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结识了一位英国贵妇人全家、一位德国伯爵夫人和她在上次战争中负伤的儿子、一位瑞典学者以及卡那特兄妹。但他们交往最密切的是一位莫斯科夫人玛丽·伊夫简耶夫娜·丽提斯谢夫娜和她的女儿(凯蒂不喜欢她,因为她和凯蒂一样是由于失恋而生病的冤,还有一位莫斯科上校。凯蒂从小就认识他。以前他总是穿着军服,佩着肩章,现在却敞着衣领,系着花花绿绿的领带,眯着一对小眼睛,看上去说不出的可笑,而且惹人生厌,因为总也摆脱不了他。这种生活模式定型之后,凯蒂开始觉得烦闷无趣,更何况父亲去了卡尔斯巴德温泉,只留下她和母亲。她对认识的人不感兴趣,因为她觉得从他们身上学不到什么新东西。她在温泉疗养地主要的个人兴趣,是观察和猜测那些她不认识的人。凯蒂有一个特点,总想找出人们身上最优秀的品质,尤其是那些她不相熟的人。现在,凯蒂猜测着那些陌生人的身份、性格以及他们相互之间的关系,认为他们具有高尚卓越的品格,并通过她的观察来证实这些猜测。
在凯蒂特别感兴趣的人当中,有一位俄国少女,她是陪着一位患病的俄国夫人(大家都称她为斯达尔夫人)到温泉疗养地来的。斯达尔夫人属于上流社会,但她病得很厉害,无法行走,只有天气好的时候她才偶尔让人推着她的轮椅出来散步。但斯达尔夫人不同这里的任何俄国人交往,斯彻巴特斯基公爵夫人认为她这样做与其说是由于疾病,不如说是出于傲慢。凯蒂发觉,照顾斯达尔夫人的俄国少女同所有重病号(这里有很多这样的病人)关系都很亲密,而且照顾起他们来一点也不拘谨。凯蒂断定这个俄国少女既不是斯达尔夫人的亲戚,也不是她雇来的女陪护。斯达尔夫人叫她“瓦莲卡”,其他人称她为“瓦莲卡小姐”。凯蒂观察着这个女孩同斯达尔夫人以及其他人的关系,觉得很有趣,对她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喜爱之情。当她与瓦莲卡目光相遇时,凯蒂发觉瓦莲卡也喜欢她。
瓦莲卡小姐的青春尚未完全流逝,但她看起来却像一个从未拥有过青春的人。她也许只有十九岁,也可能巳经到了三十岁。
如果细看她的五官,她虽面带病容,但长得还算不错。如果她不是太瘦,脑袋相对于她的中等个头来说不是太大,她的容貌本来会挺漂亮。不过她不可能对男人有什么吸引力。她像一朵美丽的鲜花,还没有完全绽放,就开始枯萎,失去了芳香。她无法吸引男人的另一个原因,是她缺乏在凯蒂身上特别充沛的东西:被压抑的生命活力和对自身魅力的自觉。她似乎总是忙于某件毋庸置疑的事情,因此对细枝末节的东西不感兴趣。她和凯蒂正好相反,因而特别吸引凯蒂。凯蒂觉得从瓦莲卡身上以及她的生活方式中,可以找到她苦苦寻求的一种典范,也就是超越男女社会关系,凯蒂现在觉得这种关系很令人厌恶,就像无耻地展示商品以等待买家的生活情趣和生活价值。凯蒂越观察她这位不相熟的朋友,就越确信她就是她想象中的完人,越希望同她结交。
两个姑娘一天要遇上好几回,每次相遇时,凯蒂的眼睛似乎都在问:“您是谁?是干什么的?您是我想象中的可爱姑娘吗?不过,”她的眼神似乎又在说,“看在老天分上,不要以为我强迫您认识我。我只是钦佩您,喜欢您。”“我也喜欢您,您非常非常可爱。如果我有时间,我会更喜欢您。”那姑娘的眼神回答说。凯蒂看见她确实总是很忙碌,一会儿把某个俄国家庭的孩子们从温泉领回家,一会儿帮病人送毯子或是盖毯子,一会儿安抚躁动的病人,一会儿又给谁选购喝咖啡时吃的饼干。
斯彻巴特斯基一家来后不久,一天早上,温泉疗养地出现了两个大家都讨厌的人物。一个是有点驼背的高个子男人,长着一双既天真又可怕的黑眼睛,双手大得出奇,穿着一件对他身材而言过短的旧外套。另一位是个有点麻脸,面容却挺可爱的女人,衣着粗俗不堪。认出他俩是俄国人之后,凯蒂立刻开始编造他们优美动人的爱情故事。但公爵夫人从旅客登记表中查到他俩是尼古拉·列文和玛丽·尼可拉夫娜,告诉凯蒂这个列文有多恶劣,凯蒂对他们的所有幻想就都消失了。凯蒂很讨厌这两个人,不仅仅因为母亲跟她说了那些话,更因为这个人是康斯坦丁·列文的哥哥。这个列文有抽动脖子的习惯,更激起了凯蒂难以抑制的厌恶感。
