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私奔吗?”
“为什么不私奔?这样继续下去,我觉得不可能。不是为了我,我看出来你很痛苦。”
“是啊,私奔,然后做你的情妇?”她心存敌意地说。
“安娜!”他用责备的口吻轻声唤道。
“是啊,”她接着说,“做你的情妇,毁掉我的……一切。”
她又想说“我儿子”,但就是说不出口。
渥伦斯基无法理解天性诚实、个性又强的她,怎么能够忍受这种欺骗的局面而不想摆脱。他没猜到主要原因就在于她说不出口的“儿子”这两个字。她一想到儿子,想到他以后会怎样对待她这个遗弃丈夫的母亲时,就对自己做过的事感到害怕,害怕得无法思考,只能像一般妇道人家那样,用虚假的理由和语言来安慰自己,好让一切都保持原状,忘记将在儿子身上发生的可怕问题。
“求你了,我求求你,”忽然,她完全换了一个腔调,拉着他的手,温柔而诚恳地说道,“再不要跟我说这件事了!”
“可是,安娜……”
“再也别说了,由我去吧。我知道我的处境有多屈辱,多可怕。但事情没你想的那么容易解决。不要管我,听我的。再也不要和我谈这件事了。你答应我好吗?答应我,快答应啊!”
“我什么都可以答应,可我没法儿安心,尤其是你告诉我这件事之后。你不安心,我怎么可能安心?”
“我?”她说,“是的,有时候我是痛苦,但都会过去的,只要你不和我再提这事。只有你提到的时候,我才会痛苦。”
“我不明白……”他说。
“我知道,”她打断他的话,“对你这样诚实的人来说撒谎非常难。我为你难过。我常常想,你为了我,把自己的生活全给毁了。”
“我也在想同样的事,”他说,“想知道你怎么会为了我牺牲一切。我无法原谅自己给你带来的不幸。”
“我不幸?”她说,她贴近他,微笑着,心醉神迷地凝视着他,“我就像一个饥饿的人得到了食物。他也许冷,也许衣不蔽体,也许感到羞耻,但他不会不幸。我不幸吗?不,这就是我的幸福。”
这时她听到儿子走近的声音,仓促地看了一眼露台四周,赶紧站起身来。她的双眸燃起了渥伦斯基熟悉的火焰,她飞快抬起戴着戒指的漂亮的手,紧紧捧着他的头,久久凝望着他,朱唇微启,笑意盈盈,然后迅速吻了吻他的嘴唇和双眼,就把他推开了。她正要走开,但他拦住了她。
“什么时候?”他神魂颠倒地望着她,低低问道。
“今晚一点钟。”她轻声说,迈着轻快的脚步去迎接儿子。
谢里沙在公园里赶上大雨,和保姆一同在亭子里避了一阵雨。
“那好,再见,”她对渥伦斯基说,“马上该去看赛马了。贝特茜答应来接我同去。”
渥伦斯基看看手表,匆匆离开了。
渥伦斯基在卡列宁家的露台上看表的时候,过于激动和专注,以至于虽然看了表面和指针,却没看清几点钟。他上了大路,小心翼翼地跨过泥泞,朝他的马车走去。他满腔都是对安娜的爱恋,根本没考虑到时间,也没考虑去找布莱恩斯基是否还来得及。他只剩下记忆的表层功能,指示他下一步该做些什么。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他走到车夫身边,车夫坐在驭座上,正在一棵大菩提树倾斜的树影下打盹。冒汗的马匹四周,成群的蚊蚋在盘旋飞舞。渥伦斯基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情景,叫醒了车夫,吩咐他驾车去布莱恩斯基家。马车约莫走了五里路以后,他才清醒过来,看看手表,意识到巳经五点半,他要迟到了。
今天有好几场比赛:卫队骑兵比赛、军官的两里赛马、四里赛马以及他参加的那场比赛。他能赶上自己的比赛,可如果他先去见布莱恩斯基,他就只能勉强赶到,那时宫廷的人巳经都进了跑马场。这样做不太妥当。但他巳经答应布莱恩斯基要去找他,因此他决定还是接着赶路,告诉车夫不必顾惜马力。
他见到了布莱恩斯基,和他待了五分钟,又策马急急赶回来。马车飞速行驶,使他渐渐安静下来。他同安娜关系中所有压抑的痛苦,他们谈话之后留下的前途未卜的感觉,都从他脑海中消失了。他现在激动快乐地想着赛马的事,想着他总算能赶上比赛。对夜晚与安娜幽会的期待,偶尔像火花一样从他大脑中闪过。
他追上了一辆辆从彼得堡和偏远乡村别墅赶来看比赛的马车。越接近跑马场,比赛的气氛越浓,他的斗志也越高昂。
他抵达住所时,巳经一个人都没有了,大家都到跑马场去了,只有他的随从在门口等他。换衣服的时候,随从告诉他第二场比赛巳经开始了,许多人都来问过他,马房那边也来人问过他两次了。
他不慌不忙地换好衣服,他从不慌张或失去自制力,吩咐车夫送他去马房。从马房他可以看到跑马场和看台四周巳经成了马车、行人和士兵的海洋,到处都挤满了人。第二场比赛或许刚刚开始,因为他走进马房的时候听到了铃声。他遇到了马可霍亭那匹栗色白蹄的“角斗士”,它披着橘黄色的蓝边马披,马耳显得硕大无比,被人领到跑马场上去。
“科尔德在哪儿·”他问马夫。
“在马房里备鞍。”
在打开的单间马房里,弗卢一弗卢巳经备好鞍。他们正要牵它出来。
“我没来晚吧?”
