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里除了农民、佣人和他们的家眷就再没有其他人。但多莉看出,或者自以为看出,她和她的孩子们在他们当中引来一片赞叹。穿着漂亮衣服的孩子们不仅外表十分好看,而且他们的行为举止也非常可爱。不错,阿列沙站得不太好,老是转过头来看他夹克衫的背部,不过他还是极其可爱。坦娅站得像个大人似的,照顾着弟弟妹妹。小丽莉对周围的一切都露出天真的好奇神色,特别讨人喜欢,她领过圣餐之后,用英语说了句院“请再给一点儿吧!”引得大家忍不住都笑起来。
回家路上,孩子们觉得完成了一件庄严的事情,都非常安静。
回到家,一切也都顺利,只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格里沙吹起口哨来,更恶劣的是,他还不听家庭教师的话,结果被罚不许吃布丁。在这样的日子,要是多莉在场,她是不会惩罚孩子的。
但她当时不在,事后又不得不维护教师的威信,只好同意不给格里沙吃布丁。这多少破坏了一点大家的欢乐气氛。
格里沙哭着说,吹口哨的其实是尼可兰卡,但教师却惩罚他。他哭不是因为布丁,他才不在乎布丁呢,而是因为不公平。这事太叫人难过了。多莉决定和家庭教师说说,请她原谅格里沙,于是就出去找她。但她经过客厅时,看到了一幕动人的情景,不禁流下喜悦的泪水,顿时就饶恕了这个小罪人。
小家伙坐在客厅的角窗上,坦娅端着盘子站在他身旁。她借口要喂东西给洋娃娃吃,请求家庭教师允许她把她那盘布丁端到育儿室去,其实她是拿来给弟弟吃的。格里沙一面哭诉对他的惩罚不公平,一面吃着布丁,抽抽噎噎地说:“你也吃吧……我们一起吃……一起吃。”
坦娅先是因为同情格里沙,后来又因为意识到自己行为的高尚,感动得热泪盈眶,但她并没有拒绝吃自己的那份布丁。
看到母亲,他俩吓坏了,但看清她的脸色之后,他们知道自己做得对,于是咧开塞满布丁的嘴笑了起来,然后用手擦了擦他们微笑的嘴唇,弄得笑逐颜开的脸上到处都是眼泪和果酱。
“老天!一条漂亮的白裙子呀!坦娅!格里沙!”母亲嚷道,竭力想保住那件新裙子,脸上却荡漾着幸福和喜悦的微笑。
新衣服脱下来了,女孩子们穿上短衫,男孩子们换上了旧上衣。使管家大为懊恼的是,多莉又吩咐套上那匹棕色马,全家人一起去采蘑菇和洗澡。育儿室里响起一片欢腾的尖叫声,直到出发,尖叫声才平息下来。
他们采了一大篮子蘑菇,就连小丽莉也找到一只。以前总是哈尔小姐找到以后,再指给她看,但这次丽莉自己找到了一只大蘑菇,惹得全家人都高兴地叫了起来:“丽莉找到了蘑菇!”
他们乘车来到河边上,把马留在桦树下面,走进了洗澡棚。车夫特兰提把不停摆动尾巴驱赶苍蝇的马匹拴在一棵树上,自己舒展四肢躺在树荫下的草地上,抽起了烟斗。洗澡棚那边不时传来孩子们欢乐的尖叫声。
虽然照顾这么多孩子,不让他们淘气十分费事;虽然要记住这些小袜子小裤子分别是谁的,不弄混这些不同尺码的鞋子,解开又重新系上所有的鞋带和纽扣,也非常不容易,但多莉向来喜欢给孩子洗澡,认为对孩子健康有益,而且她觉得,再没有什么事比给他们洗澡更快乐了。手里握着这些胖嘟嘟的小腿,脱下他们的袜子,把他们光光的小身子抱在怀里,然后浸到水中,听着他们又怕又喜的尖叫,看着这些气喘吁吁、浑身淌水的胖娃娃们又是害怕又是快活的眼神,她感到莫大的喜悦。
一半孩子巳经穿好了衣服。这时,有几个穿得挺漂亮的农妇采草药回来,怯生生走到她们洗澡的地方,停下脚步。玛特琳娜·菲莉莫诺夫娃叫住其中一个,让她把掉进水里的浴巾和衬衣拿去烘干,于是多莉就同她们谈起天来。农妇们一开始没听懂她的问题,都捂着嘴笑,不过很快她们就变得大胆,话也多了起来,她们对孩子们毫不掩饰的赞叹使多莉觉得非常快乐。
“瞧瞧这小美人,白得跟糖似的!”一个农妇羡慕地看着坦娅,摇摇头说,“就是太瘦了。”
“是啊,她生了一场病。”
“哎哟,您好像也给他洗了澡!”另一个农妇看了看婴儿,说。
“没有,他才三个月呢。”多莉自豪地说。
“哦!”
