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突然一惊,列文脑袋撞上了谁的枪管,发出一声枪响。其实是枪先响的,可列文以为是他先撞上了枪。事情是这样的:瓦什卡·瓦斯洛夫斯基把双筒枪的击铁扳至非击发位置时,扳过来一边,却扣响了另一边。子弹射到地上,没有伤及任何人。奥伯朗斯基摇摇头,责备地对瓦斯洛夫斯基笑了笑。列文没心情责备他,一来任何责备的话叫人看起来显然都是由于他避过的危险和脑袋上隆起的疙瘩,二来瓦斯洛夫斯基一开始非常天真地感到难过,后来看到大家惊慌失措,就又大笑起来,他笑得那么敦厚,那么富有感染力,惹得列文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们到达了第二片沼泽地,这片地面积很大,打猎要花很长时间,列文力劝他们不要下车,可瓦斯洛夫斯基又说服了他。沼泽地比较狭窄,列文这位殷勤好客的主人就又留在车上了。
克拉克直向小草墩奔去。瓦斯洛夫斯基率先跟着狗跑去。不等奥伯朗斯基走进,一只沙锥鸟飞了起来。瓦斯洛夫斯基没打着,鸟儿飞到一片没有刈过的草地上去。这只鸟还是留给瓦斯洛夫斯基来消灭。克拉克又发现了它,指出了它的位置。瓦斯洛夫斯基打死它以后,回到车上。
“现在您去吧,我留在车上。”他说。
猎手的嫉妒心理搅得列文开始难受了。他把缰绳递给瓦斯洛夫斯基,走进了沼泽地。
拉斯卡哀哀地吠叫了半天,仿佛抱怨这种不公正的待遇,这会儿径直冲向一个列文熟悉、克拉克却没有到过的小草墩。
“为什么不叫住它?”奥伯朗斯基喊道。
“它不会把鸟儿惊飞的。”列文对自己的狗很满意,急匆匆跟在它身后,回答。
拉斯卡越接近小草墩,就越聚精会神地进行搜索。一只沼泽地小鸟只使它分了一会儿心。它在小草墩前面兜着圈子,兜到第二圈的时候,突然哆嗉了一下,一动不动站住了。
“快来,史蒂瓦!”列文喊道,觉得自己心跳加速。突然,他紧张的听觉似乎被撤除了某种障碍,失去了判断声音远近的能力,各种声音清晰而又杂乱地向他袭来。他听到奥伯朗斯基的脚步声,却把它当成遥远的马蹄声;他听到脚下泥土塌陷、碎裂、把小草连根拔起的声音,却错当成沙锥鸟在振翼翱翔;他还听到身后有分辨不清的水花飞溅的声音。
他小心翼翼地走着,来到狗的旁边。
“抓住它!”
在狗面前飞起来的不是一只大鹬,而是一只沙锥鸟。列文举起枪,可正当他瞄准的时候,水花飞溅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还掺杂着瓦斯洛夫斯基的怪叫声。列文知道他的枪赶不上沙锥鸟了,但他还是开了枪。
他确信自己没有打中后,回头一看,车和马不在大路上,而是在沼泽地里了。
原来瓦斯洛夫斯基想看打猎,把马车赶进了沼泽地,结果马牢牢陷进了沼泽里。
“他来干什么?真是见鬼!”列文在心里喃咕着,转过身走到马车边上。“您为什么离开大路·”他冷冰冰地问,然后喊来车夫,动手把马拉出来。
列文非常恼火,他开枪的时机被耽误了,他的马陷进了泥淖,尤其使他恼火的是,奥伯朗斯基和瓦斯洛夫斯基(两人对套马都一窍不通)都不能帮他和车夫给马解下套子,把马拉出泥淖。瓦斯洛夫斯基向他保证这儿很干燥,列文没答理他,一声不吭地同车夫把马拉出来。可是,当他干得浑身发热,又看到瓦斯洛夫斯基那么使劲地拖着挡泥板,竟然把它扳断时,他不禁责备自己受到昨天的情绪影响,对待瓦斯洛夫斯基过于冷淡,于是对瓦斯洛夫斯基格外殷勤,以化解自己的敌意。等一切都恢复秩序,马车又回到大路上,列文就吩咐开饭。
