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如果损坏我的感官,如果我的身体死亡,就不会有进一步的存在了吗?”他问。教授对他的打断感到恼火,显然很不愉快,他转过身盯着这个像纤夫而不像哲学家的奇怪的提问者,然后看看科斯尼雪夫,似乎在问:“这种问题有什么好说的?”
但科斯尼雪夫说话向来从容,而且从不像教授那样偏颇,他头脑里巳有应付对手的答案,也能理解列文产生这种疑问的简单自然的想法。他笑着说院“我们尚且无权解决这样的问题……”
“我们没有数据……”教授补充了一句,又回到他的论辩当中。“不,”他说,“如果普力帕索夫明确提出感知建立在印象的基础上,我们就必须仔细区分这两个概念,列文再也听不下去了,只等教授离开。
我要指出,”
教授离开之后,科斯尼雪夫转向他的异父兄弟。
“很高兴你能来。准备在这里待很久吗?你的农场经营得如何?”
列文知道哥哥对农场不感兴趣,问这些只不过是客套,因此泛泛地回答了一些小麦销售和钱的问题。他本想告诉哥哥他打算结婚,并征求一下他的意见。他本巳打定主意这么做了,可当他见到哥哥,听到他和教授的谈话,后来又注意到他询问他们地产情况时(他们从母亲那儿共同继承的这片地产没有分割,一直由列文全面管理冤不知不觉流露出的傲慢语气,他就不想开口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喉咙。他觉得哥哥不会像他所希望的那样看待这件事。
“噢,你们的地方自治会怎么样了?”科斯尼雪夫问,他对乡村管理兴趣浓厚,而且非常重视。
“我不太清楚。”
“怎么?你不是成员吗?”
“不,我不再是了。我退出了,”列文答道,“再也不参加会议了。”
“真遗憾!”科斯尼雪夫皱着眉头说。列文开始讲述他那个区的会议中发生过的事情,来替自己辩解。
“又来了!老是这个样!”科斯尼雪夫打断他的话,“我们俄国人老是这样。能够看到自身缺点,这也许是我们身上的优良品质,但我们做得过了火,常常随意讽剌挖苦,聊以自慰。我可以告诉你,任何其他欧洲国家,比如英国或德国,如果拥有我们在农村机构中所享有的权利,自由就能得到保障。可我们竟嘲笑我们的地方自治会!”
“那我该怎么办?”列文歉疚地说,“我巳经尽力了。我全心全意地努力过……可我办不到!我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科斯尼雪夫说,“不,你看这个问题的角度不对。”
“也许是吧。”列文沮丧地说。
“你知道尼古拉兄弟又到这儿来了吗?”
尼古拉是康斯坦丁·列文的哥哥,科斯尼雪夫的异父兄弟。他是个堕落的人,挥霍掉了大部分财产,混迹于社会最底层,还同所有的弟兄吵架。
“你说的不是真的吧?”列文吓了一大跳,叫起来,“你怎么知道?”
“普罗科菲在街上碰到他了。”
“在这里,莫斯科?他在哪儿?你知道吗?”列文从椅子上站起来,好像立刻就要赶去似的。
“我很后悔告诉了你,”科斯尼雪夫看到弟弟激动的样子,摇摇头说,“我派人找到了他的住处,交给他一张他给特鲁宾的借据,我巳经替他还了债。这是我收到的答复。”
科斯尼雪夫从镇纸下取出一张字条,交给弟弟。
列文读着这张笔迹古怪而熟悉的字条院“我谦卑地恳求你们别管我的事。这是我对我亲爱的弟兄们唯一的请求。尼古拉·列文。”
列文读完后,拿着字条站在科斯尼雪夫面前,一直没有抬头。
他心里进行着思想斗争。想暂且忘了他这倒霉的哥哥,但又觉得这样不对。
“他显然想激怒我,”科斯尼雪夫接着说,“但他办不到。我全心希望能帮助他,但我知道帮不了他。”
“是啊,是啊,”列文说,“我理解,而且感激你对他的态度。但我得亲自去看看他。”
“你想去就去,但我劝你还是别去,”科斯尼雪夫说,“也就是说,对我来说,我并不怕你见他,他不会在我们之间造成什么危害,但我为你着想,不主张你去。你最好别去。不可能帮得了他。不过,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也许帮不了他,可我觉着,特别是这种时候……可那是另一回事了。我觉得我没法儿心安理得地……”
“哎,我无法理解,”科斯尼雪夫说,“但我确实学会了宽恕。自从尼古拉兄弟变成他现在这副模样以来,我对卑鄙行径的看法巳经不同了,更宽宏大量了。你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吗?”