“还行!还行!”英国人说,“不要心烦。”
渥伦斯基又看了一眼全身颤动着的爱马优美迷人的体态,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马房。他在最佳时机走到看台上,避免引人注意。两里赛马接近尾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冲在最前面的护卫骑兵军官和他身后的轻骑兵军官身上,他们接近终点竿的时候,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策马飞驰。赛马场内外的人们都拥向终点竿。一群护卫骑兵,有士兵也有军官,大声欢呼着,表达他们对即将获胜的军官和同伴的祝贺。渥伦斯基悄悄加人到人群之中,就在这时铃声响起,宣告比赛结束,高个头的护卫骑兵军官率先抵达终点。他全身溅满污泥,趴在马鞍上,松开了灰马的缰绳,马大汗淋漓,直喘粗气。
马放慢庞大身躯运动的速度,用力定住脚步,护卫骑兵军官似乎刚从酣眠中醒来,看了看四周,勉强笑了笑。一大群朋友和陌生人簇拥着他。
渥伦斯基故意避开在看台前温文尔雅走动和闲谈的那群上流社会人士。他确信安娜、贝特茜和他嫂嫂都在那儿,为了不让自己情绪激动,他有意不靠近她们。但他时不时被熟人拦住,告诉他前两场比赛的情况,还问他为什么来得这么迟。
获胜者被召集到看台上去领奖,所有人都朝那边看。渥伦斯基的哥哥亚历山大佩着上校肩章,走到他身边。他中等个头,像阿列克斯一样强健,但比他更英俊,气色更红润,鼻子红红的,一副虽然开朗却醉醺醺的面孔。
“你收到我留的条子吗?”他问,“老是找不到你。”
尽管亚历山大·渥伦斯基生活放荡,尤其以酗酒出名,却是位宫廷重臣。
当他和弟弟谈这么一件使弟弟很不愉快的事时,他知道许多目光会集中在他俩身上,于是他做出笑眯眯的样子,似乎他和弟弟正在拿什么小事情开玩笑一样。
“我收到了,但实在不明白你在担心什么。”阿列克斯回答。
“我担心是因为别人刚刚告诉我你不在这里,还有,上星期天有人看到你在彼得霍夫。”
“有些事不是当事人不该过问,你担心的事情就是……”
“可如果你要那样,就不该留在军队里,否则……”
“我请你不要干涉我的事情,就是这样。”
阿列克斯·渥伦斯基紧皱眉头,脸色苍白,突出的下巴抽搐了一下,这在他是很难得的。他生性善良,很少生气,但当他生起气来,下巴抽搐时,那就惹不起了。亚历山大·渥伦斯基很清楚这一点,快活地笑了笑。
“我只是想把母亲的信交给你。给她回信,比赛前不要不高兴。祝你成功!”他微笑着说,然后走开了。
就在这时,另一个朋友拦住渥伦斯基,和他打招呼。
“你连朋友都认不出来啦?你好啊,我的朋友!”奥伯朗斯基说,他脸色红润,络腮胡子整整齐齐,在彼得堡的上流人士当中也显得和在莫斯科一样出类拔萃。“我昨天到的,很高兴有机会看到你比赛得胜。我们什么时候聚聚?”
