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文重新装上子弹,接着向前走。太阳尽管还被乌云遮蔽着,但巳经升起来了,月亮失去了所有的光华,像一片小小的云彩在天空隐约闪现,一颗星星也看不见。先前沾满露水、泛着银光的野草地,现在变得一片金黄,铁锈色的泥地如同琥珀一般,青草变成了黄绿色。沼泽地的鸟儿,在露珠闪烁、向小河边投下长长影子的灌木丛中飞来飞去。一只鹤鹰醒来,站在圆锥形的干草堆上,脑袋一会儿扭过来,一会儿转过去,不满意地望着沼泽地。乌鸦飞向田野。一个赤脚的男孩把马赶到一个老头儿身边,老头儿巳经掀开盖在身上的大衣,正坐着挠痒。火药的硝烟如同牛奶一般,在青青绿草上弥漫开来。
一个男孩跑到列文跟前。
“叔叔,昨天这里有好多野鸭!”他老远就跟着列文,大声喊道。
列文当着小男孩的面接连打死了三只沙锥鸟,小男孩不禁啧啧称赞,列文心里更加高兴了。
如果能打中第一只飞禽或走兽,那么一天就会有很大收获。猎人的这个说法是有道理的。
列文跋涉了约莫三十里地,将近十点钟,又累又饿但又高兴地回到了借宿的地方。他带回了十九只血淋淋的野味,腰带上还系着一只野鸭,因为猎物袋里实在装不下了。他的同伴们早就醒了,也早就感到饥饿,吃过早餐了。
“等一下,等一下!我知道是十九只。”列文说,又点了一遍沙锥鸟和松鸡的数目。这些鸟儿再也没有了展翅飞翔时的神气模样,而是缩成一团,干蔫了,血迹斑斑,脑袋歪向一边。
数目没错,奥伯朗斯基的羡慕使列文很高兴。还有一件高兴的事:他一回来就发现凯蒂派来的信使巳送了一封信来。
我身体健康,非常快乐。要是你担心我,现在就尽可以放下心来。我现在有个新的保镖玛丽·弗拉斯耶夫娜(这是个接生婆,列文家庭生活中一个重要的新人物冤。她过来看望我,认为我非常健康,我们留她一直住到你回来以后。大家都健康快乐,所以不用牵挂,要是打猎顺利,你可以多待一天。
打猎丰收和妻子来信这两件好事使他特别高兴,所以打猎后发生的两件不痛快的小事也就不放在心上了。一件是他的栗色马显然因为头一天累过了头,不肯吃东西,看起来蔫耷耷的。车夫说它是劳累过度。
“它昨天跑太久了,康斯坦丁·德明特里奇,”他说,“嗬!拼命赶了十里路!”
另一件事起初破坏了他的好心情,后来又让他觉得非常好笑,就是凯蒂为他们准备了那么丰盛的食物,本以为一个星期都吃不完的,竟然一点不剩!列文打猎回来又累又饿,满心期待着吃到焰饼,走近借宿的屋子时,他仿佛闻到了焰饼的香味,尝到了焰饼的味道,就像拉斯卡嗅到野味一样。他立刻吩咐菲利浦拿焰饼来。结果却是非但没有焰饼,连鸡肉都不剩了。
“他胃口太大了!”奥伯朗斯基笑呵呵指着瓦斯洛夫斯基说,“我胃口不差,可他的胃口实在惊人……”
“咳,那就没办法了!”列文愁眉苦脸地望着瓦斯洛夫斯基,“那好吧,给我拿些牛肉来,菲利浦!”
“牛肉也吃光了,骨头喂了狗。”菲利浦回答。
列文一肚子火,生气地说:“总得给我留点吃的吧!”他简直都要哭出来了。“那好,去打点几只野味,放点荨麻,”他颤声对菲利浦说,尽量不去看瓦斯洛夫斯基,“至少给我弄点牛奶来喝。”
后来,他用牛奶灌饱了肚子之后,为自己对不相熟的客人发脾气感到害臊,就开始嘲笑自己饿得发火儿的模样。
晚上他们又去打猎了,瓦斯洛夫斯基也打下了几只鸟儿,当晚他们就动身回家了。
归途也像来时一样快活。瓦斯洛夫斯基一会儿唱歌,一会儿津津有味地回忆他在农民家的奇遇,他们请他喝伏特加,对他说“不要见怪”;一会儿又想起他晚上去采摘榛果时同女仆的艳遇;还有那个农民问他结了婚没有,得知他还没成家就说:“别去追别人的老婆,一定要自己找一个!”瓦斯洛夫斯基觉得这些话特别好玩。
“总之,我对这次出游非常满意……你呢,列文?”