“咳,糟透了,糟透了!”列文连声说道。
列文从科斯尼雪夫的男仆那儿拿到地址后,本想立刻去见哥哥,不过,思量一番之后,他决定把见面推迟到晚上。要想安心,首先得解决促使他到莫斯科来的那个问题。于是,他去了奥伯朗斯基的办公室,打听到了斯彻巴特斯基家人的消息,就驾车去了他可能见到凯蒂的地方。
当天下午四点钟,列文来到动物园门口,走下那辆租来的马车,感觉自己心跳得很快。他沿着通往雪山和溜冰场的路走去,肯定自己能在那儿找到凯蒂,因为他注意到斯彻巴特斯基家的四轮马车就停在人口处。
天气晴朗而寒冷。人口处停着四轮马车、私人马车和待租的马车,还有不少宪兵站在那儿。门口挤满了衣着光鲜的人们,他们的帽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清扫得很干净的小路上,路两旁雕花屋檐的俄式小木屋之间,到处都是人。公园里浓密的白桦树被白雪压弯了枝头,仿佛披上了节曰的盛装。他沿着小路朝溜冰场走去,一遍遍对自己说:“别激动。要镇定!你在做什么?怎么搞的?静一静,傻家伙!”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但他越想平静,呼吸就越变得吃力。他遇到一个熟人,可别人喊他的时候,他甚至没注意是谁。他走近雪山,听到拉马车上山的链条发出的当啷声,马车下山的嘻哒声,还有人们谈话的快乐声音。他又走了几步,来到溜冰场,从所有的滑冰者中,一眼就认出了凯蒂。知道她就在那儿,欢乐和恐惧顿时占据了他的心。她站在湖的另一边和一位夫人说话。她的着装或姿势并不引人注目,但列文轻而易举就从人群中辨认出她来,就像从荨麻丛中找到玫瑰一样。她身边的一切都因她而熠熠生辉,她是照亮四周一切的微笑。
“我真的能走到冰面上,走到她身边吗?”列文心想。她站立之处,在他看来是无法接近的圣地,他如此害怕,有片刻几乎转身离去。他不得不努力劝说自己:既然各色人等都能从她身边经过,那他自己也可以只是为了滑冰才来这里。他往下走到冰面上,避免长时间注视她,就像一个人避免长时间注视太阳一样。但即使不朝她看,他也能看见她,就像看见阳光一样。
每周的那一天,那个时刻,同一个社交圈里彼此相熟的人们会在冰上相遇。他们当中有炫耀技巧的滑冰高手,有紧抓着配备滑橇的椅背、动作胆怯而笨拙的初学者,有为了促进健康而溜冰的小孩子和老年人。在列文看来,他们都是命运的宠儿,因为他们和她这么接近。滑冰者们追上她,超过她,甚至和她说话都显得很平静。他们自娱自乐,享受光滑的冰面和晴朗的天气,完全不受她的影响。
凯蒂的堂兄尼古拉·斯彻巴特斯基,穿着短夹克、紧身裤和滑冰鞋,坐在一条长凳上,看见列文,大声喊他。
“嘿,您这个俄罗斯滑冰冠军!什么时候来的?冰面光滑极了。穿上您的冰鞋!”
