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列宁家年老体胖的鞑靼车夫,穿着闪亮的皮大衣,在大门柱廊处等候。他发现由于天冷,左侧那匹灰色的马变得难以驾御了。仆人打开车门,站在一边。门房手扶前门,也站在一旁。安娜用灵巧的小手解开被毛皮大衣上的钩子钩住的袖子花边,低着头,快乐地倾听陪在她身旁的渥伦斯基说话。
“就当您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要求!”他说,“但您知道我想要的不是友谊!我生活中只可能有一种幸福,就是您不喜欢的一个字眼,对,是爱……”
“爱。”她在心里慢慢念着这个字。她解开了花边,突然大声说道院“我不喜欢这个字,因为它对我来说有太多意味,比您所理解的多得多。”她盯着他的脸,说了声院“再见!”
她同他握了握手,脚步轻盈地从门房身边走过,消失在马车里。
她的目光,以及她手的触碰,使他像火一般地燃烧起来。他吻了吻掌心她接触过的地方,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知道今天晚上他所取得的进展,比他在过去两个月的还要多。
卡列宁看到妻子和渥伦斯基单独在一张桌子边谈得热火朝天,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或不妥之处,但他发觉客厅里的其他人认为这种行为异常并有失体统,因此也就认为这样有失体统,决定同妻子谈谈这事。
他到家以后,和往常一样去了书房,坐在安乐椅上,打开一本关于教会制度的书,翻到用裁纸刀夹着的那一页。他照例读到一点钟,时不时擦擦他突出的额头,晃晃脑袋,仿佛在驱赶什么东西。他按照平常的时间,站起身,准备睡觉。安娜还没有回来。他夹着一本书上楼去了,但今天晚上他没有像以往一样思考公务,满脑子想的都是妻子和与她有关的不愉快的事。他一反常规,没有上床睡觉,而是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觉得,不把这些新出现的情况考虑清楚,就没法躺下睡觉。
一开始卡列宁决定同妻子谈这件事的时候,他觉得很容易很简单。可现在,当他考虑怎样跟她谈时,问题就显得复杂而棘手了。
他不是一个生性猜忌的人。在他看来,猜忌是对妻子的侮辱,男人应当相信自己的妻子。他从没问过自己:为什么他应当信任妻子,应当完全相信他年轻的妻子会永远爱他。但他没有怀疑过妻子,始终信任妻子,并且认为这样做是对的。虽然他依然认为猜忌可耻,认为应当相信自己的妻子,而且这种信念并没有遭到破坏,但现在面临着一些愚蠢而不合理的事,他却不知如何应对。妻子有可能爱上别人,在他看来,这种事既愚蠢又不可理解,但这就是他所面对的生活。他一辈子都忙于公务,处理生活中的现实问题,每次当他同生活本身发生冲突时,他就会避开。他现在体会到的感觉,就好像一个人从一座横跨深渊的桥上从容走过,突然发现桥断成碎片,脚下就是万丈深渊。深渊就是真正的生活,而桥是卡列宁一直所过的虚假生活。他第一次产生了妻子可能爱上别人的念头,并且被这种想法吓坏了。
他没脱衣服,迈着均匀的步子来回踱步。他走过点着一盏灯的餐厅,镶木地板在脚下吱嘎作响;走过铺着地毯的客厅,幽暗的客厅里,灯光只照在挂在沙发上方他最近的一幅画像上;走过她的起居室,里面点着两支蜡烛,照亮了她亲友的肖像和书桌上他久巳熟悉的那些漂亮的小摆设。他穿过她的房间走到他们卧室门口,然后又走回来。
