸟在心中揣摸,这样的女人能到大勾栏来,不是为了骗人就是遇到了万不得已的大事。他在心中有个疑问:这么嫩的女人,在大勾栏这个烂地方,能够保持干净的身子吗?

东方采看出了王鸟的疑问,她要樊知花先到另一个房间去。正要解释时,王鸟挥手制止了她。王鸟对樊知花背后的故事不感兴趣,他宁愿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会相信东方采的话。王鸟感兴趣的是,樊知花看上去像匹烈马,这一点与对他百依百顺的马凤不一样,与贤慧的余多方也不一样,这样的女人能生儿子吗?他不好意思拿这话去问东方采,也不能让樊知花做保证。他知道如果不做实验的话,咋会知道女人会不会生儿子?

他决定把樊知花买回去做实验。王鸟觉得这比找媒婆说亲要快捷、简单、省事。请个媒婆说门亲,攀亲带故一大串,麻烦死了。王鸟不愿耗费这个精力和时间,而且买来的女人,不合适了还可以随时卖掉。

王鸟这么爽快,东方采有点意外。他们开始谈价钱:把手伸进对方的袖筒里捏摸,就像在牲口市场买卖牲口。这样七摸八摸,讨价还价,王鸟先开口了。王鸟说:就这么定了。

价钱谈好了,王鸟另外开了一间房,安排樊知花住下。他在渡春城还有些朋友要拜访,还有些商务要处理。这样一晃,时间不觉已过去了八九天。第十天一大早,王鸟雇了一顶滑竿,抬滑竿需要两个人,他只雇了一个人,王鸟要自己抬滑竿。是王鸟亲自抬着滑竿,忽闪忽闪荡悠悠,把樊知花抬回王村的。

一路上,王鸟和轿夫有说有笑,但就是没和樊知花说一句话。看着这个比自己父亲还要年老的小老头,这个把自己从大勾栏赎出来的男人,樊知花不知道该恨他还是感激他。给这么个人当小老婆,比接客又能好到哪里去?

直到扛过正午的太阳,走进王家大院,樊知花才相信,东方采和余多法果然没有骗她:看来王鸟确实是个大财主。她的心多多少少好受些了。

樊知花向王鸟提出个奇怪的要求:给她三天时间,在这三天里,不许任何人来打扰她。王鸟答应了。王鸟说:除非上天摘月亮,你提的啥要求我都会答应。樊知花苦笑一声,没有说话。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哭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她哭够了,就把自己精心打扮一番,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太阳将出未出之际,樊知花笑吟吟地走了出来。她的光鲜形象与王家大院的灰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樊知花把所有人的眼睛都照亮了。

王鸟感到一阵眩晕,他不敢再看下去,就赶紧闭上眼睛。这时,一串怪异的鸟叫,钻进了他的耳朵:王鸟——哇,王鸟——哇……这鸟音仿佛来自天边,又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乍一听,王鸟还以为有人在呼叫他,静心听去,鸟音忽远忽近若有若无。

起初,王鸟并没太在意,不就是一只鸟叫吗?可是一连数天,每天清晨,太阳将出未出之际,那怪异的鸟叫,就会准时在王村上空传颂:王鸟——哇,王鸟——哇,就像夜猫子和乌鸦在一唱一和,叫得王鸟心神难宁。

王鸟问他的老婆,她们竟然没有一个人听到。

王鸟问王村人,听没听到一只怪鸟在怪叫?王村人说:哪儿有什么怪鸟在怪叫啊?这就更奇了怪了,那么分明的鸟叫,竟然会没有一个人听到,难道王村人都聋了吗?

黑火找到王鸟。黑火说:不是王村人都耳聋了,而是你老球了。老得耳朵背了,老得眼睛花了,老得心想不明白事情了,成了老糊涂了。只有瞎子才看得见黑暗,只有聋子才听得到鬼叫,是不是鬼在叫你?

黑火把王鸟奚落了一通,还扯着喉咙唱起来:

人生在世什么好?

说声老了就老了。

人老先从什么老?

人老先从耳朵老。

耳朵老,怎么老?

听不见的多,听得见的少……

王鸟知道,黑火是借机埋汰他。他对老王家有仇恨:他祖上在王村是有些土地的,可是到了他这一辈,王村的土地都姓王了。失了土地的黑火,就像丧了家的狗。他只好靠找些短工,或谁家有红白喜事了,去唱酒歌跳巫婆,替人哭丧来养活自己,日子过得有一天没一天的,四十快出头了还是光棍一条。他认为这都是老王家的罪孽。

王鸟懒得招惹黑火,事实上他也招惹不起,笑骂只好由他去了。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汉,最好的办法就是离他远点再远点。

王鸟要王村人帮忙去搜鸟。王鸟说:大家想想看,每天早晨,一只莫名其妙的鸟在王村上空怪叫,王村人还有好日子过吗?