“我也很满意。”列文由衷地说。他感到高兴的是,他不仅对瓦斯洛夫斯基没有了在家时的敌意,而且恰恰相反,对他变得友好起来。
第二天早上十点,列文在农场兜了一圈之后,去敲瓦斯洛夫斯基房间的门。
“请进!”瓦斯洛夫斯基说。“对不起,我刚洗过冷水澡。”他穿着内衣站在列文面前,笑着说。
“不用拘礼,”列文在窗户边上坐下,说,“您睡得好吗?”
“像死猪一样!今天的天气可真适合打猎呀!”
“您喝什么?茶还是咖啡?”
“都不要。午饭前什么也不喝了。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想太太们都起来了吧?要是现在去散散步就好了。您得带我去看看您的马。”
他们绕着花园走了一圈,参观了马厩,甚至还练了一会儿双杠,然后列文陪着客人回到住处,一起走进客厅。
“我们打猎可真带劲儿,见识了不少新东西!”瓦斯洛夫斯基向坐在茶炊旁边的凯蒂走去,说,“可惜太太们享受不到这种乐趣。”
“嗯,这有什么呢?他总得和女主人说上几句话。”列文心想。他觉得自己又注意到了客人对凯蒂说话时的微笑和得意扬扬的神气里,有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公爵夫人同玛丽·弗拉斯耶夫娜和奥伯朗斯基一起,坐在桌子另一头,她叫列文过去,同他谈起凯蒂去莫斯科分娩和租房子的事。当初准备婚事时,列文就很讨厌那些微不足道的琐事,认为有损婚礼的庄严,现在他们为指日可待的分娩做这些琐碎准备,就更使他心烦了。他总是尽量不去听她们谈论怎样给婴儿裹襁褓最合适,转过脸不去看多莉特别重视的那些编织不完的神秘带子和亚麻三角巾,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他还不完全相信儿子就要降生(他确信将生个儿子冤,虽然大家都向他保证过了。他一方面觉得这事非同寻常,是种巨大的因而也是不可能获得的幸福,另一方面觉得它神秘莫测。人们假装了解它,把它当成普通的、人为的事情来进行准备,实在使他感到气愤和屈辱。
但公爵夫人并不明白他的感受,认为他不乐意谈论和考虑这件事是出于疏忽和淡漠,于是就片刻不让他安宁。她现在委托奥伯朗斯基去物色一套房子,然后把列文叫到跟前。
“我一窍不通,公爵夫人。您看着办吧。”他说。
“你必须定好搬家的日期。”
“我真的一窍不通。我只知道成千上万个孩子不在莫斯科、不请医生,也照样生下来了,那么为什么……”
“嗯,要是这样……”
“哦,不!照凯蒂的意思办吧。”
“这事可没法儿跟凯蒂说!哎呀,你想让我吓坏她吗?你要知道,今年春天,娜塔丽·格利钦就死在了庸医手上。”
“您让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吧。”他闷闷不乐地说。
于是公爵夫人就说开了,可他没听她说话。公爵夫人的谈话使他心烦,不过使他闷闷不乐的倒不是这个,而是他看到的茶炊边的情景。
“不,不可能的。”他时不时瞟一眼瓦斯洛夫斯基,心想。瓦斯洛夫斯基一脸动人的微笑,正俯身对凯蒂说些什么,凯蒂绯红着脸,非常激动。
瓦斯洛夫斯基的态度、神情和笑容里有种不纯洁的东西。列文甚至从凯蒂的姿态和笑容里也看出了某种不纯洁的东西。他眼中光彩顿失,他像上次一样,骤然从幸福、宁静和尊严的巅峰跌至绝望、愤怒和屈辱的深渊。他又觉得所有人和事都讨厌起来。
“那好,公爵夫人,就照您的意思去办吧。”他说着,转过身去。
“独裁者的王冠可真沉啊!”奥伯朗斯基戏谑地说,显然不仅影射公爵夫人的谈话,还暗指他发现列文愠怒的根源,“你今天可真晚啊,多莉!”