天阴沉沉的,一早上都在下雨,走廊里挤满了拿着伞的病人。
凯蒂同母亲还有那个穿着在法兰克福买的现成德国大衣、昂首阔步、兴高采烈的莫斯科上校一起散步。他们一直在走廊的这一边走,尽量避开在另一边漫步的尼古拉·列文。瓦莲卡穿着黑裙子,戴着帽边朝下的黑帽子,同一个失明的法国女人在走廊两头之间来回踱步。她每次遇到凯蒂,两人都会友好地相视一笑。
“妈妈,我可以和她说话吗?”凯蒂说,目送着她不熟悉的朋友,发觉她正向温泉方向走去。她们可以在那儿见到她。
“当然,如果你很想的话。我会先问问她,自己先和她说几句话。”妈妈回答道。“她有什么特别之处?我认为她是陪护病人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同斯达尔夫人认识一下,我认识她的嫂嫂。”公爵夫人傲慢地抬头说。
凯蒂知道母亲因为斯达尔夫人似乎避免同她结识而感到恼火,因此没再坚持下去。
“她真是太可爱了!”她望着瓦莲卡说,瓦莲卡正把一个平底玻璃杯递给那位法国女人。“瞧她多淳朴,多可爱啊!”
“你迷恋她,可真荒唐!”公爵夫人说。“来吧,我们该回去了。”她注意到尼古拉·列文迎面走来,又说。尼古拉和他的女人以及一位德国医生走在一起,怒气冲冲地对他们大声说着什么。
她们正准备往回走,突然,听到他们巳经不只是在大声说话,而是在大喊大叫了。列文停住脚步,扯着嗓子嚷嚷,医生也很冲动。他们身边围了一群人。公爵夫人和凯蒂赶忙退避,但上校挤进围观的人群去看他们为什么吵闹。
几分钟之后,他追上凯蒂母女二人。
“出什么事了?”公爵夫人问。
“真丢人,洋相都出尽了,”上校答道,“真怕在国外遇到俄国人。那位高个子先生正在和医生吵架,还侮辱他,因为他对他的治疗不满意。他竟用手杖指着他!太丢人现眼了!”
“啊,真叫人不痛快!”公爵夫人说,“事情结果如何?”
“幸亏……您知道那个戴一顶蘑菇帽的女孩,我想,她是个俄国人,出来劝架了。”上校说。
“瓦莲卡小姐?”凯蒂愉快地问。
“是的,是的。她头一个出来劝解。她挽着那位先生的胳膊,把他带走了。”
“看啊,妈妈,”凯蒂说,“您还奇怪我为什么仰慕她呢。”
第二天,凯蒂发觉,她这位不熟悉的朋友对待尼古拉·列文和他女人的态度,巳经无异于她对其他被保护者的态度了。她走到他们身边,同他们交谈,替那个不懂外语的女人充当翻译。
凯蒂更迫切地恳求母亲允许她同瓦莲卡结识。公爵夫人虽然很不喜欢主动与神气十足的斯达尔夫人结交,但还是去打听了瓦莲卡的情况,了解到不少细节,得出的结论是,虽然认识瓦莲卡没什么好处,可也没什么坏处,所以她亲自去接近瓦莲卡。
公爵夫人趁着女儿去了温泉、瓦莲卡站在面包店门口的机会,走到她的身旁。
“请允许我介绍我自己,”公爵夫人带着高贵的笑容说,“我女儿爱上您了。也许您还不认识我,我。”
“我也是仰慕巳久,公爵夫人。”瓦莲卡赶紧说。
“您昨天可是对我们可怜的俄国同胞做了件好事。”公爵夫人说。
瓦莲卡脸上露出红晕。“我都不记得了,我觉得没做过什么事。”她说。
“哦,你做过,您把尼古拉·列文从不愉快的争执中解救出来了。”
“您看,他的同伴叫了我,我就尽量安抚他的情绪。他病得很厉害,对医生又不满意。我习惯于照顾那一类病人。”
“哦,是啊,我听说您和您姑姑,我想是斯达尔夫人吧,住在蒙通。我认识她嫂嫂。”
“不,她不是我姑姑。我喊她妈妈,但我和她没有亲戚关系。我是她领养的。”瓦莲卡回答道,又飞红了脸。
她说这些话是那么质朴,脸上直率而开朗的神情又那么可爱,现在公爵夫人明白凯蒂为什么如此喜欢瓦莲卡了。
“嗯,尼古拉·列文怎么样了?”