“良心好,胃口就好!这只小鸡会进人我内心深处!”瓦斯洛夫斯基吃完第二只小鸡,又容光焕发起来,说了一句法国谤语。“现在我们的霉运结束,一切都要好起来了。不过由于我做了坏事,我该坐到驭座上去。你们不觉得吗?呃?不,不!我是奥托米顿。等着瞧,看我是怎样驾车的!”他抓住缰绳说,“不,我得将功补过,而且,坐在驭座里舒服着呢。”于是他就赶着马车上路了。
列文很担心瓦斯洛夫斯基会累坏了马,尤其是左边那匹枣红马,瓦斯洛夫斯基根本不懂如何驾驭它。然而,他又不知不觉受到瓦斯洛夫斯基高昂兴致的感染:他坐在驭座上,一路上唱歌,讲故事,表演英国人如何驾驶四驾马车。午饭后,他们抵达了科尔本斯基沼泽地,个个兴高采烈。
瓦斯洛夫斯基赶车赶得太快,他们过早来到了沼泽地,天气还是很热。
他们来到此行的目的地真正的沼泽地时,列文不由得想摆脱瓦斯洛夫斯基,这样他就可以不受限制地四周走动。奥伯朗斯基显然也有同样的念头,列文从他脸上看到一位真正的猎手在狩猎开始之前全神贯注的表情,以及他所特有的温厚与机敏。
“嗯,我们怎么办?这片沼泽地真棒,我还看见了鹤鹰,”奥伯朗斯基指着两只在莎草上空盘旋的大鸟说,“有鹤鹰的地方,肯定就有猎物。”
“好吧,先生们。”列文提了提靴子,检查了一下雷管,略带沮丧地说。“你们看到那片莎草没有?”他指着河右岸那片割过一半的湿草地中的一个深绿色小岛说,“沼泽地就从这儿开始,就在我们前方,看到没有?颜色更绿一些的。从这儿向右走,走到有马群的地方,那边有草墩,有大鹬。在莎草四周,一直到桤木林和磨坊那边都是沼泽地。瞧,就在那儿,那个小河弯旁边。那是最佳狩猎地点。有一次我在那儿打下了十七只松鸡……我们各带一条狗,分开走,然后到磨坊会合。”
“那好,谁走左边,谁走右边?”奥伯朗斯基问。“右边开阔些,你们两个一起去那边,我走左边好了。”他假装不经意地说。
“好哇!我们会打得比他多的。”瓦斯洛夫斯基应和说。
列文只得同意,他们就分开了。
他们一走进沼泽地,两只猎狗就一起开始搜索,向一片铁锈色的泥塘直奔而去。列文知道拉斯卡小心翼翼而又犹豫不决的搜索方式。他也知道那个地方,希望能看见一群沙锥鸟。
“瓦斯洛夫斯基,和我并排走,并排走!”他屏住呼吸对在他身后的同伴说。在科尔本斯基沼泽地发生了猎枪走火事件后,列文不禁关心起枪口的方向了。
“不,我不想妨碍您。别替我操心。”
但列文想起了临别时凯蒂的话:“小心一点,别打到对方身上!”两只狗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相互避让着,顺着自己的嗅觉前进。列文太渴望找到沙锥鸟,以至于靴子后跟从红褐色烂泥里拔出来的啪嗒声在他听来都像是鸟鸣。他紧紧握住了枪托。
“砰!砰!”他耳朵上方响起了枪声。瓦斯洛夫斯基对着一群在沼泽地上方盘旋的野鸭开了火,这群野鸭远在射程之外,当时正朝猎手们的方向径直飞来。列文还没来得及转过身来,就听到一声沙锥鸟的啼鸣,接着第二只、第三只,约莫有八只相继飞了出来。
野鸭群刚准备开始“之”字形的飞行,就被奥伯朗斯基打下一只,那只沙锥鸟像个小沙包一样掉进泥淖里。奥伯朗斯基从容不迫地瞄准了另一只在莎草上方低低回旋的沙锥鸟,枪响鸟落,然后就看到鸟儿从割过的莎草丛中跳出来,用那只没有受伤的白色翅膀扑棱着。