王羊问:搜鸟有没有搜鸟费?

王羊是王鸟本家,一个太爷传下来的。但因为混穷了,活得跟黑火差不多,两家就几乎没有了往来。有段时间,王鸟怀疑王羊与北大山土匪有勾通。他安排聋子老黄暗中监视,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聋子老黄反而和王羊喝起酒来。王鸟哭笑不得,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

王羊要搜鸟费,王鸟很诧异。王鸟说:搜鸟还要搜鸟费?

王羊说:不给搜鸟费,管吃管喝也行。

王鸟更不能答应了。他知道王村人啥都容易满足,就是那张胃口无法满足,吃喝起来像个无底洞,怎么填都填不满。

王羊冷笑一声,扭头回去睡懒觉,做他的白日梦去了。

王鸟不愿出搜鸟费,也不愿管吃管喝,就没有人帮他去搜鸟。王鸟想:不就是一只怪鸟在怪叫吗?在王村,在他自家的土地上,还有啥他弄不明白的?

王鸟决定自己去搜鸟。他知道如果不把那只怪鸟搜出来,他的好日子就过不安逸。

王鸟喊聋子老黄,要他把那杆鸟枪拿过来。他在枪膛里塞了一大把小豆,王鸟知道打鸟用不着铁粒钢钎,用小豆当子弹就足够了。嘭的一枪打出去,网大的一片,再会飞的鸟也会折断翅膀。抓一只断了翅膀的鸟,比抓一只癞蛤蟆还容易。

王鸟有个习惯,平时有事没事了,爱扛着他的鸟枪,在王村转悠。他要视察他的土地,尽管他的土地多半都租出去了。如果发现哪块土地播种迟了,草欺苗了,苗子黄了,王鸟就会追究原因,对种地人提出忠告或提供帮助,王鸟不允许他的土地荒芜或歉收。当然,王鸟扛着鸟枪,并非只是为了防身,而是顺便打些野鸡、山兔、獐獾之类的野味。在王村扛着鸟枪转悠的王鸟,很少空手而归。

王鸟初步断定,那只怪鸟可能隐藏在西固山上。

西固山在王村之西,与北大山遥遥相对,是王村人埋葬祖先的地方。

王鸟起了个大早,爬上西固山,放眼望去,群山如屏,将王村团团围住;草木莽莽,正是野兽出没的好地方。他这才发现,要在群山中搜寻一只怪鸟,比大海捞针还难。

王鸟很沮丧,他只好坐等。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那只怪鸟会撞上他的枪口。

太阳将出未出之际,西固山下传来声声哀嚎,猛听上去,活像怪鸟在怪叫。王鸟有些迷惑,就掂着鸟枪循声找去,他走进了黑傻子家。

黑傻子不在家,但见他老娘光着身子在床上打肉滚,被子掉在地上。王鸟想退出来,但是来不及了,傻子妈发现了他。病痛使她顾不上羞耻了,她冲着王鸟哀求道:少爷,求求您了,给我一枪,把我打死算了。王鸟自然不会干这傻事。他感到恶心,就用鸟枪挑起被子,盖到傻子妈身上。王鸟说:我给你找傻子去,他咋敢丢下你不管了?

王鸟逃了出来,随便拣一条小路乱走。无意间,远远的他发现他家祖坟旁,有人在不声不响地挖坑。那人显然比王鸟起得还早,说不定半夜就来了,因为那坑已经挖得有半人深了。挖坑的地方,正是王鸟早就请阴阳先生看过的,是块风水宝地。王村人都知道,那是王鸟预备埋葬自己的地方。那人显然不像是盗墓,又没听说王村最近死了谁,他挖坑干啥呢?

王鸟想了想,又想了想,就咣的一枪打过去。坟地传来娘和老子的嚎叫声。

王鸟知道,他射出去的是一片被火药燃烧的小豆,只能打断鸟的羽毛,却伤不了人的筋骨,更不会伤及性命。他假装慌慌张张地跑去察看,原来打中的正是黑傻子。但见黑傻子浑身上下尽是烫泡,这些烫泡用凉水清洗清洗就会消失。

见是王鸟朝自己打黑枪,黑傻子张口就骂:狗日的你要枪毙老子吗?