“他要走了。”瓦莲卡说。
这时凯蒂从温泉那儿回来了,看到母亲和她不熟悉的朋友巳经结识了,不禁笑逐颜开。
“凯蒂,你那么想认识这位……”
“瓦莲卡,”瓦莲卡笑着提示说,“大家都这么叫我。”
凯蒂高兴得脸红扑扑的,默默地握了好久新朋友的手。瓦莲卡的手静静搁在凯蒂手里,虽然没有回握,但她柔和愉悦而又略带几分忧伤的微笑使整张脸都灿烂起来。微笑间,她好看的大牙齿显露出来。
“我自己也早有此愿。”
“可您那么忙……”
“哦,恰恰相反,我没什么事。”瓦莲卡答道。可就在这当儿她不得不丢下她的新朋友,因为其中一个病人的孩子们(两个小女孩冤,跑到她面前来了。
“瓦莲卡,妈妈找你了!”她们喊道。
瓦莲卡就跟着她们去了。
关于瓦莲卡的身世、她同斯达尔夫人的关系还有斯达尔夫人自己,斯彻巴特斯基公爵夫人了解到的具体情况如下院斯达尔夫人是位疾病缠身却又性情狂热的女人。有人说她把丈夫折磨至死,又有人说她丈夫行为放荡,使她深受折磨。她生下第一个孩子时就巳同丈夫离了婚,但孩子一生下来就夭折了。她亲戚知道她生性脆弱,害怕她受不了这个打击,就用同一天晚上在彼得堡同一所房子里出生的一位宫廷厨师的女儿来顶替。那孩子就是瓦莲卡。斯达尔夫人后来得知瓦莲卡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但还是继续抚养她。不久以后,瓦莲卡一个亲人也不剩了,她也就更愿意抚养她了。
斯达尔夫人在南部国家连续住了十余年,几乎一直卧病在床。有人说,她是凭慈善事业和笃信宗教为自己在社父界赢得一·席之地的,又有人说,她的确是精神非常高尚的人,活着似乎只是为了行善。没人知道她信仰何种宗教:罗马天主教、新教还是希腊东正教。但有一点确定无疑,那就是她和所有教会和教派的高层人士都有交情。
瓦莲卡始终同她住在国外,所有认识斯达尔夫人的人,都认识并喜欢瓦莲卡小姐,大家都这么叫她。
公爵夫人了解到这些详情之后,认为没必要反对女儿同瓦莲卡建立友谊,何况瓦莲卡的礼仪和教养都很出众,她的法语和英语说得非常好。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瓦莲卡转达了斯达尔夫人由于自己生病而无幸结识公爵夫人的遗憾。
凯蒂自从和瓦莲卡相识以来,对她的朋友越来越着迷了,每一天都从她身上发现新的美德。
公爵夫人听说瓦莲卡歌唱得非常好,有天晚上就邀请她过来唱歌。
“凯蒂弹琴,我们有架钢琴,虽然不太好,但您一定能带给我们很多快乐。”公爵夫人做作地微笑说。凯蒂现在特别不喜欢母亲这种笑容,因为她注意到瓦莲卡并不想唱歌。不过,瓦莲卡晚上还是带着她的乐谱来了。公爵夫人还邀请了上校和玛丽·伊夫简耶夫娜母女二人。
瓦莲卡发现有生人在座,一点也不怯场,径直向钢琴走去。她自己不会伴奏,但她照谱唱得很好。弹得一手好钢琴的凯蒂为她伴奏。
“您有非凡的天分。”瓦莲卡出色地演唱完第一首歌后,公爵夫人说。
玛丽·伊夫简耶夫娜和她女儿感谢并赞美了瓦莲卡的演唱。
“瞧啊,”上校望着窗外说,“这么多人聚拢来听您唱歌。”确实,窗下聚集了一大群听众。
“很高兴能使大家愉快。”瓦莲卡淳朴地说道。
凯蒂自豪地望着她的朋友。她迷恋她的歌唱,她的声音,她的面容,尤其是她的态度,瓦莲卡明显不在意自己的歌声,对大家给予她的赞美也不以为意,她似乎只是问院“还需要我唱吗?够了没有?”