列文没这么好的运气:他打的第一只鸟飞得太近,没打着,它又飞起来的时候,他再次用枪瞄准它,可这时另一只在他脚边飞起,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害得他又没打着。
他们装子弹的时候,又有一只鸟飞了起来,瓦斯洛夫斯基巳经装好了子弹,冲水面开了两枪。奥伯朗斯基捡起他打中的两只沙锥鸟,两眼闪闪发亮,望着列文。
“现在,咱们分开吧。”他说,然后瘸着左腿,拿好猎枪,对着他的狗吹了一声口哨,往一边走去。列文和瓦斯洛夫斯基朝另一边走去。
列文头几枪没打中的话,总是会心浮气躁,一整天都打不好。这次也是这样。沙锥鸟多得很,不断在猎狗面前和猎手脚底下飞起,列文本该定下心来,可他开枪次数越多,在瓦斯洛夫斯基面前丢脸的次数就越多。而瓦斯洛夫斯基不管射程远近,都兴高采烈乱打一气,他什么也没打着,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羞愧。列文心急了,越来越没有耐心,也越来越烦躁,到最后开枪的时候都根本不抱打中的希望。拉斯卡似乎感觉到了这一点,它越来越懒得搜索了,带着疑惑和责备的目光望着猎手们。一枪接着一枪,猎手周围硝烟弥漫,可是大大的猎物袋里却只有三只丁点儿大的小鸟,而且其中一只是瓦斯洛夫斯基打下的,还有一只是两人一齐射中的。与此同时,从沼泽地的另一边,传来不是很频繁但列文觉得很奏效的枪声,几乎每次枪声一响,紧接着就听见奥伯朗斯基对狗喊道:“克拉克!克拉克!叼过来!”
这就使列文更加激动了。沙锥鸟不停地在莎草上方盘旋。贴近地面的鸟鸣和空中的唳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先前四处飞翔的沙锥鸟纷纷降落在猎手面前。此刻在沼泽地上空翱翔的鹤鹰巳经不只是两只,而是几十只了。
列文和瓦斯洛夫斯基穿过大半片沼泽地,来到农民的草场上。草场被分割成一长条一长条的,践踏过或割过的青草形成细细的分界线,草场尽头就是莎草生长的地方。这些草场一半巳经刈过了。
尽管在没有刈过的草场不太可能找到同刈过的草场一样多的猎物,但列文巳经答应同奥伯朗斯基会合,于是与同伴一道在刈过和没有刈过的草场上继续前进。
“喂!猎人们!”几个农民坐在一辆卸了马的马车旁,其中一个叫道,“来和我们一起吃点东西!喝一杯伏特加!”
列文转过身来。
“来吧!没关系的!”一位兴高采烈、红光满面的大胡子农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高举着一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绿色伏特加酒瓶喊道。
“他们在说什么?”瓦斯洛夫斯基问。
“他们叫我们过去喝伏特加。我猜想他们是把草地给分了。我要过去喝一杯。”列文别有用心地说,希望伏特加可以诱惑瓦斯洛夫斯基,引他走开。
“他们为什么叫我们喝酒?”
“哦,他们只是想找乐子。真的,您该过去的。您会有兴趣的。”
“我们去吧!挺有意思的!”
“去吧!去呀!您找得到去磨坊的路的!”他回头一看,看到瓦斯洛夫斯基躬着背,伸出胳膊提着枪,拖着疲惫的双腿,踉踉跄跄走出沼泽地,向农民走去,心里很是高兴。
“你也来吧!”一个农民对列文喊道,“来!吃一点焰饼!”
