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能怪我。我正想离开,他就闹了起来。我们不得不给他换尿布。我们刚要……”凯蒂开始为自己辩解。
米提亚很平安,一点也没淋湿,睡得很安稳。
“哦,感谢上帝!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们收拾好湿尿布,保姆把婴儿抱在手上走着。列文走在妻子旁边,为自己刚才发脾气感到内疚,背着保姆,悄悄握住了妻子的手。
整整一天,列文只是心不在焉地参加各种各样的谈话。尽管他对内心本该发生的变化感到失望,但意识到内心的充实,还是一直很高兴。
下过雨后地面太湿,不能出去散步,而且雷雨云尚未从地平线上消散,天际的雷声此起彼伏、忽明忽暗,所以当天剩下的时间大家就在屋子里度过。
再也没有发生什么争论,相反,午饭之后人人心情都非常愉快。
起初卡塔瓦索夫用新颖独特的笑话逗得女士们直笑,这些笑话总使得那些同他初次谋面的人十分开心。后来,在科斯尼雪夫的怂恿下,他详细讲述了他对雌雄家蝇的生活、不同特征乃至外貌差异的有趣观察。科斯尼雪夫兴致也很高,喝茶时,应弟弟的要求阐述了自己对东方未来局势的看法,他讲得既简单又精彩,大家都听得人神。
只有凯蒂没有听他讲完,她被叫去给米提亚洗澡了。
她走了没几分钟,列文也被她叫到育儿室去了。
列文放下手中的茶,很遗憾不能听完这场有趣的谈话,不过他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叫他去有什么事因为只有事情要紧才会找他于是向育儿室走去。
虽然列文对他没有听完的科斯尼雪夫关于获得解放后的四千万斯拉夫人应当同俄罗斯一道开创历史新纪元的构想很感兴趣,觉得很新鲜,而且由于不知道凯蒂为什么找他心里有些纳闷着急,但他一离开客厅,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早晨的思想就立刻在他脑海中浮现。关于斯拉夫人在世界历史中的重要性的种种思考,同他内心的感受相比,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以至于他马上把它们抛在脑后,又回到早晨的精神状态中去了。
此刻,他没有同往常一样去回忆他整个的思绪(他现在无须这么做冤。他即刻就恢复了与那些思绪关联的、指引着他的感觉,并且发现内心的这种感觉比以往更强烈、更明确了。以前他想出种种办法来使自己平静,强迫自己重复整个思路以获得内心平静,现在情况不同了,恰恰相反,欢乐和平静的情绪比往日更活跃,他的思想都跟不上情绪了。
他穿过游廊,仰望着夜幕中出现的两颗星辰,忽然想到:“对啊,过去当我仰望天幕时,认为我看到的苍穹并非幻影,但那时我还有些事情没想明白,也不敢正视。但不管那是什么,都不可能反对。我只需好好想想,一切就都会清楚了。”
就在他走进育儿室这当儿,他想起了自己不敢正视的是什么。那就是,如果神存在的主要证据是他启示了什么是善,那为什么这样的启示仅限于基督教呢?这种启示,与同样劝善行善的佛教和伊斯兰教有什么关系呢?
对这个问题他似乎巳有答案,但还来不及用语言向自己表达出来,就走进了育儿室。
凯蒂挽起袖子,站在婴儿正拍着水玩的澡盆边上,听到丈夫的脚步声,转过脸来,笑着示意他过去。她一只手托住仰面浮在水上、小腿乱踢的胖宝宝的头,另一只手把海绵里的水挤到他身上,手臂的肌肉有规律地运动着。
“哎,你来看看!看哪!”丈夫走到身边时,她说,“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说得对。他认得人!”
原来,米提亚今天开始明确无误地认出自己的亲人了。
列文一走到澡盆边,她们就给他做了一个极为成功的试验。她们故意叫来厨子,让他朝婴儿弯下腰。婴儿皱起眉头,脑袋左摇右晃,很不乐意。凯蒂弯下身子,他就笑逐颜开,发出满意而又古怪的声音,引得不单是凯蒂和保姆,就连列文也心花怒放。
保姆单手把婴儿从澡盆里抱起来,朝他身上泼些净水,然后把他包起来,擦干了,等他尖声啼哭一阵,再把他交给母亲。
“噢,你开始喜欢他了,我很高兴,”凯蒂坐在习惯的位置上给孩子喂奶,对丈夫说,“我非常高兴,因为我巳经开始感到难过了。你说过你对他没有感情。”
“不,我说过对他没有感情吗?我只是说我感到失望。”
“什么?你对他感到失望?”