他时不时停下来,多半是停在被灯光照亮的餐厅的镶木地板上,心里想着:“是的,这事必须解决,必须制止,必须说出我的观点和决定。”然后又往回走。“可是说什么呢?我的决定是什么呢?”他在客厅问自己,却答不上来。“可是,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转回她房间之前心想,“什么也没有。她和他谈了很久的话,可那又怎样?女人不是会和很多男人交谈的吗?另外……猜忌贬低了我,也贬低了她。”他走进她的小会客室想道。但是,从前对他来说那么有分量的想法,现在却失去了分量和意义。走到卧室门口,他又转回头。一回到幽暗的客厅,似乎就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耳语:“事情并非如此,如果别人都注意到了,那就说明肯定有什么事引起他们注意。”在餐厅他又对自己说院“这事必须解决,必须制止,必须说出我的观点……”从客厅重新往她房间走时,他又问自己:“我的决定是什么?”然后又问:“出了什么事呢?”回答是院“什么也没有。”然后又想起猜忌是对妻子的侮辱。但一回到客厅,他又深信确有其事。他的大脑和身体一次次兜着圈子,却没有任何新发现。他觉察到这一点,擦了擦额头,在她房间坐了下来。
他看着她的桌子,看着她吸墨纸本的孔雀石封面,以及一封没写完的信,他的想法忽然发生了转变。他开始想她的事,考虑她的思想和感情。他第一次生动描绘出她的个人生活、她的思想和她的愿望。但一想到她或许有、并且应当有她自己独立的生活,他就觉得害怕,立刻把这种思绪赶走。这就是他害怕面对的深渊。探究另一个人的思想和感情是卡列宁不适应的一种精神活动。他认为这种精神活动是有害而又危险的想人非非。
“最头疼的是,”他想,“我的工作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他想起了他正在实施的一个方案冤,我正需要安静,需要好好用脑,这种烦人的蠢事却落到我头上。但我该怎么办?我可不是那种只知担惊受怕却没勇气面对问题的人!”
“我得仔细考虑,做出决定,然后把它抛开。”他大声说。“她感情的问题,她内心的体验,与我无关,那是她的良心问题,属于宗教范畴。”他说,把新出现的情况进行恰当归类后,他觉得如释重负。
“那么,”他想,“诸如她感情之类的问题是她的良心问题,与我无关。我的责任规定得很清楚。作为一家之主,我有责任引导她,对她负部分责任。我必须向她说明我看到的危险,警告她,甚至动用我的权力。我要直接告诉她。”
卡列宁大脑里想好了具体要对妻子说的话。他一面想,一面为他不得不在家务琐事上花费时间和脑力而感到惋惜。不过,同妻子这番谈话的形式和顺序巳经在他脑子里成形了,像一份正式报告一样清晰明确。“我应当说清楚以下问题:第一,舆论和礼数的重要性;第二,婚姻的宗教意义;第三,如果有必要,我应当提到可能对我们儿子造成的危害;第四,委婉指出她自己可能遭到的不幸。”他十指交叉,掌心朝下,拉直手指,把指关节弄得咔咔直响。
这个动作把指关节扳得咔咔响的坏习惯总能使他安静下来,使他恢复现在极需的清晰的思辨能力。前门传来一辆马车驶近的声音,卡列宁站在房间中央不再走动。
传来女人上楼的脚步声。卡列宁准备好了要说的话,站在那儿,压紧交叉的手指,想试试还会不会再发出声响。的确有一个关节咔地响了一声。
听到她上楼的轻盈脚步声,他意识到她走近了。虽然他对自己准备好的台词很满意,但还是有点担心接下来将要进行的这场表白。
安娜低头抚弄着头巾上的穗子,走了进来。她容光焕发,脸上有种耀眼的光彩,但不是欢乐的光彩,却像是黑夜中燃烧的可怕火光。她看到丈夫,抬起头来,仿佛大梦初醒般笑了一笑。
“还没睡呀?真难得!”她把头巾一扔,不停步地朝更衣室走去。“阿列克斯·阿列克山德罗维其,到睡觉时间了!”她在门背后又说了一句。
“安娜,我得和你谈谈。”
“和我?”她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看着他惊讶地说。“谈什么?什么事?”她坐下来问道,“好吧,如果这么重要,我们就谈谈吧。不过最好还是去睡觉。”
这些话安娜是脱口而出,她自己听了,都诧异于自己的说谎本领。她的话听起来多简单、多自然!好像她真的想睡觉一样!她觉得她披着一件剌不穿的谎言的盔甲,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在帮助她,支撑着她。
“安娜,我要警告你。”他说。
“警告我?”她问,“什么事?”