“我没有冰鞋。”列文回答。有她在场,自己还能如此大胆、自在,他感到很惊讶。虽然他没朝她看,但她片刻都不曾从他视线中消失。他感到阳光正降临到他身上。她转弯了,穿着高筒靴的小脚紧紧并拢,胆怯地朝他滑来。一个穿着俄罗斯制服的男孩子,大张着双臂,腰弯得很低,从她身后超过了她。
她脚下步子不太稳。她把双手从用一根丝带挂在脖子上的皮袖筒里抽出来,看着列文,认出他来,便朝他笑了笑,同时也笑自己这么害怕摔跤。她转了个弯,用富有弹性的小脚一蹬,径直朝斯彻巴特斯基滑去,用手抓住他,又向列文点头微笑。她比他所想象中的还要美。
当他想起她时,脑海里会生动勾画出她的整个形象,尤其是她那在少女匀称的肩头轻灵转动的长着金色头发的小脑袋,以及她脸上那孩子般明亮、友善的神态。她的独特魅力就在于她既有孩子般的面容,又有苗条优美的身材,这是最让列文爱慕之处。然而,总是在不经意间打动他的,是她温柔、宁静、真诚的眼神,还有她的微笑,把他引人了一个仙境,让他的心变得柔软,充满温情。在他记忆中,这种情感他只在童年时期才体会过。
“您来了很久吗?”她和他握手说道。当他拾起她从皮袖筒里掉下来的手帕时,她又说了声“谢谢”。
“我?不,没多久。昨天才来的……我是说今天……”列文答道,他激动得没有完全领会她问话的意思。“我想来见您,”他接着说,然后想到为什么想来见她,窘迫得脸都涨红了,“我不知道您会滑冰,而且滑得这么好。”
她凝神看他,似乎想弄清楚他慌乱的原因。
“您的夸奖很有价值。据说您是这儿最好的滑冰手。”她说着,用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小手轻轻拂去落在她皮袖筒上的一些白霜。
“是啊,我以前相当喜欢滑冰。我希望能精于此道。”
“您做任何事都很有热情,”她微笑着说,“我非常想看您滑冰。穿双冰鞋吧,我们一起滑。”
“一起滑!可能吗?”列文看着她心想。
“我这就去穿。”他说,然后去租冰鞋。
“您很久都没上我们这儿来了,先生。”一位服务员托着列文的脚,把他溜冰鞋的后跟拧紧。“您走以后,我们这里再找不到您这样的滑冰高手了!行了吗?”他系紧鞋带说。
“行了,行了!请快一点儿!”列文回答,极力忍住自己脸上的快乐笑容。“是啊,”他心想,“这才是生活,这才是欢乐!她说:‘一起,让我们一起滑!’我该现在就告诉她吗?可这正是我害怕开口的原因。我现在很快乐,因为我还心存希望。可要是?但我必须……必须……必须……不要胆怯!”
他站起来,脱掉外套,在小屋附近不大平整的冰面上开始滑行,一直滑到溜冰场的光滑冰面上,然后随心所欲地加速减速,调整滑行路线。他羞怯地靠近凯蒂,但她的微笑又使他平静下来。
她把手伸给他,他们一起滑起来,速度越快,她就把他的手攥得越紧。
“和您在一起我会学得更快。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信任您。”她说。
“您靠着我的时候,我也对自己有信心。”他答道,然后立刻被自己所说的话吓到了,脸红了起来。事实上,他一说完这些话,她脸上亲切的表情就消失了,如同阳光藏到云彩背后。列文注意到他所熟悉的那个面部表情院她光洁的额头上出现了一道皱纹,说明她在思考问题。
“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吗?可我没权利问。”他匆促地说。
“哪里……不,没什么不愉快的事。”她冷冷地回答,立即又问了一句,“您还没见到李侬小姐吧·”
“没有。”
“那去找她吧,她非常喜欢您。”
“她这是什么意思?我伤她心了。老天,帮帮我吧!”列文心想,赶紧朝坐在长凳上的那位满头银色鬈发的法国老太太滑去。她像老朋友一样欢迎列文,一笑起来,便露出一口假牙。
“啊,瞧瞧,孩子们都长大了。”她说着,瞥了一眼凯蒂,表示她说的是她。“我也变老了。
‘小熊’长大了!”法国女人笑着继续说,使他想起他曾把这三位年轻女士称为英国童话故事里的三只熊的玩笑。“您还记得您这样叫她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他丝毫都回忆不起来,但她喜欢这个玩笑,整整笑了它十年。
“嗯,去吧,去滑冰!我们的凯蒂现在滑得很好了,是不是?”