“你有孩子吗·”
“本来有四个,现在只剩两个,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我今年春天给她断了奶。”
“她多大了?”
“两岁了。”
“你喂奶怎么喂这么长时间?”
“这是我们的习惯。”
谈话转到了多莉最关心的问题:生孩子的情况如何?孩子害过什么病?丈夫在哪儿?是否经常回家?
多莉简直不想离开这些农妇了。她很乐意同她们谈天,因为她们的兴趣几乎同她一模一样。最使多莉高兴的是,这些农妇显然都很羡慕她有那么多孩子,而且个个都那么可爱。
农妇们逗得多莉发笑,却惹得英国女教师生气,因为她发现她成了她们取笑的对象,但她却一点也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可笑之处。一位年轻农妇直盯着最后一个穿衣服的女教师看,看到她穿第三条衬裙时,忍不住说:“瞧瞧她!穿了一条又一条,到现在还没穿完!”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多莉头上系着头巾,在一群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孩子的簇拥下,乘车回家。快到家的时候,车夫说道:
“来了位老爷,我猜是坡克罗夫斯克的那位老爷吧。”
多莉向前探出身子一望,很高兴地看到列文熟悉的身影。他戴着灰帽子,穿着灰衣服,迎面向他们走来。她见到他总是很高兴,今天就更高兴了,因为他看到了她最自豪的样子。没有人比列文更欣赏她的人品了。他一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一幅他想象中的家庭生活画卷。
“您可真像抱窝的母鸡,达娅·亚历克山德罗夫娜!”
“哦,我真是太高兴了!”她伸出手说。
“还说高兴呢!您都不通知我一声!我哥哥住在我那儿。我收到史蒂芬的信,才知道您在这儿的。”
“史蒂芬给您写信了?”
“是的。他信中说您搬到这儿来了,他觉得我或许能帮您点儿忙。”列文说,话音一落,他的脸就刷地一下红了。他没再说下去,默默跟着马车朝前走,随手摘下菩提树的嫩枝,放在嘴里咀嚼。他觉得窘迫是因为他猜想多莉在那些本该由丈夫照管的事情上头,不会愿意接受外人帮助。她的确不喜欢奥伯朗斯基把家务事推到外人头上,也立刻就看出列文明白这一点。正因为列文感觉敏锐,情感细腻,多莉才特别喜欢他。
“当然了,我知道这只说明您想见见我,为此我感到非常高兴。我能想象您这位住惯了城里房子的夫人会觉得住在这里有多不习惯。如果您有什么需要的话,我非常乐意为您效劳。”
“哦,不用了!”多莉说。“一开始是不太方便,不过多亏了我的老保姆,现在一切都安排好了。”她指着保姆说。保姆知道在说她,于是带着快乐亲切的笑容瞧了瞧列文。她认识他,知道他是家里一位小姐的佳偶,很希望这门亲事能够成功。
“您到车上来坐吗,老爷?咱们挤挤就成。”她对列文说。
“不,我走路。孩子们,有谁愿意和我一起跟马赛跑啊?”