她那么自然、那么愉快地看着他,不像丈夫那么了解她的人,不可能从她这话的语调或含义中,发现任何奇怪的地方。但他了解她,知道他如果比平常晚五分钟上床,她就会注意到,并问他原因曰知道她有任何快乐、高兴或难过的事,都会立刻告诉他。在他看来,她不愿意关注他的精神状态,或不愿意谈她自己,都说明很多问题。他看到,迄今为止她一直对他敞开的心灵世界,巳经对他关闭了。不仅如此,他还从她的语气中听出,她对此并不感到羞耻,她似乎坦率地告诉他院“是的,我的内心巳经关闭了,就应该这样,将来也是这样。”他现在就像一个回到家、却发现家门锁起来的人。“不过,也许我还能找到钥匙。”卡列宁心想。
“我想警告你,”他低声说,“你的轻率和大意,或许会给别人说三道四的机会。你今天晚上和渥伦斯基伯爵(他有力而从容不迫地念出这个名字)谈话过于热烈,引得别人都注意你了。”
说话时,他望着她含笑的眼睛,那双眼睛深不可测,使他害怕。他觉得他的话全都徒劳无用。
“你老是这样,”她答道,似乎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有意只留心他最后说的话,“你今天不乐意我沉闷,明天又不乐意我开心。我晚上不沉闷,你就生气了吗?”
卡列宁一惊,把手指头扳得咔咔响。
“哦,请别扳你的手指头!我很不喜欢!”她说。
“安娜,这是你吗?”他努力克制双手的动作,轻声说。
“可到底有什么事啊?”她用既惊讶又诚恳的滑稽口吻问道,“你想要我怎么样?”
卡列宁没出声,擦擦他的额头和眼睛。他发觉他没有去做本打算做的事,也就是警告妻子在世人眼中她正在犯错误,而是不由自主地为她的良心问题激动不安,并且同他想象中的障碍进行着斗争。
“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话,”他冷淡而平静地说,“我要你听好。你知道,我认为嫉妒是对人的侮辱,有失身份,我绝不会让自己被嫉妒牵着鼻子走。但有一些礼数,如果你忽视了,就会受到惩罚。今天晚上我倒没注意,但从你给大家造成的印象看来,所有在场的人都注意到了你的行为不太妥当。”
“说真的,我一点也不懂你说什么。”安娜耸耸肩说。“他其实无所谓,”她心想,“可别人注意到了,这才让他感到烦恼!”“你是不是不太舒服,阿列克斯·阿列克山德罗维其·”她又说,站起来,准备走出房间,但他走上前,似乎想拦住她。
她从没见过他的脸色这么阴沉,这么难看。安娜停住脚步,头往后仰,歪到一边,用灵巧的手指把发夹一个个取下来。
“嗯,我听着呢。还有什么?”她用嘲弄的口气从容说道,“我正好有兴趣听,因为我想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说话时,很惊讶自己语气那么平静自然,措辞那么得当。
“我没权利探究你感情的所有细微之处,这样做的话,我认为无济于事,反而有害。”他开口说道,“我们挖掘自己的灵魂,常常会挖掘出一些最好不为人所知的东西。你的感情关系到的是你自己的良心,可向你指出你的责任,是我对你、对自己和对上帝的责任。我们的生活,不是通过什么人,而是通过上帝结合在一起的。只有犯罪才能破坏这种纽带,而犯这种罪是要受惩罚的。”
“我一点也听不懂……哦,亲爱的!真够戗,我困得要命!”她一面说,一面灵敏地摸索着头发里剩下的发夹。
“安娜,看在老天的分上,别那样说话!”他温和地说,“也许是我弄错了,但是相信我,我说的话既是为我自己,也是为了你。我是你丈夫,我爱你。”
有一瞬间,她垂下了头,眼中的嘲讽也消失了,但那个“爱”字又让她反感起来。“爱!”她想,“好像他还会爱似的!如果他从没听别人谈到过‘爱’,他就永远都不会使用那个字眼。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