列文回到凯蒂身边时,她的脸色不再严厉,眼神又变得和原先一样真诚善意,但他觉得她的和蔼里有一种有意平静的态度,他心里有些难过。他们聊了聊她的老家庭教师和她的怪癖,然后她问到他的生活情况。
“您冬天在乡下真的不觉得闷吗?”她问。
“我一点也不觉得闷,我很忙。”他回答道,意识到她在用沉着的语气控制他就像初冬那阵一样使他没法儿任意说话。
“您来会待很久吗?”凯蒂问。
“我不知道。”他回答道,没有去想他说了什么。他想到如果他忍受她冷静友好的语气,他就会再一·次无功而返,于是决定反抗。
“您不知道?”
“不知道。这全得看您。”他说,立刻被自己的话吓坏了。
不知她是没听清他的话,还是不想听见他的话,她微微踉跄了一下,脚底两次砸到冰面上。她匆匆离开他,朝李侬小姐滑去,和她说了些什么,然后就朝女士们脱冰鞋的小屋子滑去。
“天哪!我都干了些什么?天啊,帮帮我,教教我吧!”列文祈祷起来。他觉得这时很需要剧烈运动一番,于是加快速度,开始沿着内圈和外圈滑行。
这时,一位嘴里叼着烟、脚下穿着冰鞋的年轻人,从咖啡厅里出来,他是新手当中水平最高的一位。他从通往冰面的台阶上,一级一级往下跳,冰鞋嘻哒嘻哒直响,然后沿着斜坡飞奔而下,在冰面上滑行,手臂的轻松姿势没有任何改变。
“哦,那是个新花样!”列文说,他立刻起跑,尝试那个新花样。
“别伤着自己。那是要练习的!”尼古拉·斯彻巴特斯基喊道。
列文退到小路可以让他速度加到最快的地方,然后朝下滑行,在这个不熟悉的动作中通过手臂来平衡身体。最后一步他绊了一下,手差点儿碰到冰面,他猛一用力,又恢复了平衡,然后笑着滑了开去。
“真棒!多可爱的人!”凯蒂这时正好和李侬小姐从小屋子里走出来,她温柔地微笑着,像注视一位亲爱的兄长一样注视着他,心里想道。“可我真该内疚吗?我真的做错了什么吗?人们说那是调情……我知道我爱的不是他,但和他在一起还是开心,他如此迷人!可他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呢?”她想。
列文由于剧烈运动,脸红彤彤的。他看到凯蒂离开,还看到她母亲一直在台阶上等她,不觉停下脚步沉吟起来。他脱掉冰鞋,在公园门口追上了母女二人。
“很高兴见到您,”公爵夫人说,“我们和往常一样每周四会客。”
“今天就是周四!”
“我们会很高兴见到您。”公爵夫人冷冰冰地说。
听到这样冷冷的口气,凯蒂觉得很不舒服,她很想缓和一下母亲的冷淡,于是转过头笑着说:
“再见!”
这当儿,奥伯朗斯基歪戴着帽子,容光焕发、笑意盈盈地走进了公园,像个喜洋洋的胜利者。但当他走近丈母娘,回答有关多莉健康的问题时,露出了悲伤内疚的表情。他沮丧地同她聊了几句之后,就挺起胸,挽起了列文的胳膊。
“呃,我们上哪儿去?”他问,“我一直想着你,非常非常高兴你来了。”他意味深长地接着说道。
“好啊,好啊,我们走。”列文快乐地答道,依然听见她说“再见”的声音,依然看见她话语间面带的微笑。
“去英吉利饭店,还是荷米塔吉饭店?”
“随便了。”
“就去英吉利饭店吧。”奥伯朗斯基说。他选择英吉利饭店,是因为他欠这家饭店的钱比欠荷米塔吉饭店的要多,认为回避它是不对的。“你有马车吗?那可是好东西,因为我巳经打发我的仆人回家了。”
两个朋友一路都没说话。列文在考虑凯蒂脸色变化是什么意思,他时而相信自己还有希望,时而又感到绝望,认为自己心存希望简直就是疯狂。可在她的微笑和她的“再见”面前,他还是感到他变得和从前多么不同。
奥伯朗斯基一路上都在考虑他们晚餐的菜谱。
“你不是爱吃比目鱼吗?”到达饭店的时候,他问。
“什么?”列文问,“比目鱼?啊,当然,我太爱吃比目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