他们都站起身迎接多莉。瓦斯洛夫斯基只站了一小会儿,他也有时下年轻人对女士缺乏礼貌的通病向多莉微微欠了欠身,就又开始说笑了。
“玛莎可把我累坏了。她没睡好,今天早上脾气坏透了。”多莉说。
瓦斯洛夫斯基同凯蒂又谈起安娜以及爱情是否可以超越社会环境的问题。谈话使凯蒂不悦和烦恼,一方面因为话题本身,另一方面因为瓦斯洛夫斯基谈话的口气,尤其因为她巳经知道这件事会对丈夫造成的影响。但她太单纯太天真了,不知道怎样结束这种谈话,甚至不知道怎样掩饰这位年轻人公然献媚给她带来的快乐。她想结束谈话,却不知如何才能结束。她知道,无论她做什么,丈夫都会注意到,都会理解成不好的东西。的确,当她问多莉玛莎哪儿不舒服时,瓦斯洛夫斯基漠然望着多莉,等着她们结束这无趣的谈话,而凯蒂提这个问题在列文看来很不自然,是可恶的花招。
“对了,我们今天去采蘑菇吗?”多莉问。
“去吧,我也去。”凯蒂说着,脸红了。她出于礼貌,本打算问问瓦斯洛夫斯基要不要同她们一起去,却忍住没问。“你去哪儿,科斯提亚?”她丈夫步伐坚定地从她身边走过时,她歉疚地问。这种歉疚的表情证实了他的怀疑。
“我不在的时候来了个机械工,我还没见到他呢。”他回答,连看都不看她。
他走下楼去,可还没走出书房,就听见妻子迈着不该有的大步跟过来的熟悉脚步声。
“怎么了?”他冷冷地问,“我们有事。”
“对不起,”她对德国机械工说,“我要和丈夫说几句话。”
德国人正要走出去,但列文对他说:
“别担心!”
“三点钟的火车吗?”德国人问,“我可不能误了车。”
列文没有回答他,而是同妻子走出去了。
“哦,你有什么事要对我说·”他用法语问。
他不去看她的脸,也没有注意到怀着身孕的她站在那里,整张脸都扭曲了,一副伤心可怜的模样儿。
“我……我想告诉你这样过下去可不行太折磨人了!”她喃喃说道。
“仆人们在餐具室里,”他怒气冲冲地说,“别当着大家面吵吵闹闹。”
“那就到这儿来吧!”
他们站在过道上,凯蒂想走到隔壁房间去,但英国女家庭教师正在里面给坦娅上课。
他们在花园里遇到一个正在扫地的人。他们不再顾忌这人会看到她泪眼婆娑的双眼和他激动的面孔,也不再担心他们看上去像是逃难的人,两人走得飞快,觉得必须把话说清楚,好让对方心服口服。他们必须单独在一起,这样才能摆脱他俩正在经受的折磨。
“这样过下去可不行!太折磨人了!我痛苦,你也痛苦。为什么呀?”他们终于走到两旁种满菩提树的林荫大道尽头一条隐蔽的长凳边时,她问。
“你只要告诉我一件事:他的口气里到底有没有下流、猥亵、无耻的东西?”他站在她面前,双拳紧紧按住胸口,用那天晚上一样的态度问她。
“有,”凯蒂颤声说,“可是,科斯提亚,你难道真的看不出来,我没做错什么吗?从早上起我就想采取一种……可这些人……他来干什么?我们本来多幸福啊!”她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臃肿的身体直打哆嗉。
园丁惊讶地看到,虽然没有什么东西追逐过他们,也没有什么需要逃避的,而且他们在长凳上也不可能找到什么快乐的事,可他们从他身边经过回到屋子里去的时候,脸上都洋溢着安宁和愉快的光辉。
列文上楼见过妻子之后,就来到多莉房间。她那天的麻烦事也不少。她在房间踱来踱去,怒气冲冲对站在墙角号啕大哭的小女孩说:
“你就在那个角落头站一天,让你一个人吃饭,一个洋娃娃也不给你玩,一件新衣服也不给你做!”她实在想不起来还有什么惩罚孩子的办法,就说。
“哎呀,她真是坏得要命!”她大声对列文说,“她哪来的这些坏习惯?”
