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言归于好了。凯蒂认识到自己错了,虽然嘴上不承认,但对他更温柔了。他们享受着全新的、倍加幸福的爱情,但这并不能阻止类似冲突日后经常发生,而且全是为了一些意想不到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引起冲突最常见的原因,是一方没有意识到另一方认为非常重要的事情,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俩新婚初期常常情绪低落。一个人心情好而另一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平静不会被打破;可要是两个人都心绪不佳,就连一些匪夷所思的小事也会引起他们之间的冲突。吵完以后,他们常常想不起来到底为什么争吵。不过,两人心情都很愉快的时候,他们就会感到加倍的幸福。刚结婚的这段日子毕竟是不太好过的。
那段时间,他们都觉得特别紧张,仿佛拴住他们的那根链条被人一会儿从这头、一会儿从那边拽得紧紧的。总之,他们的蜜月列文满怀期待的第一个月婚姻生活并不甜蜜,而且在他们记忆中是一生中最难受最委屈的日子。当时他俩状态都不正常,几乎都不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后来,他们竭力把这段反常日子里的种种难堪情境统统从记忆中抹去。直到婚后第三个月,也就是他们去莫斯科住了一个月再回家之后,两人的生活才开始平稳起来。
他们刚从莫斯科回来,很高兴能过过小两口的清净日子。他坐在书房的写字台旁边写作。她穿着那件结婚头几天穿过的、他觉得特别喜爱和难忘的深紫色连衣裙,坐在从列文祖父时代起就摆在书房里的老式皮沙发上绣花。他思考和写作时,始终能意识到她的陪伴,觉得非常快乐。他没有放弃庄园的农事,也没有停止写他那本阐述新的农业体系基础的着作。以前那些想法和工作较之于笼罩整个生活的阴影显得微不足道、无关紧要,现在,它们较之于他沐浴在灿烂的幸福阳光中的未来生活,也同样显得微不足道、无关紧要。
他继续工作,但感觉到注意力的重心转移了,对问题有了不同看法,而且看得更清晰了。以前他靠工作来逃避生活,常常觉得如果不工作生活会过于沉闷,现在呢,他工作是为了不让幸福的生活过于单调。
他重新投人写作当中,把以前的稿子又读了一遍,很高兴地发现这工作还是值得一做的。他以前的很多想法现在看来都是多余的,而且很偏激,当他重新去回顾这些问题时,很多当初疏漏的地方都变得明确了。他正在写一章论述俄国农业为什么不景气的新内容。他认为造成俄国贫穷的原因不仅在于土地所有权的不合理分配以及错误的政策,还在于近年来俄国人为引进西方文明而滋生的种种弊端,尤其是引进铁路这种交通方式,导致城市人口集中,奢侈之风日盛,工业、银行信贷业务以及随之产生的投机事业蓬勃发展,农业因此受到损害。在他看来,只有当相当多劳动力投人到农业之中,农业处于合理至少是明确的地位时,一国财富才会正常增长;国家财富应当均衡增长,尤其是其他产业的财富不能超过农业;交通状况应当符合农业状况,当前我们对土地使用不当,修建铁路(不是出于经济需要,而是出于政治需要)时机尚未成熟,非但不能像预期的那样促进农业发展,反而会剌激制造业和信贷业,妨碍和延缓农业发展。因此,好比动物身上某个器官片面早熟会损害整个机体全面发育一样,尽管在欧洲发展信贷、铁路和制造业的时机巳到、巳成必然,但在俄国,这样做只会把当前最重要的问题,也就是农业体制问题抛在一旁,损害财富的总体增长。
他写作的时候,她想到他们离开莫斯科的前一天,年轻的查斯基公爵愣头愣脑地向她示爱,惹得列文一直提防着他。“怎么,他吃醋了!”她想,“哦,天啊!他真是又可爱,又傻气,竟然吃我的醋!要是他知道其他男人对我来说并不比厨子彼得更重要就好了!”她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觉得奇怪的占有欲,望着他红红的后颈背。“虽然我不该打搅他工作(不过他有的是时间冤,但我还是得看看他的脸。他能感觉到我在看他吗?我希望他转过脸来……真希望啊!”她睁大了眼睛,想用这种办法来增强目力。