王鸟说:兄弟,对不住了。我以为打中的是头野兽呢。

黑傻子说:你眼睛又没瞎,连人和野兽都分不清了?

王鸟问:你偷偷摸摸,做贼一样,在这里干啥?

黑傻子说:挖坑,除了挖坑,还能干啥?

王鸟问:你挖坑干啥?

黑傻子说:埋人,挖坑不埋人,还能干啥?

王鸟说:你要埋谁?埋你妈吗?你妈又没死,她明明白白的还活着,你挖坑干啥?

黑傻子不说话了,他抱住头,蹲在坑里,号啕大哭起来。

傻子妈得了一种怪病,痛起来人缩成一个肉球,那惨烈的哀嚎声,听得王村人心烦意乱。大家都为她祈祷:死吧,死吧,早死早解脱,何苦还要活着?但傻子妈就是不死,她拼死老命硬活着,是因为她唯一的儿子黑傻子还没有娶到媳妇。如果她先死了,黑傻子身边怕是再也不会有女人了。而黑傻子不能相一门亲的原因,恰恰是因为傻子妈还活着:谁愿把女儿嫁给整天有哀嚎声的人家?

看着老娘的惨状,为了她少受些活罪,黑傻子几次三番想伸手了结了老娘的性命。但他不敢这样做,不能这样做,每次伸手缩手他都后悔。为了排泄内心的痛苦,他只好半夜三更偷偷跑出来挖坑,到了白天又悄悄地把坑填上。有一次他甚至把他娘背进了坑里。傻子妈说:儿啊,你要活埋娘吗?你先把我打死了再埋好不好?黑傻子只好将她娘又从坑里背回家。这样他挖了填填了挖,到后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啥能干啥。黑傻子恨死自己了。

对黑傻子母子,王鸟的感情很复杂。

王鸟爷爷的遗嘱是王村的土地都要姓王。但王鸟的父亲临死前,却卖了五亩坡地给黑傻子母子,说是卖,其实是白白相送。王鸟的父亲还千叮万嘱,只要傻子妈还活着,王家人就不准打那五亩坡地的主意。这令王鸟十分不理解。

有传言说,黑傻子其实是王鸟父亲的私生子,看看黑傻子的长相,那带钩鼻子,猪腰子脸,除了王家后人,谁还会是这副模样?王鸟后来相信,那传言十有八九是真的。

看着蹲在坑里哭泣的黑傻子,对这个隐形弟弟,王鸟有些怜悯也有点厌烦。王鸟说:你别再挖坑了,等你妈真真死了,还怕没坑埋吗?

黑傻子不哭了。他本来是一个硬头汉,一个不爱哭嘴的人,今天却当着王鸟的面哭鼻子,这太丢人了。他拒绝了王鸟伸过来的手,自己从坑里爬了上来。

黑傻子扛起镐和锨准备走人时犹豫了一下。他冲着王鸟的后脊背说:我要卖了那五亩坡地。

王鸟回过头来,死死地盯着黑傻子。他知道,如果黑傻子真卖了那五亩坡地,他妈不急死也会气死,因为那地比她的命还重要。

王鸟说:你妈还没死,你那地能卖给谁?

黑傻子说:没人买,我就拿它送人,反正那薄地也没啥种头,我白送人总会有人要吧?

黑傻子一点也不傻,他明里是要卖地救母,暗里其实是在要挟王鸟。那五亩坡地虽然不值啥钱,但在王村,除了王鸟,谁还买得起土地?王鸟若真想买,不仅违背了父亲的遗愿,黑傻子还会漫天要价。王鸟若不买,说不定黑傻子真的会拿它送人。再坏的地也是地,还怕没人要?如果这样,王鸟这一辈子,让王村的土地都姓王这个伟大的梦想,就只能带进棺材里了。

看穿了黑傻子的花花肠子,王鸟怪异地笑了笑。

王鸟突然问黑傻子:你觉得我老婆咋样?

黑傻子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反问一句:你说啥?

王鸟大声说:你觉得我老婆咋样?

这次临到黑傻子怪笑了。黑傻子说:你老婆咋样,你自己不知道,还用来问我?再者说了,你老婆咋样,与我卖地球相干?

王鸟说:咋就不相干了?你为啥娶不到媳妇?你妈为啥还不死?你娶不到媳妇,你妈能死吗?你妈不死,你娶得到媳妇吗?