虽然孩子们不认识列文,也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他,但他们对他并没有畏怯和敌对情绪,在装腔作势的大人面前,孩子常常会有这种难受的感觉。伪装有时能骗过最精明老练的大人,但无论你掩饰得多巧妙,最笨的孩子都能感觉到,而且会觉得厌恶。
列文虽然有不少缺点,但他却从不装腔作势,因此,孩子们对他表现得非常友好,他们从母亲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态度。两个大的孩子响应了他的邀请,立刻跳下车来,同他一起奔跑,就像他们同保姆、哈尔小姐或母亲一起奔跑那样。丽莉也想去,母亲就把她抱给列文,他让她坐在肩上,杠着她向前跑去。
“别怕!别怕!达娅·亚历克山德罗夫娜!您不用担心我把她摔下来或伤着她。”他快乐地对多莉微笑着说。
她看着他平缓有力、小心翼翼甚至过于谨慎的动作,不再担心了,带着赞许的微笑望着他们。
列文在乡下,同孩子们在一起,同与他志趣相投的多莉在一起,不禁产生了一种孩子般快活的心情。多莉十分喜欢他这种心情。他一面带着孩子们奔跑,一面教他们做体操,又用他蹩脚的英语逗得哈尔小姐发笑,还把他在农场的活动说给多莉听。
午饭后,多莉和列文两人坐在阳台上,多莉提起了凯蒂。
“您知道吗?凯蒂要上我这儿来过夏天。”
“真的吗?”他说,脸顿时就红了。为了改变话题,他立刻又说:“对了,我给您送两头奶牛来好吗?要是您非要算钱,每个月付我五卢布就行,只要您好意思这样做。”
“不用,谢谢了。我们现在全都安排好了。”
“那好,我去看看您的奶牛,要是您允许的话,我会指导您怎样喂饲料。养牛就全靠饲料。”列文为了转移话题,对多莉大谈养牛之道,声称奶牛不过是一架把饲料变成牛奶的机器,等等。他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热切盼望听到凯蒂的所有具体情况,但又害怕听到,他怕他好不容易才恢复的内心平静再次遭到破坏。
“是的,可这一切总得有人照管呀。谁来照管呢?”多莉很不情愿地说。
多莉在玛特琳娜·菲莉莫诺夫娃的帮助下,总算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她不想再做任何变更。况且,她也不相信列文的农业知识。她不喜欢奶牛是产奶机器这种说法,因为她觉得这样的观点只会对农业造成妨碍。在她看来这些问题要简单得多,就像玛特琳娜·菲莉莫诺夫娃所说的那样,只要多给花牛和白肚牛喂些饲料和饮料,别让厨子把泔脚水拿去喂洗衣妇家的奶牛就行。事情就这么简单。至于用谷类饲料还是草类饲料,那都是靠不住的,不确切的。而且,最关键的是她想同他谈谈凯蒂的事。
“凯蒂来信说,她现在只求安宁和孤独。”谈话过程中,多莉沉默片刻,说道。
“她身体怎样?好些没有?”列文着急地问。
“嗯,感谢上帝!她完全康复了。我从来就不相信她有什么肺病。”
“哦,我太高兴了!”列文说,然后默默地看着她。多莉觉得他说话时脸上有种可怜无助的神情。
“告诉我,康斯坦丁·德明特里奇,”多莉露出和善而略带嘲讽的笑容说,“您为什么生凯蒂的气啊?”
“我……我没生气。”列文说。
“不,您生气了。您在莫斯科的时候,为什么不来我们家,也不上她们家呢?”
“达娅·亚历克山德罗夫娜,”他说,脸一直红到发根,“我真奇怪,像您这么好心的人,怎么会察觉不到原因。您怎么一点都不同情我,您明明知道……”
“我知道什么呀?”
“您知道我向她求了婚,但被拒绝了。”列文低声说。想到曾经受到的侮辱,他一分钟前对凯蒂的柔情不禁化为满腔愤怒。
“为什么您认为我知道呢?”
“因为人人都知道。”
“至少在这一点上,您弄错了。我确实不知道,虽然我怀疑过。”
“不管怎么说,您现在算是知道了。”
“我所知道的就是,发生了一件什么事情,使她深受折磨,她求我永远都不要提起。既然她没告诉我,她就不会告诉任何人……呃,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跟我说说吧。”
“我巳经告诉您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最后一次上你们家去的时候。”
“您知道吗?”多莉说,“我真是太替她感到难过了!您痛苦的只是自尊心受到伤害……”
“也许是吧,”列文说,“但……”
她打断他的话。
“但对她来说,这可怜的孩子,我实在太替她感到难过了。现在我什么都明白了。”
“好了,达娅·亚历克山德罗夫娜,请原谅!”他说着,站起身来,“再见,达娅·亚历克山德罗夫娜,再见!”