“明天到食堂来吧。”渥伦斯基说,用力拉了拉奥伯朗斯基大衣的袖子,道了声歉,就朝跑马场中央走去。参加越野障碍赛马的马匹巳经开始往外牵了。
马童正在把赛后筋疲力尽、大汗淋漓的马牵走,参加下一轮比赛的马,一匹接一匹精神抖擞地出现了。大多数都是英国马,披着风帽,绑紧肚带,看起来像奇异的巨鸟。在右边,苗条俊美的弗卢一弗卢被人牵着来回走动,脚胫又长又有弹性,好像踏在弹簧上一样。离它不远处,人们正把大耳朵“角斗士”身上的马衣掀开。“角斗士”俊美高大、极为匀称的体形,健美的臀部和特别短小的脚胫,不由自主地吸引了渥伦斯基的注意。他正要朝自己的马走去,却又被一个熟人拦住了。
“啊,卡列宁也来了!”同他交谈的熟人说,“他在找他的妻子,她在看台中央。你见到她了“不,没见到。”渥伦斯基说,一眼也没朝那人指出安娜所在的方向看,就走到马的旁边。
他还没来得及检查马鞍(他本想再交代些什么的冤,骑手们就被召集到看台边抽取号码和跑道。十七名选手集中到看台下抽号码,个个神色严肃,有些人脸色发白。渥伦斯基抽到七号。只听一声口令:“上马!”
渥伦斯基觉得他和其他骑手成了众所瞩目的焦点,心里有点紧张,但在这种情况下,他的举止总是从容镇定。他不慌不忙地向马走去。科尔德为了庆祝赛马,穿上了他最好的衣服:扣紧纽扣的黑礼服,浆得笔挺、夹住双颊的衣领,圆顶硬礼帽和长统靴。他和平常一样沉着威严,站在马前方,亲自握着两根缰绳。弗卢一弗卢好像患热病一样颤动着,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走近的渥伦斯基。渥伦斯基把手指放到肚带下面。马更专注地看看他,露出牙齿,竖起一只耳朵。英国人撅起嘴,对凡是检查他所装备的马鞍的人,他都会露出一丝微笑。
“您最好上马,然后就不会那么兴奋了。”
渥伦斯基看了对手们最后一眼。他知道比赛的时候他就看不见他们了。有两名骑手巳经向出发点驶去。加尔钦,渥伦斯基的朋友,也是他最难应付的对手之一,正在那匹不让他骑上去的红棕色马旁边团团转。一位穿着紧身马裤的小个头轻骑兵,模仿英国骑手像猫一样弓身趴在马背,飞驰而去。库索夫列夫公爵脸色苍白,骑在他那匹从格拉伯夫养马场买来的纯种马上,一个英国人替他拉着缰绳。渥伦斯基和他圈子里的所有人都了解库索夫列夫的性格:神经脆弱,极度虚荣。他们知道他什么都怕,连骑战马都怕。但现在,正因为有危险,可能会摔断脖子,在每道障碍物旁边都有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在场,还有一辆缝有红十字的救护马车,他才决定参加比赛。他们四目相对,渥伦斯基亲切而赞许地冲他眨眨眼睛。渥伦斯基唯一没有看到的就是他的劲敌,骑“角斗士”的马可霍亭。
“别急,”科尔德对渥伦斯基说,“记住一点:遇到障碍物时,不要勒马,也不要催马,顺其自然。”
“好的,好的。”渥伦斯基接过缰绳说。
“尽量跑在前头。就算落后,到最后一秒钟也不要放弃希望。”
马还没来得及动动身子,渥伦斯基就敏捷有力地踏上装有钢齿的马镫,轻松稳当地坐在吱吱作响的皮马鞍上。他右脚也踏上马镫后,用熟练的手指拉直两根缰绳。科尔德松开了手。弗卢一弗卢好像不知道该用哪只脚起步,伸长脖子扯紧缰绳,然后,像踩在弹簧上一样迈开了步子,把它柔韧背上的骑手颠得东摇西晃。科尔德加快步伐跟在后面。倔强的马儿扯紧缰绳,时而往东,时而向西,想把骑手摔下马来,渥伦斯基试图用声音和手来使它安静,但无济于事。