王鸟的话,七绕八绕绕得黑傻子有些糊涂了,他觉得自己听到的不像是人话。同在一个村子里,王鸟三个老婆咋样,他不会不知道。大婆余多方,端庄善良,二婆马凤,温顺风骚,三婆樊知花他虽然没见过,但听人说这位窑姐长得比狐狸精还漂亮。拿一个来做老婆,就会是享尽人间仙福了,何况三个?黑傻子愤愤地想:奶奶的,人与人就是不同,王鸟为啥有这好的命?

见黑傻子发愣,王鸟说:回去吧,回去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就来找我。王鸟知道,黑傻子这人想明白一个问题,需要一段时间。

黄昏时候王鸟回到家里。他今天运气还算不错,打了黑傻子一鸟枪,还顺手打死了一只野兔。他准备晚上把野兔红烧了,喝口小酒。

王鸟喊聋子老黄来剥兔皮,连喊三声聋子老黄也没有出现。不知为啥,自从他从渡春城回来后,聋子老黄老是躲避他,看人的眼神老是躲躲闪闪。喊不来聋子老黄,王鸟只好自己动手剥兔皮。王鸟正在剥兔皮时,一条人影悄悄地溜了进来,那人进门后,迅速地将门关死。昏暗的光线,但见那人军人装束,面目模糊。王鸟吓了一跳。王鸟想:坏菜了,是北大山土匪寻上门来了吗?他想起了插在门上的那根鸟毛,一根鸟毛是一个月的期限,期限不还差几天吗?这世道,咋连土匪也不讲信誉了?

王鸟握紧剥兔皮刀,朗声说道:兄弟,道上有道上的行规,期限没到,咋就寻上门来了?

那人迟疑了一下,小声说道:大哥,是我,你连我都不认识了?

来人原来是余多法。

听说自己的弟弟来了,余多方出来相见。虽然她对这个弟弟很有意见,责怪他不该卖了余家大院,撇下老娘孤苦零仃不管不问。但毕竟姐弟一场天各一方,多年难见一面。余多方一声弟弟未叫出口,泪先流了出来。

王鸟有些生气。王鸟说:来看你姐姐,就光明正大的来,咋跟做贼似的?他要出门喊几位长者来陪余多法吃酒,被余多法制止了。原来余多法怕死,是从战场上临阵脱逃,他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

余多法告诉王鸟,国军快撑不住了,自己没必要陪葬。不久的将来,这天下肯定是共产党的了。他问王鸟知不知道共产党的政策?王鸟摇摇头,说:谁坐天下了,不都还是靠有钱人养活?余多法说:糊涂。他告诉王鸟,共产党专门打土豪分田地,像他王鸟,肯定是被打被分的对象。他还当着余多方等人的面劝王鸟,赶快把土地卖了,卖不出去就分给穷人,把妻子和家仆遣散了,尽快把自己变成穷人,这样或许能逃过一劫。余多法感慨:这可是天下大劫啊,生死大劫,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逃过的。

余多法的话,说得王鸟将信将疑。王鸟的几个老婆,只顾埋头吃饭,各想各的心事。

余多法在劝王鸟时,和樊知花相望了好几眼。他还把脚从桌下伸过去,踩到樊知花脚上。这些小动作都被埋头吃饭的马凤看在眼里。

酒饭过后,王鸟难得地钻进了余多方的被窝。余多方虽然知道王鸟肯定是有事了才来找她,但她仍然很感动。她抱怨说:我都快被你闲成老处女了。王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使劲和余多方干完好事后,靠在床头不说话。余多方知道,他是在想心事,他的心事多半和余多法有关。余多方安慰王鸟说:一个连老娘都敢抛在一边不闻不问的人,他的话你也信吗?

王鸟说:我咋会相信余多法?只是他说的话,听上去像是真的。余多方说:如果是真的,那该咋办呢?王鸟说:我不相信会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不全乱套了?他告诉余多方,他打算把马凤休了,用她去换回黑傻子的五亩坡地。

王鸟要休掉马凤,余多方一点也不感到奇怪。自樊知花走进王家大院那一天起,余多方就料到迟早会有这样的结局。她太了解王鸟了,他肯定不会白白养活一个没用的女人。只是她发现了一个秘密,喜欢吃甜食的马凤,现在喜欢吃酸东西,而且经常莫名其妙地呕吐,一切症状表明,马凤像是怀孕了。这怎么可能呢?王家大院除了王鸟这个男人,再就只有聋子老黄了,而王鸟已经被证明是一匹骡子。经过暗中观察,余多方吃惊地发现,问题正是出在聋子老黄的身上,马凤这个鬼精,利用王鸟进城这短短的十来天时间,依靠聋子老黄使自己怀上了孩子。

余多方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秘密告诉王鸟。告诉王鸟王鸟会相信吗?马凤死活不承认该咋办?更何况,如果王鸟知道马凤怀上了孩子,他还会休掉她吗?