“是的,他们汲取所有的精华,创造一种虚假的繁华。”他停下笔,喃喃说道,感觉到她正在看自己,就笑吟吟地转过身来。
“怎么了?”他站起身来,笑着问。
“他转过身来了!”她想。“没什么,我只想让你回过头来。”她一面说,一面凝视着他,想看看他有没有因为工作被打断而生气。
“我说,咱们两个单独待在一起,我真是太高兴了!我是说……”他带着一脸幸福的笑容向她走过来,说。
“我也很高兴!我哪儿也不去了,尤其是莫斯科。”
“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我刚才在想……不,不!你去写吧,别让我影响你,”她撅着嘴说,“你瞧,我得把这些小洞剪掉。”
她拿起剪刀,剪了起来。
“说吧,跟我说说你在想什么。”他坐在他旁边,看她用小剪刀剪着圆圈。
“哦,我刚才在想什么?想莫斯科,想你的后颈背。”
“这种幸福怎么会落到我头上呢?简直都不自然了。太美好了!”他吻着她的手说。
“对我来说,越美好的东西看起来就越自然。”
“你后面的头发散了。”他小心翼翼把她的头转过来说。
“散了?哦,可不是!行了!咱们忙正事吧!”
不过他们干不成正事了,因为这时库兹玛进来禀报茶巳经准备好了,于是他俩像做了错事一样霍地站起来分开了。
“他们从城里回来没有?”列文问库兹玛。
“刚回来,正在拆包裹。”
“快点来,”她边走出书房边说,“要不然我就一个人把信全读完了。看完信之后,我们去弹二重奏。”
只剩下列文一个人了,他把书稿放进她买的新文件夹里,然后在同样由她采办、配有精美用具的新盥洗盆里洗了洗手。他觉得自己的念头很可笑,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一种类似于悔恨的情绪折磨着他。他眼下的生活有种可耻、娇纵、懒散的习气。“这样过日子可不好,”他想,“都快三个月了,我却没做任何一件值得一提的事。今天几乎是我第一次开始认真工作,可结果呢?刚一开始,就停下来了!我就连日常事务也几乎撒手不管了!农场,咳!甚至都没去看过!有时候我舍不得离开她,有时候我看得出她很寂寞。以前我常常想,结婚之前的日子马马虎虎,不能指望过得多好,结了婚才会开始真正的生活。现在三个月都快要过去了,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虚度过光阴!不,不能再这样过下去。我必须开始工作。当然这不是她的错,她没什么好指责的。我应该态度坚决一点,应该保持男人的独立性。照这样过下去,我会养成坏习惯,还会把她也带坏的……当然这不是她的错。”他自言自语道。
然而,要一个心存不满的人不去责怪别人,尤其是不去责怪与引起他不满的事情最密切相关的人,是不太容易的。列文模模糊糊觉得她并没有过错她绝对不可能有错要怪就怪她所受的浅薄无聊的教育。“那个愚蠢的查斯基!我知道她想阻止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是的,她没有什么真正感兴趣的东西,除了内务(这个兴趣她还是有的冤、穿衣打扮和剌绣。她对我的工作、对农场、对农民、对她擅长的音乐、对书籍都没有兴趣。她无所事事,却心满意足。”他在心里责备着她,却不知道她正在为必然到来的那个阶段进行准备,到那时,她必须身兼多职,既要做妻子,又要做家庭主妇,既要生养孩子,又要教育孩子。他不明白这一点,但她凭着本能对此巳有了解,开始为将来的艰巨任务做准备,于是她一面筑着未来的巢,一面享受着无拘无束、相亲相爱的幸福时光,丝毫也不感到自责。
列文上楼时,看见妻子坐在一把新的银茶炊边,面前摆着一套新的茶具。她正在读多莉的来信,她和多莉之间一直保持频繁的书信往来。她为老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斟了一杯茶,请她在一张小桌旁坐下。