“不,等一等,”她拉着他的袖子说,“再等一等。坐下。”
“求您了,求您不要再谈这事了!”他一面说,一面又坐下来,感到原以为被埋葬了的希望又在心头苏醒和萌动。
“如果我以前不喜欢您,”多莉接着说,泪水涌上了眼眶,“如果我以前不像现在这样了解您本以为逝去了的感情又开始复活、升腾,牢牢占据了列文的心。
“是的,现在我全明白了,”多莉说,“您不会明白的,你们男人自由自在,可以随意选择,你们总是很清楚爱的是谁。但一个待嫁的年轻姑娘出于少女的矜持,只能远远望着你们男人,你们说什么她都只有相信的分,有时候还会觉得自己不知说什么才好。”
“是的,要是她心里没主张的话……”
“哦,不!她心里有主张。但您想一想:你们男人看上了一个姑娘,就会上她家去,接近她,观察她,等候时机,等您确定您爱她的时候,您就求婚……”
“咳,也不完全是这样。”
“一回事!反正等您的爱情成熟了,或者在两个意中人当中选定了一个,您就求婚。但这种事人家是不会去问一个姑娘的。即使希望她自己选择,她也无法选择,她只能说‘同意’或‘不同意’。”
“是的,在渥伦斯基和我之间选择。”列文心想,在心头复苏的希望又死去了,他备感痛苦和沉重。
“达娅·亚历克山德罗夫娜,”他说,“这种方法可以用来挑选衣服……或买什么东西……但爱情不能这样选择。做了决定就好……不能反复的。”
“哎,自尊心,又是自尊心!”多莉说,似乎很蔑视他,因为比起那些只有女人才懂的感情来,他的感情显得很卑微,“您向凯蒂求婚时,她正好处在无法答复的情况下:她在您和渥伦斯基之间犹豫不决。她每天都见到他,却好久都没看到您了。我承认她要是年龄再大一些……比方说我处在她的位置上,就不会犹豫不决。我向来很讨厌他,结果也的确如此。”
列文回想起了凯蒂的回答,她说的是:“不,不可能。”
“达娅·亚历克山德罗夫娜,”他冷冰冰地回答,“我珍惜您对我的信任,但我想您误会了。无论我对与错,您如此蔑视的自尊心都使我不可能再去想令妹。您能理解我吗?绝对不可能。”
“我只想再说一句:您知道我在说我自己的妹妹,我爱她就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我没有说她爱您,我只想告诉您,她的拒绝并不说明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列文跳起来说,“您知不知道您是怎样剌痛了我的心!就好像您死了个孩子,他们却不停对您说,要是他现在还活着的话,会怎样怎样,您看到他又会多么高兴。可他巳经死了,死了,死了……”
“您真可笑!”看到列文激动的样子,多莉略带嘲讽和忧伤,微笑着说。“是的,我越来越理解了,”她若有所思地继续说,“这么说,凯蒂来的时候,您不会来看望我们了吗?”
“不,不会来了。当然,我不会回避她,但我会尽量避免,因为我在场而使她不愉快。”
“您真是太可笑了!”多莉亲切地注视着他的脸,重复说,“那好吧!就当我们从来没谈论过这事。”
“你来做什么呀,坦娅·”多莉用法语问刚刚走进来的小女孩。
“我的铲子在哪儿,妈妈?”
“我在说法语,你也得用法语回答。”
小女孩忘记了法语“铲子”怎么说,母亲就提示她,然后继续用法语告诉她在哪儿可以找到铲子。这一切使列文很反感。多莉的家和她的孩子们,似乎没有以前一半可爱了。
“她为什么要和孩子们说法语?”他想,“多别扭,多虚伪!孩子们也感觉到了。教会了法语,却剥夺了童真。”他不知道多莉巳经考虑过无数遍这个问题,但她还是认定,尽管这样做有损童真,但还是必须教他们法语。
“您急着去哪儿呀?再坐一会儿吧。”
于是列文留下来喝了茶,虽然他巳经兴致索然,坐立不安了。
喝完茶后,他出去吩咐车夫套车。走回来的时候,他发现多莉神情激动,脸色焦虑,两眼噙满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