余多方感到寒心,她倒吸一口凉气,她感到自己不是马凤的对手,多亏来了个樊知花。她有些心酸的对王鸟说:休掉马凤,你舍得吗?你休不掉她的。王鸟哼了一声鼻子,天就亮了。

王鸟起床后,喊聋子老黄,要他把鸟枪拿来。他要扛着鸟枪,巡视他的土地,聋子老黄不见了。这个外乡人,连工钱也不要,就不辞而别。

是马凤劝走了聋子老黄。她把她的私房钱全部给了聋子老黄。

眼看一个月期限到了,王鸟准备了十担物资,正要给北大山土匪送去,被余多法叫住了。余多法问王鸟,这么多物资,要给谁送去?王鸟把前因后果说了。

余多法说:你这不是养匪吗?养匪犯的可是死罪。再者说了,土匪是养得家的吗?

这话说到了王鸟的心病上。王鸟说:不然该咋办呢?说不定哪天黑夜,他们就会绑了你的女人,烧了你的宅院。

余多法说:为啥不请官兵前来剿灭了他们?

王鸟耸耸肩,王鸟只能苦笑。他告诉余多法,当年他父亲王朝,请过官兵来剿匪,结果连一个土匪都没抓住,他家遭殃比遭匪更大。王鸟算过一笔账:养匪比请官兵划算。

余多法问王鸟:北大山到底有多少土匪?匪首是谁?王鸟一概回答不上来。王鸟养匪是沿续父辈的做法:只要鸟毛插到门上,就送些物资过去,这样大家都会相安无事。

余多法想了想,说:这事交给我来处理吧。王鸟未置可否。

余多法悄悄摸上北大山,躲在山顶暗中观察了三天三夜,竟然没有发现一个土匪。余多法心里多少有些数了。他告诉王鸟北大山没有土匪时,打死王鸟都不相信。

余多法要亲自护送那十担物资,聋子老黄不在了,王鸟只好跟着去带路。余多法要王鸟把鸟枪带上。王鸟想,用鸟枪也能打土匪?余多法看出了王鸟的担心,就把他的盒子枪拿给王鸟看,还有几枚手雷,这是他临阵脱逃时随身携带以备防身用的,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余多法告诉王鸟,这盒子枪可厉害了,一梭子能连打二十发子弹。看着余多法的先进武器,王鸟的心七上八下的。他反复叮嘱余多法,打得赢咱就打,打不赢咱就乖乖地回去算了,你可千万别逞能,给咱惹下大祸。余多法说:放心吧,我心中有数。

物资送到预定的地点后,余多法遣散了十个挑夫。他和王鸟埋伏到一尊岩石后边,居高临下,监视着十担物资,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土匪,又来了一个土匪,一共来了十个土匪。土匪都用黑布套子套在头上,只露出两只贼亮贼亮的眼睛。见土匪是一个一个断断续续前来,余多法心中更有底了。当土匪挑起十担物资准备离开时,余多法示意王鸟赶快放枪,王鸟吓得浑身乱抖。余多法一把夺过王鸟的鸟枪,瞄也没瞄就咣的一枪打过去。鸟枪里装的全是铁丸,杀伤力不强,杀伤面积却很大,十个土匪,多多少少都受了些伤。

见有人竟敢用鸟枪打他们,土匪感到太搞笑了,他们纷纷撂下挑担,从腰里拔出砍刀,朝着打枪的方向,一拥而上。见土匪的武器只不过是几把砍刀时,余多法忍不住想笑。他顺手朝匪群投去一枚手雷,一声巨响,几个土匪应声倒地。匪群懵了,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有人用手雷炸他们,一时愣在那里,不知道是该进攻还是逃跑。

余多法乘势跃上岩石,端着盒子枪,高声大叫:别动,谁动老子打死谁。有两个土匪见势不妙,扭头就跑,余多法砰砰两枪打过去。余多法枪法很准,打中了他们的屁股,两个土匪扑的一声跪在了地上。其他土匪吓得面如土色,一动也不敢动了。

余多法走过去,远远地用枪指着匪群,要他们解下裤腰带,相互捆绑起来。最后一个土匪是王鸟捆绑的,事到如今,王鸟一点也不害怕了,他伸手一一扯下土匪的头套,结果令他瞠目结舌:原来这伙土匪,竟是黑火、王羊及临村的几个穷汉,王鸟能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这伙土匪,只用一根鸟毛当令箭,王鸟就白白的送物资给他们。