“阿列克斯·阿列克山德罗维其,我真的不明白,”她回答道,“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让我把话说完。我爱你,但我说的不是自己,与此有关的主要的人是我们的儿子和你。我再说一遍,也许我的话在你听来是多余的,也许这是出于我的误会。如果是这样,我请你原谅!但如果你觉得我的话还有道理,哪怕只有一点点道理,那就请你思考一下,把你心里的想法告诉我……”
卡列宁没有注意到,他现在说的话,和他原本想说的话巳经大相径庭。
“我没什么可说的。而且……”她飞快地说,好不容易忍住微笑,“该睡觉了,真的。”
卡列宁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就进了卧室。
她进去的时候,他巳经上床了。他严厉地抿紧了嘴唇,眼睛也不看她。安娜躺在自己床上,时刻希望他会同她说话。她害怕他可能说出的话,却又想听他说出口。但他一直沉默不语。她一动不动地躺了好长时间,然后就把他忘了。她在想另一个人。她一见到他、一想到他就激动不巳,心里充满了一种罪恶的快感。忽然,她听到一阵均匀、平稳、像哨声一样的鼾声。他发出的声音有一会儿似乎把他自己给惊醒了,鼾声停止了,但他呼吸了两下之后,鼾声就又平静而有规律地响起来了。
“迟了,太迟了。”她微笑着,轻轻对自己说。她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眼睛睁得大大的,觉得在黑暗中似乎能看见自己眼中的光芒。
从那天晚上起,卡列宁和妻子就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没发生任何特别的事情。安娜还是像从前一样去交际,频频拜访贝特茜家,到处和渥伦斯基见面。卡列宁察觉到了,但无可奈何。他想方设法要她做出解释,但她却用快乐或迷惑的模样,筑起一道他无法穿透的墙。表面上看,他俩一切如常,但他们彼此间的亲密关系彻底改变了。在政治活动方面强有力的卡列宁,在这方面却无能为力。他像一头公牛,低垂着头,驯服地等待它巳感觉到架在头上的斧子。每每想到这件事,他就觉得自己应该再试一试,觉得通过善意、温情和规劝,还有挽救她、使她悔悟的一线希望。每天他都准备和她谈一次话,但每次只要他一开口,就觉得操纵着她的邪恶和谎言,也同样左右着他。他既没有对她说出想说的话,也没有用上他想用的口气。他还是情不自禁地用他习惯的半开玩笑的口吻说话,仿佛嘲笑那些认真说这些话的人。而用这种语气,是不可能说出他要对她说的话的。
几乎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渥伦斯基只有一个心愿,这个心愿替代了他从前的所有欲望。而对安娜来说,这个幸福之梦曾经是不可能的、可怕的,因而也就显得格外令人神往。现在两人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脸色苍白,下颌发颤,俯身站在她面前,恳求她平静下来,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让她平静,怎样才能使她平静。
“安娜!安娜!”他颤声说,“安娜,看在上帝分上!”
但他说话声音越大,她那一度骄傲欢快、如今却蒙受耻辱的头就垂得越低。她弯着身子,从坐着的沙发上滑落到地板上他的脚边。如果不是他扶着她,她就要倒在地毯上了。
“天哪!饶恕我吧!”她嗫泣着说,把渥伦斯基的手紧紧按在自己胸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