列文非常想喝点伏特加,吃一点面包。他浑身乏力,简直没有力气把摇晃的双腿从泥潭里拔出来,于是迟疑了片刻。可这时猎狗指出了猎物的方向。他的疲惫一扫而光,立刻轻松地穿过沼泽地向猎狗走去。一只沙锥鸟正好在他脚下飞起,他开枪把它打死了。猎狗又站住了。“叼过来!”另一只鸟从猎狗前面飞起来,列文开了枪,但他今天运气不佳,又没有打中。他去找那只打死了的鸟,可是找不到。他踏遍了整个莎草丛,可拉斯卡不相信他打中了任何猎物,因此当他派它去寻找时,它只是做做样子,并没有真正搜索。
即使瓦斯洛夫斯基不在身边了列文把打猎失利归罪于他情况也没有好转。这里也有很多猎物,但列文却接二连三地失手。
夕阳的斜照依然炙热,他的衣服被汗湿透,粘在身上;左边的靴子灌满了水,走起来沉甸甸的,发出噗哧噗哧的响声;大滴大滴的汗珠顺着沾满火药的脸庞流下来;他一嘴苦味,鼻子里也尽是火药和铁锈味,耳边不停回响着沙锥鸟的鸣声;他不敢去碰枪管,因为热得烫手;心跳得又急又快,双手紧张得直打哆嗉。他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踉踉跄跄地越过草墩,走过沼泽,一面走,还一面开枪。最后,又丢人现眼地失了一次手之后,他把猎枪和帽子丢到地上。
“不!我得振作起来。”他想。他捡起枪和帽子,叫拉斯卡跟牢他,走出了沼泽地。他来到一片干爽的地方,在一个草墩上坐下,脱下靴子,把积水倒干净,然后回到沼泽地,喝了几口铁锈色的水,把烫手的枪管浸在水里,洗了洗脸和手。精力恢复之后,他回到沙锥鸟栖息的地方,下决心不再躁动不安了。
他竭力保持镇定,可情况还是照旧。他还没有瞄准猎物,手指就扣动了扳机。情况越来越糟。
他走出沼泽地,朝他同奥伯朗斯基约定会合的桤木林走去,猎物袋里只有五只鸟儿。
他还没看见他,就先看见他的狗。克拉克浑身沾满臭烘烘的沼泽泥,脏兮兮的,从一截翻起的桤木树根下面蹦出来,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对着拉斯卡直嗅。在克拉克身后,奥伯朗斯基魁梧的身影出现在桤木的树荫里。他向列文走过来,红光满面,汗流浃背,衬衣扣子解开了,还和先前一样一瘸一拐。
“怎么样?你们可放了不少枪呢!”他快活地笑着说。
“你呢?”列文问。不过用不着问,因为他巳经看到了鼓鼓囊囊的猎物袋。
“哟,真不赖呀!”
他打了十四只鸟。
“这片沼泽可真好哇!我想准是瓦斯洛夫斯基碍手碍脚。两个人合用一条狗就是不太方便。”奥伯朗斯基为了冲淡自己得意的神色说。
列文和奥伯朗斯基来到列文以前常常借宿的农家小屋,瓦斯洛夫斯基比他们先到了一步。他坐在屋子中间,两手扶着一条长凳,发出富有感染力的快活笑声,女主人的弟弟一位士兵正用力把他沾满泥浆的靴子拔下来。
“我刚刚才到。他们真可爱!你想想,他们让我又吃又喝。面包简直太好吃了!香喷喷的!还有伏特加……我从没喝过比这更好的酒!他们一分钱不肯收,还不停地说:‘没关系的’诸如此类的话。”
“他们为什么要收钱?您瞧,他们这是招待您!他们难道是卖伏特加的吗?”士兵说道,他终于把一只湿漉漉的靴子连同变成黑色的袜子一齐拔了下来。
尽管小屋被猎手们的靴子和两条正在舔身子的脏狗弄得污秽不堪,尽管屋子满是沼泽和火药的气味,而且没有刀也没有叉,猎手们吃饭喝茶时还是胃口大开只有外出狩猎的人才有这种好胃口。他们洗刷干净后,来到一个打扫干净的干草棚,车夫巳经为他们铺好了床。
尽管夜幕巳经降临,猎手们却都不想睡觉。
他们聊了聊打猎、猎狗和其他猎手的趣闻轶事,谈话就转到三个人都感兴趣的话题上来。由于瓦斯洛夫斯基一再赞叹这种饶有乐趣的过夜方式,赞叹干草的芳香和破马车(马车的前轮卸了下来,他就以为是破车)别具一格的风味,赞叹请他喝伏特加的农民的敦厚善良,以及躺在各自主人身边的两条猎狗,奥伯朗斯基就说起了他去年夏天在马尔休斯家打猎的趣事。马尔休斯是有名的铁路巨头。奥伯朗斯基谈到了马尔休斯在特维尔省租下的沼泽地,以及这些沼泽地保护得多么好,谈到了接送猎手们的狗车多么气派,在沼泽地旁边支起的吃午餐用的大帐篷又是多么豪华。
“我实在弄不懂你,”列文从他坐的草堆上站起来,说,“你怎么不觉得这些人讨厌?我知道有红葡萄酒的午餐很不错,可你难道不厌恶这样的穷奢极侈吗?所有这些人,就像以前的酒类专卖商一样,用人所不耻的手段敛财大家看不起他们,他们却满不在乎然后又靠这笔不义之财去收头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