王鸟简直哭笑不得。

王鸟和余多法商量,不知该拿这伙人咋办。一次杀这么多人,王鸟不敢,拿他们送官府,这伙人背后还有更多的穷汉,王鸟得罪不起。最后只好让他们写下保证,按个手印,全都给放了。

就这样,困扰王鸟家多年的匪患,被余多法不经意间给平息了。这令王鸟对余多法刮目相看,他要大摆庆功宴,被余多法制止了。余多法说他现在还是一个逃兵,凡事不能太张扬。他把自己关在王家大院,闭门不出。

有天早晨,王鸟照常扛着鸟枪,要去巡视他的土地时,马凤悄悄地跟了出来。她把王鸟扯到一个避静处,告诉王鸟,对余多法多加小心,防着他点。她还告诉王鸟,她已经怀上孩子了。王鸟看着马凤,不知她胡芦里到底卖的是啥药。为啥要防着余多法?她早不怀孩子晚不怀孩子,偏偏在这个时候就怀上了?难道要休了她的事被她知道了吗?王鸟不相信马凤会怀上孩子,就伸手去摸她的肚子,马凤的肚子扁扁的,并没有圆起来。马凤说:还早呢,再过三两个月,就明显了。王鸟冷笑一声。王鸟说:知道了,你回去吧。见王鸟不相信自己,马凤扭过头去,嘤嘤嘤地哭了起来。

就在马凤提醒王鸟注意余多法后的第三天,余多法不辞而别。他顺手拐走了樊知花,盗走了王鸟埋在花椒树下的一坛子银元。

余多法给王鸟留下了三颗手雷,还有一封信。余多法在信中说,钱和人他暂时保管,将来他会加倍还给王鸟的,如果将来还有机会的话。余多法说:既使他不带走,这钱和人王鸟也是守不住的。他告诉王鸟别忘了他的建议:赶快把自己变成一个穷人。

余多法带着樊知花,一路朝南逃奔,终于逃到台湾岛上,才长出一口气。

王鸟呆呆地站在花椒树下,一站就是一整天,余多方几次喊他吃饭,他都不理不睬。他在思考一个问题:余多法咋知道那坛子银元的?

拐走了樊知花,王鸟并不太心疼,无非花点钱再去买一个。盗走的那坛子银元,可是他老王家的镇家之宝,是他爷爷王倒手传给他父亲王朝,他父亲王朝又传给他王鸟的。在王家大院,在王村,不,在全世界活着的人,只有他王鸟和余多方知道,余多法是咋知道的?

直到天完全黑了,王鸟才似乎想明白了。想明白了的王鸟令人害怕,他经常盯住人看,一看就是老半天,他谁都不相信了。白天,他虽然照常扛着鸟枪巡视他的土地,但他走起路来飘飘荡荡,就像一个丢了魂的人。晚上,他不找余多方睡,也不找马凤睡,独自一人守着樊知花的空房,常常一夜到亮,一个人嘀嘀咕咕,就像在和鬼说话。一天夜里,王鸟突然把余多方从床上扯起来,把她拉到花椒树下。王鸟对余多方大吼大叫。王鸟的样子,令余多方心疼又恐怖,她感到自己冤屈死了。她哭着申诉: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告诉余多法,不是我告诉余多法的。

王鸟看着余多方,一言不发。

躲在窗后的马凤,在黑暗中发笑。

清明节这天,黑傻子来了。当他把地契递给王鸟时,王鸟二话不说,他把地契锁好后,就让黑傻子把余多方领走。

黑傻子大吃一惊,他本来认为王鸟会拿马凤跟他交换,咋突然换成了余多方?想想余多方虽然比自己大了不少,但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毕竟是大户人家女儿,知书达礼,贤慧端庄,不一样就是不一样。黑傻子感到很满意。

余多方却拼死不从,她找到一根绳子,要把自己吊死在花椒树上。王鸟站在一旁看,马凤也站在一旁看,没有一个人上前劝她救她,这令余多方比死去还绝望。她正在犹豫是死还是不死时,黑傻子冲了上来。他一把夺过余多方的绳子,扬手抛到院墙外边去了。黑傻子说,你现在是我的人了,没有我的同意,你咋敢死呢?你要是死了,我不是鸡飞蛋打,一头落不到一头?

黑傻子一猫腰,扛起余多方,大步流星走出了王家大院,就像扛着他的战利品。黑傻子很自豪地走在王村的道路上。能把余多方这样的女人扛回家做老婆,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炫耀的?