“不是对他失望,而是对我自己的感情失望。我所希望的更多一些。我本希望内心会产生一种新鲜、愉悦、类似惊喜的感情。可与之相反,那时却只感到厌恶和怜悯……”
她用心听着,绕过婴儿身体,把为米提亚洗澡时摘下的戒指重新戴到修长的手指上去。
“主要是忧虑和怜悯远远超过欢乐。可今天,经历了暴风雨中的恐惧之后,我才发现我有多么爱他。”
凯蒂笑容灿烂。
“你当时很害怕吗?”她问,“我也是,可我现在比当时还要害怕。我要去瞧瞧那棵橡树。卡塔瓦索夫多友善啊!总的说来,这一整天都很愉快!你愿意的时候,对你哥哥多好啊……嗯,上他们那儿去吧。洗过澡之后,这里总是又湿又热。”
离开育儿室,列文又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他立刻想起他那个还没完全弄清楚的思想。
他没有回到人声嘈杂的客厅,而是走到游廊上,倚着栏杆,凝望天空。
夜幕低垂,他远眺的南方天空清朗空旷。乌云汇聚在相反的方向,那边正电闪雷鸣。列文聆听着花园中菩提树有韵律的滴水声,仰望着熟悉的三角星群和从中交织而过的银河。雷电一闪,不仅银河,就连最灿烂的星辰都消失了影踪;闪电一过,它们又如同被一只分毫不差的手投出来,立刻在原处显现。
“嗯,是什么使我迷惑不解呢?”列文问自己,预感到在他心里,疑惑巳经有了解答,虽然答案还不十分清楚。
“是的,神性显而易见、毋庸置疑的表现之一,就是它通过启示向人们揭示善的法则。我感觉这些法则巳经存在于我的内心之中。承认这些法则,我就和其他人一道不管我愿不愿意联合成一个由教徒组成的团体,也就是教会。可是,犹太人、伊斯兰教徒、儒教徒、佛教徒,他们是些什么人呢?”他向自己提出了一个自觉危险的问题。“难道这几亿人都被剥夺了那种少了它生活就毫无意义的至高无上的幸福吗钥”他沉思着,旋即又纠正自己。“可我在探询什么?”他自言自语,“我在探询人类各种不同信仰同神性之间的关系。我在探询上帝对这星云密布的宇宙进行的普遍启示。我在做什么?对我个人、对我内心,一种理性无法获得的认识毫无疑问巳经揭示出来了,可我却固执地希望用理性和语言来表达这种认识。”
“我难道不知道移动的不是星星吗?”他仰望着一颗巳经移到白桦树梢的明亮的行星问自己,“可是,我观察着星星的移动,却无法对自己描绘出地球的转动,因此我说星星移动是对的。
“如果天文学家把地球全部复杂多变的运动考虑在内,他们还能理解和计算出什么来吗?他们所有那些关于天体的距离、重量、运动和干扰的奇妙论断,都建立在我们所能看见的、天体围绕固定的地球运动的基础之上这种运动现在展现在我面前,多少世纪以来,在亿万人面前同样展现过,从前如此,将来也是如此,总能得到证实。就像天文学家如果不以子午线和地平线为基准来观察可见天体,他们的结论就无凭无据、站不住脚一样,如果我不以对善的理解为基准这是一种亘古不变、人人同一的善,由基督教向我揭示,并总能在我心中得到证实我的结论也将是无凭无据、站不住脚的。至于其他宗教和它们同神性的关系,我没有权利判定,也不可能判定。”
“哦,你还没去啊?”凯蒂忽然问道,她正穿过这条路向客厅走去。“你没什么烦恼的事吧?”她借着星光,关切地凝视着他的脸,问道。
如果不是一道使群星失色的闪电照亮了列文的脸,她还无法辨别他的表情。凭借那道电光,她看清了他整张脸,看到他平静而又快乐,就对着他微笑起来。
“她能理解,”他想,“她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该告诉她,还是不告诉她?是的,我要……”他正要开口,她先说话了:“哦,科斯提亚!帮个忙,去角房看看他们给科斯尼雪夫安排得怎么样了!我自己去不方便。看看他们有没有放上新的脸盆架。”
“好的,我这就去办。”列文说,站直身子,吻了吻她。
“不,我还是不告诉她的好,”她从他面前走过时,他想,“这是个秘密,只有我一个人需要,只有我觉得重要,语言是无法表达的。
“这种新的情感并没有改变我,没有使我快乐,也没有如我所梦想的那样,使我豁然开朗,而只是像我对儿子的情感一样。也没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地方。不过,不管它是不是信仰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这种情感历经痛苦,不知不觉地产生了,并且在我心里牢牢地扎下了根。
“我依旧会对车夫伊万发脾气,依旧会同人争辩,依旧会不合时宜地表达思想,我内心最神圣的地方依旧会和其他人隔着一堵墙,我依旧会因为自己的恐惧而责备妻子,然后又感到懊悔,我的理智依然不会明白我为什么祈祷,但我依然会祈祷。不论再发生什么,我的生活,我整个的生活,每分每秒都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缺乏意义,而是具备我有力量赋予它的确信无疑的善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