“如果我是她,”凯蒂想,“我该多得意啊!看到这么多人在窗下聆听我的歌声,我该多高兴啊!但她却淡然处之。她只是不想拒绝,想让妈妈愉快。她内心里到底有什么?是什么赋予她这种超然脱俗、宁静自处的力量呢?我多想了解清楚,好向她学习啊!”凯蒂望着瓦莲卡沉静的面容,心想。公爵夫人请瓦莲卡再唱一首,瓦莲卡就挺直身子,站在钢琴旁边,用清澈真诚而又美妙的歌声又唱了一曲,同时用被太阳晒黑的瘦瘦的手来打拍子。
乐谱里的下一曲是一首意大利歌。凯蒂弹了前奏,然后转过头来望着瓦莲卡。
“我们跳过这一首吧。”瓦莲卡红着脸说。
凯蒂用询问的目光不安地注视着瓦莲卡的眼睛,立刻意识到这首歌有点蹊跷。“那好,换一首。”她匆匆翻着乐谱说。
“不,”瓦莲卡把手放在乐谱上,微笑着说,“不,就唱这首吧。”这首歌她唱得和前面的一样沉着冷静。
她唱完之后,大家又一次感谢她,然后就去喝茶。凯蒂和瓦莲卡走到屋外的花园里。
“那首歌与某些记忆相连,我说得对吗?”凯蒂问。“不用告诉我是什么,”她赶忙又说,“只要告诉我,我说得对不对。”
“为什么不告诉您呢?我这就告诉您。”瓦莲卡很自然地说,没等凯蒂回答,她接着又说,“是的,这首歌让我想起一些往事,曾经痛苦的往事。我爱过一个人,常常唱这首歌给他听。”凯蒂被深深打动了,她默默无语地凝视着瓦莲卡睁得大大的眼睛。
“我爱他,他也爱我,但他母亲不允许我们相爱,他就娶了其他人。他现在住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有时候我也能见到他。您没想到我也有过一段罗曼史吧?”她说,刹那间她端丽的脸庞上闪现出激情的火花。凯蒂觉得,那火花曾经点亮过她整个的生命。
“我,没想到?咳,我要是男人,认识了您之后,就不可能再爱上其他女人。但我无法理解,就为了使母亲满意,他竟能忘了您,使您这么不幸。他太无情了。”
“哦,不,他是个很好的人,我也没有什么不幸。相反,我很快乐。对了,我们今天晚上不再唱了吗?”她又说,然后朝屋里走去。
“您真好,真是太好了!”凯蒂喊道,把她拦住,吻了吻她,“如果我能有一丁点儿像您就好了!”
“为什么您要像别人呢?您本身就很好。”瓦莲卡温柔而略带倦意地笑了笑,说。
“不,我一点也不好。可是告诉我……等一等,我们再坐一会儿,”凯蒂让瓦莲卡和她一起坐在花园椅子上,“告诉我,想到一个男人鄙视您的爱情,您能做到不生气吗?他不想……”
“但他没有鄙视我,我相信他爱我,但他是个孝顺的儿子……”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他母亲反对,而是他自己的原因呢?”凯蒂说,感觉自己巳经泄露了秘密。她那张由于羞愧而烧得通红的面孔,泄露了她的秘密。
“那他的行为就很恶劣了,我不会替他感到惋惜。”瓦莲卡现在很清楚她们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凯蒂的事了。
“可是那些屈辱呢?”凯蒂说,“没人能忘掉那些屈辱,没人能做到。”她记起了当舞会音乐停止时她凝望渥伦斯基的目光。
“有什么屈辱?您什么也没做错。”
“比做错事更糟糕,太丢人了。”
瓦莲卡摇摇头,把手放在凯帝手上。
“哪方面丢人呢?”她说,“您总不可能对一个漠视您的人说您爱他吧?”
“当然没有,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但他知道的。不,不,眼神举止是可以看得出来的。就算我活到一百岁,我也不会忘记。”
“这有什么关系?我不明白。问题是,您现在还爱他吗?”瓦莲卡说,她总是直来直去。
“我恨他,我也不能原谅自己。”
“有什么关系呢?”
“羞耻,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