除王鸟外,余多方没有接触过第二个男人。如今被黑傻子扛在肩上,这太耻辱了。她拼命踢打,杀猪般嚎叫,黑傻子只是一个劲的嘿嘿嘿地傻笑,任由她咬破自己的肉。被余多方折腾急了,他就狠狠地擂了几下她的屁股。在被黑傻子擂屁股时,余多方浑身上下像触了电一般,很快就酥软了下来。他感受到了黑傻子的野蛮和力量,被一个有力量的男人扛着,余多方竟莫名其妙的有了一丝快感。

她面团一样躺在黑傻子肩上,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见黑傻子扛回余多方,傻子妈又惊又喜。她一时竟忘了病疼,跳下床张罗着要办酒席。她要黑傻子到地里摘些新鲜瓜菜回来,黑傻子告诉她,那地已经不是他们家的了,那地已经姓王了归王鸟所有了。黑傻子说:妈,你也不好好想想,王鸟是啥人?他能白送一个媳妇给你?

傻子妈一屁股跌回床上。看着黑傻子这个败家子把余多方抱进他的房间,她浑身又开始抽筋,她就像被塞进了榨油机,巨大的痛疼缠绞着她。她实在忍不住了,又一声长一声短地哀嚎起来。

黑傻子极不耐烦地拉开门走出来,看着在床上打滚的老娘。黑傻子说:妈,你就不能忍着点吗?也不分个啥时候,整天嚎丧,还让人活不活了?他拿来一条湿毛巾,塞进他妈的嘴里。

几天后,黑傻子突然想起,他妈的房间咋一点动静都没有了?他进去察看,这才发现他妈已经不见了。黑傻子开始寻找,房前屋后,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仍然不见他妈的踪影。难道钻到地下去了?黑傻子这样想时,心头一亮,他赶紧跑到他挖坑的地方。果然,他妈直挺挺地躺在坑里,满脸慈祥。好久了黑傻子没见她妈这么舒展过。

他找来草席,盖在他妈身上。黑傻子在要掩土时,感觉到他妈仿佛动了一下。黑傻子有些害怕。黑傻子说:妈,你可别吓我,是你自己要爬进坑里,又不是我把你丢进坑里。你要是没死,你就爬上来吧,你爬上来我照样孝顺你。他等了一会儿,见她妈悄无声息,没有一点动静,就说:妈,看样子你是真死球了,别怪我要埋你,哪儿有死人不埋的?他一锨快一锨地铲起土来,黑傻子用黑土给他妈垒了一座大坟。看着这座新坟,黑傻子想,这真是个埋人的好地方,王鸟这一辈子,怕是睡球不上了。

黑傻子想给他妈哭几声,他试了几试,一声都没哭出来。

换走余多方后,王鸟就开始埋藏他的财产,他东挖一个坑,西打一个洞,把能埋藏的东西都埋进土里,包括衣服和粮食。他大概认为把财产埋起来了,就会像余多法所说的那样,自己就变成一个穷人了。

马凤几次想劝阻他,她知道衣服和粮食埋进土里后,很快就会霉烂。但她不敢劝阻王鸟,她知道王鸟根本就不会听她的。每当她想劝阻王鸟时,王鸟就死死地盯着她看。这令马凤十分害怕,害怕王鸟会把她也给埋进土里藏起来。

王鸟用了三四个月的时间,把他家能埋的东西都埋藏好了。他开始没完没了地扛着鸟枪在王村转悠,有时甚至会半夜惊起,扛着鸟枪到田间地头察看一番。他是担心他的土地,他无法埋藏他的土地,也不能把土地带往天国。王鸟拿他的土地一点办法都没有。

七月半鬼节这一天,王鸟起了个大早,他扛着鸟枪,站在庭院中间,呆呆地看山。太阳将出未出之际,王鸟忽然想起,已经好久好久了,没有听到那怪异的鸟叫声了。它啥时候停止的?是樊知花被拐走后?是余多方被换走后?还是傻子妈爬进坑里后?王鸟拼命回想,总也想不清楚。怪鸟是死了还是飞走了,它为啥不怪叫了呢?