他们向出发点驶去,巳经接近用堤坝拦截的小河了。一些骑手跑在前面,一些跟在后面,这时渥伦斯基忽然听见一匹马从他身后的泥地上飞驰而来,马可霍亭骑着他那匹大耳朵、白色马蹄的“角斗士”追上了他。马可霍亭笑了笑,露出长长的牙齿,渥伦斯基却生气地看着他。渥伦斯基一直不喜欢他,把他当成是最危险的对手,现在他从他身边疾驰而过,惊扰了弗卢一弗卢,他就更恼火了。弗卢一弗卢跑了起来,跳了两步,很不高兴渥伦斯基拉紧缰绳,就换成颠簸的碎步,摇晃背上的骑手。科尔德也皱起眉头,跟在渥伦斯基后面奔跑。
总共有十七名军官参加越野障碍赛马,比赛在看台前四里长的椭圆形跑道上进行。跑道上有九道障碍:一·条小河,看台正前方一·道将近四尺高的珊栏,一·道干壕,一·道水沟,一·个斜坡,一·道“爱尔兰堤坝”(这是最难跨越的障碍之一,堤坝顶部堆满树枝,坝后还有一条马看不见的沟渠,因此他们必须同时跨越两道障碍,否则就有性命之虞冤,然后又是两道水沟和一道干壕。终点竿设在看台对面,但起点不在椭圆形跑道内,而是在距跑道二百米开外的地方。第一道障碍一条六尺宽的筑堤小河就在那儿,骑手们可以随意跳跃或涉水而过。
骑手们整了三次队,但每一次都有马抢跑,只好又重新整队。资深发令员赛斯特林上校巳经开始发脾气了,不过第四次他终于喊了声“出发”!比赛开始了。
骑手们列队的时候,所有的眼睛和望远镜都集中在这群生气勃勃的骑手身上。
“出发了!他们出发了!”一阵静默的期待之后,忽然喊声四起。
为了看得更清楚一点,观众或三五成群,或独自一人,开始跑来跑去。比赛的头一分钟骑手们就拉开了距离,三三两两,一个接一个地接近了小河。在观众看来他们似乎是一起出发的,但骑手们很清楚,数秒钟对他们来说就是千差万别。
过于兴奋激动的弗卢一弗卢开始时有些落后,有几匹马跑在它前面,但到达小河之前,渥伦斯基用尽全力勒住缰绳,轻而易举地超过了三位骑手。他前面就只剩下在他正前方轻快而有节奏地摆动臀部的马可霍亭的栗色“角斗士”,和骑在最前面、驮着半死不活的库索夫列夫的骏马戴安娜。
一开始,渥伦斯基控制不好自己和坐骑。他到达第一个障碍物小河之前,还无法控制马的动作。
“角斗士”和戴安娜并排驶近小河,几乎同时纵身一跃,飞到对岸,弗卢一弗卢在它们后面也像插了翅膀一样轻盈跃过。就在渥伦斯基感到自己腾空的刹那,他忽然看到几乎就在他马蹄下,库索夫列夫和他的戴安娜一并在河对岸挣扎(他在马起跳之后松开了缰绳,马摔倒了,把他从头顶摔了出去)。这些细节是渥伦斯基赛后得知的,此刻他只看到戴安娜的头或腿就在弗卢一弗卢将要落下马蹄的地方。但弗卢一弗卢却像从高处跳下的猫一样,在空中一伸腿,一展背,跳到那匹马之前,跑开了。
“哦,真是好宝贝儿!”渥伦斯基心想。
跨过小河之后,渥伦斯基完全驾驭了坐骑。他控制着它,打算跟在马可霍亭后面跨过大栅栏,然后在第三道障碍前一百五十米的平地上赶超他。
大栅栏在皇家看台的正前方。他们策马驶近“魔鬼”(这是牢固的栅栏的别名)的时候,沙皇、宫廷众臣和所有观众都注视着他们,注视着他和与他仅一马之遥的马可霍亭。渥伦斯基感到四面八方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但除了弗卢一弗卢的耳朵和脖子,迎面飞来的地面,和在他前面飞速奔跑、始终和他保持同样距离的“角斗士”的臀部和白色马蹄,他什么也看不见。“角斗士”一跃而起,一点没有碰撞到栅栏,短尾巴嗖的一响,就从渥伦斯基视线中消失了。
“好!”有人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