“您瞧,您太太要我陪她坐着呢。”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带着亲切的微笑,望着凯蒂说。
从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这番话里,列文看出最近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同凯蒂之间的一系列冲突结束了。他发觉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虽然为新主妇夺了她的权感到伤心,但凯蒂征服了她,使这位老太太喜欢上了她。
“给!我读过了你的信,”凯蒂把一封文理不通的信递给他说,“那个女人写来的,我想,是你哥哥的……不,我还没读完……这些信是家里和多莉写来的。想想看!多莉带着格里沙和坦娅去萨马特斯基家参加儿童舞会了!坦娅装扮成了侯爵夫人。”
列文没听她说话,他红着脸,拿起了玛丽·尼可拉夫娜的来信。这是他第二次收到哥哥这位旧情妇的来信了。在第一封来信中,她说她没有犯任何过错,哥哥就把她赶了出去,还用感人的天真口吻说,虽然她又一贫如洗了,但什么也不要求,写信只是因为她一想到尼古拉·德明特里奇身体这样差,没有她可能会死掉就觉得心碎。她请求列文去照顾哥哥。这次来信的内容不同了:她在莫斯科找到了尼古拉·德明特里奇,又同他住在一起,还跟着他去了一个省城,他在那儿谋到一个职位。但他同上司翻了脸,只好又回到莫斯科,路上病得一塌糊涂,恐怕再也起不来了。她在信中写道:“他一直念着您,而且,我们也没钱了。”
“读读这封信……多莉提到你了,”凯蒂笑吟吟地说,发觉丈夫脸色变了,慌忙打住,“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钥”
“她信里说我哥哥尼古拉·德明特里奇快死了。我要去看他。”
凯蒂脸色顿时一变,关于坦娅装扮成侯爵夫人,关于多莉的念头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你什么时候去?”她问。
“明天。”
“我也去,行吗?”
“凯蒂!你什么意思啊?”他责备地问道。
“你什么意思?”她反问。他不但反对她的提议,而且还为此生气,她心里很不痛快。“为什么我不可以去?我又不会碍你的事。我……”
“我去是因为我哥哥快要死了,”列文说,“可你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和你同样的原因。”
“在这种紧要关头,她还只想到一个人待在这里无聊。”他想。遇到这样的大事,她还只顾自己,使他觉得非常恼火。
“不行。”他严厉地说。
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看到他俩快要吵起来了,轻轻放下茶杯出去了。凯蒂甚至没发觉她出去,丈夫说话的口气,尤其是他显然不相信她的话,使她觉得伤心。
“我跟你说,要是你去,我就跟着去。我一定要去!”她又气又急地说,“为什么不行?你说为什么不行?”
“因为天知道这是上哪儿去,走哪条路,住在什么样的旅店!你会妨碍我的。”列文竭力保持冷静,说。
“绝对不会!我不会有什么要求,你能去的地方,我就能去。”
“好了,不说别的,单就是那个女人在那儿,你就没法同她交往……”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儿有什么人,有什么东西。我只知道我丈夫的哥哥快死了,我和丈夫一·起去,好。”
“凯蒂,别生气!可你要想一想,这件事这么紧要……一想到你碰到这种事还这么脆弱,不肯一个人待在家里,我心里就难受。好吧,要是你一个人在这里无聊,你就上莫斯科去!”
“你看看你!你老是把我想得很坏很可耻,”她含着愤怒和怨恨的泪水说,“我好得很,我没有脆弱,什么也没有……我觉得丈夫有了难处,我有责任和他待在一起,可你却有意伤我的心,存心不想理解我!”