余多方来了,她说她早就想回来看望马凤。才几个月不见,余多方已完全变成了一个村妇,她就像回娘家一样,腆着个大肚子在宅院走来走去。看着余多方的大肚子,王鸟的眼光渐渐变绿,他彻底绝望了,他不得不承认,忙不出儿子,完全是他自己无能。而马凤肚子里的孩子,肯定不是他自己的种,他想到了神秘走失的聋子老黄。

见王鸟死死盯着自己的肚子看,余多方冲他一笑,吓得王鸟快紧收回眼睛,从此再也不敢正眼看她。马凤张罗着要办酒席,余多方说:不用了,不用,我还得回家去给我家傻子做饭。王鸟要送她些大米,余多方拒绝了。

余多方走后,王鸟独自一人坐在黑夜里。看着满腹心事的王鸟,马凤不敢打扰她,她悄悄地守在窗前,她能猜到王鸟在想啥心事。偌大个宅院,死气沉沉,马凤感到,她仿佛置身在荒野坟场。

柿子黄时,山叶红了,武工队进驻王村。武工队的任务是:发动群众,成立农会,打土豪分田地和剿灭土匪。可北大山已经没有土匪了,武工队就把王鸟揪出来斗争。

黑傻子当上了农会主席,他带头积极配合武工队,瓜分了王鸟的土地。那五亩坡地又回到黑傻子手中,他还另外分得了三亩水田。

失去了土地的王鸟,十分不甘心。每天早晨,他仍然悄悄地扛上他的鸟枪,把王村从东到西巡察一遍。一天黄昏,王鸟闯进了黑傻子家,把鸟枪对准正在喝小酒的黑傻子,黑傻子十分害怕。黑傻子说:这能怪我吗?有本事你找武工队去。余多方赶紧从厨房走出来,她拉着王鸟的胳膊,劝王鸟坐下来喝杯热酒。余多方说:好久了,你咋不来看看我?看着挺着大肚子的余多方,王鸟像撞见了魔鬼,吓得扭头就跑。

王鸟自然不敢去找武工队,倒是武工队找上门来,没收了他的鸟枪。

没了鸟枪的王鸟,就像被拔光了羽毛的乌鸦,他终于倒下了。王鸟病得十分奇怪,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任马凤如何叫喊,就是不理不睬,不吃不喝,像一个活着的死人。

这样一躺就是三天三夜,直到第四天早上,马凤忽然听到有人在呼喊:来人啦,来人啦。她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见是王鸟躺在床上大喊大叫:来人啦,快给老子拿酒肉来,想把老子饿死吗?

马凤看着王鸟,看着这个着了魔的小老头,不像是在发梦症。她无比惊喜,边朝厨房跑去边呼叫:老爷醒啦,老爷又活过来啦。没人听到她的呼叫,这座地主宅院,除了她和王鸟外,再无他人。

马凤用托盘端来酒肉,把王鸟扶起来坐好。她看着王鸟吃了一碗白肉,喝了三碗隔夜尿液一样的黄酒,然后把碗朝地上一摔,抹抹嘴说:老子衣禄罐满了,再也不用吃喝了。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是王鸟这一辈子,最后的吃喝。

王鸟惊奇地看着身边的马凤,问:你是谁?为啥还赖在这里不走?

马凤说:我是马凤呀,你不认识我了?

王鸟说:我老婆呢?他问的是余多方。

马凤说:不正站在你面前吗?

王鸟说:我儿子呢?

马凤说:不还怀在肚子里吗?

王鸟说:地呢?我的地呢?

马凤说:这都解放了,你还不知道?

王鸟睁着眼睛,又呼噜呼噜睡去。

不知是谁向武工队检举了王鸟埋藏财产的事实。武工队审问王鸟,可呼他不醒,骂他不理,打他不痛,只是呼噜呼噜睡他的大觉。武工队就把马凤叫去审问。马凤一问三不知,她把什么都推到王鸟身上。

武工队带领黑傻子几个人,到王家大院搜查,黑傻子贼精,他大眼一瞄就知道什么地方埋有东西,人们在他的指点下,把挖出来的东西堆在太阳底下,很快就堆了山大一堆,那些粮食和衣物已完全霉烂。看着霉烂的东西,武工队和围观的群众都十分气愤。

武工队还在王鸟家中搜出了余多法的信,三枚手雷和土匪按下手印的保证书。武工队顺藤摸瓜,揪出了黑火、王羊一伙,因他们在其他地方犯有命案,所以死罪难逃。

武工队本来没打算要杀王鸟的,但他埋藏财产、私藏军火、养匪和反动军官有串通,事到如今不杀也不行了。

在枪毙王鸟时,遇到了点麻烦,人们怎么也弄不醒他,只好把他捆在木架上抬到西固山,然后绑在一棵大树上,和王羊、黑火等一起,执行枪决。

有人发现,王鸟临死前,转动眼珠朝四周看了看,证明王鸟可能是假睡。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只有王鸟自己知道了。

马凤去收尸时,发现余多方跪在地上哭王鸟,她哭得很伤心,眼睛里流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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