“不,太可怕了……简直就是奴隶!”列文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恼怒,大声喊道。可一喊出来,他立刻觉得像是自己打了自己一下。
“那你结婚干什么?不结婚不就自由了吗?既然你后悔,又何必结婚?”她说着,一下子跳起来,冲进了客厅。
他进来找她的时候,她正呜呜哭泣。他开始说话,竭力说些安慰她而不是劝阻她的话。但她不肯听,而且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答应。他弯下腰来拉她的手,她把手甩开;他吻她的手、她的头发,然后又吻她的手,她还是一声不吭。但当他捧着她的脸,喊她“凯蒂”时,她突然恢复了常态,哽咽了几声,两个人就言归于好了。
最后,他俩决定明天一起去。列文告诉妻子,他相信她想去只是为了帮忙,也赞成妻子的意见,认为玛丽·尼可拉夫娜待在哥哥身边没什么不成体统。但一路上,心底里对她和自己都不满意。他对她不满意是因为当他有事必须离开时,她却不放他走(想想都觉得奇怪,不久前他还不敢相信她爱他给他带来的幸福,可现在却因为她太爱他而觉得不幸冤;他对自己不满意是因为他不能坚持自己的权威。他尤其不认为那个同哥哥待在一起的女人真的无关紧要,一想到他们要同她见面打交道,心里就一阵恐惧。他的妻子,他的凯蒂,将要同一个妓女共处一室,单是想到这一件事,就让他厌恶和恐惧得打起了寒噤。
尼古拉·列文病中寄居的省城旅馆是一家按照改良的新模式建造的省城旅馆,力求整洁、舒适,甚至雅致,但由于住宿的旅客肆意糟蹋,却很快变成徒有时髦装潢的肮脏酒馆,而这种装潢使旅馆比那些老式的肮脏客栈更显丑陋。这家旅馆巳经到了这个地步院一位穿着脏兮兮制服的士兵站在大门口抽雪茄,充当门房;镂空的铸铁楼梯阴沉沉的,叫人讨厌;穿着肮脏燕尾服的侍应生举止放肆而随便;公用大厅的桌上摆着一束蜡制假花做装饰;到处都布满灰尘、邋邋遢遢,同现代铁路带来的忙乱喧嚣混杂在一起。这一切都使新婚不久的列文夫妇感到沮丧,尤其是旅馆浮华的假象同他们即将见到的情景多么格格不人啊。
同往常一样,旅馆老板问过了他们想要什么价位的房间之后,才发现上等间全都客满:一名铁路巡视员住了一间,莫斯科来的一位律师占了一间,还有一间被乡下来的阿斯塔夫耶娃公爵夫人包下了。只剩下一个肮脏的房间,但旅店老板向他们保证到晚上隔壁的房间就会空出来。列文意料中的事发生了,也就是说,他牵挂着哥哥的病情,一到地方就心急火燎地想立刻跑去看他,可现在却不得不先安顿好妻子。列文带着一肚子怨气,把妻子领到了他们的房间。
“去吧,去吧。”她怯怯地、歉疚地望着他说。他默默地走出去,就在门口遇上了玛丽·尼可拉夫娜。她听说他来了,但不敢进来找他。她还是他在莫斯科见到时的那副样子依然穿着那件无领无袖的毛料裙子,依然是那张亲切、呆板的麻脸,只不过稍微胖了一点。
“他还好吗?怎么样了?”
“很糟糕!都起不来了。他一直在等你。他……您……您和夫人一起来的吗?”
他有一会儿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窘迫,但她立刻就进行了解释。
“我要去……要去厨房,”她说,“他会高兴的。他听到了,他认得她,记得在国外见到过她。”
列文知道她指的是他的妻子,但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
“来吧,我们去看看!”他说。
但他刚抬起脚,门就开了,凯蒂向外头张望了一下。列文面红耳赤,因为妻子把他们俩弄到这般尴尬田地而又羞又恼。然而玛丽·尼可拉夫娜脸红得更加厉害,她缩成一团,脸红得快要哭出来,抓着头巾一角,用红彤彤的手指揉搓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才好。
起初列文看出,在凯蒂望着这个不可思议的可怕女人的目光中有种急切的好奇神色,但这种神情很快就消失了。
“怎么样?他怎么样了?”她先是问丈夫,然后又问那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