“她干了什么呀?”列文冷淡地问。他想同她商量一下自己的事,却来得这么不是时候,觉得很懊恼。
“她和格里沙跑到黑莓丛那儿去了,在那里……我简直说不出口她做的事情。艾略特小姐没来真是太遗憾了,而这一个根本不照看孩子,她不过是架机器。想想,这孩子……”
多莉诉说了玛莎的罪状。
“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这不是什么坏习惯,只不过是淘气。”列文安慰她。
“可你好像不怎么高兴?你来有什么事?”多莉问,“发生什么事了?”
听她询问的口气,列文就知道他可以畅所欲言了。
“我没去那边,而是和凯蒂单独待在花园里。自从……史蒂瓦来,我们这是第二次吵架了。”多莉用那双聪明而又善解人意的眼睛望着他。
“好了,跟我说句心里话,是不是……不是在凯蒂这一边,而是在那位先生的腔调里,有种使做丈夫的觉得不太痛快……不是不痛快,而是厌恶,觉得受到了侮辱的地方·”
“也就是说……怎么说才好呢?不许动!就站在墙角上!”她对玛莎说,玛莎注意到母亲脸上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刚想转过身去,“人们会说他的行为和所有年轻人一样。他向一位年轻美貌的女性献殷勤,一位上流社会的丈夫只应该感到有面子。”
“是啊,是啊,”列文阴郁地说,“连你也注意到了吗?”
“不止是我,史蒂瓦也注意到了。喝完茶他就坦率地告诉我:‘我觉得瓦斯洛夫斯基有点在追求凯蒂呢。’”
“那好,现在我就定了心了。我要把他赶走。”列文说。
“你什么意思?你疯了吗?”多莉惊恐地喊道。“你什么意思,科斯提亚?可要想清楚!”她大笑起来,接着又说。“现在你可以去找法妮了。”她对玛莎说。“不,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告诉史蒂瓦,让他把他带走。可以跟他说,你家里还有客人要来。他的确不适合待在这里。”
“不,不,我自己去办。”
“可是,你会和他吵架吗?”
“绝对不会。我很高兴做这件事。”列文说,眼睛闪闪发亮。“算了,原谅她吧,多莉!她不会再犯了。”他替那个“小犯人”求情。她还没去找法妮,而是犹豫不决地站在母亲面前,皱着眉头仰望着母亲,等待着与她的目光相遇。
多莉看了她一眼。小女孩顿时呜咽起来,把脸埋在母亲的腿中间。多莉把自己柔软瘦削的手放在孩子头上。
“他和我们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呢?”列文去找瓦斯洛夫斯基时,心想。
他穿过大厅,吩咐仆人备好轻便马车上火车站去。
“马车昨天断了一根弹簧。”仆人回答。
“那好,就备四轮大马车吧,不过要快!客人在哪儿·”
“去他自己房间了。”
列文找到了瓦斯洛夫斯基。他正打开了旅行箱,摊开了新歌谱,在试穿一对绑腿,准备去骑马。
不知是列文神情有些异样,还是瓦斯洛夫斯基觉得自己小小的献媚举动在这个家庭里并不合适,列文走进来时,他有些尴尬(这是一个上流社会人士所能达到的程度冤。
“您打绑腿准备骑马?”
“是的,这样干净多了。”瓦斯洛夫斯基把一条胖腿搁在椅子上,扣紧绑腿最底下的钩子,敦厚地笑着说。
他确实是个和气的人,列文觉察到瓦斯洛夫斯基神情羞涩,不禁替他感到难过,也替自己这个做主人的感到害臊。桌上放着一根手杖,是今天早上他们健身时试图扳直弯曲的双杠而弄断的。列文拿着折断的手杖,剥开头上的裂片,不知如何开口是好。
“我希望……”他说不下去,可突然想到凯蒂和发生过的一切,他就紧盯着瓦斯洛夫斯基的眼睛说,“我吩咐仆人为您备好了马车。”
“您这是什么意思?”瓦斯洛夫斯基诧异地说,“上哪儿去?”
“送您去火车站。”列文一面撕扯手杖上的裂片,一面阴沉着脸说。
“怎么了?是您要走呢,还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家不巧要来客人,”列文说,有力的手指越来越快地撕下手杖上的裂片,“不,没什么客人要来,也没发生任何事情,但我请您离开。随便您怎样解释我的无礼行为吧。”
瓦斯洛夫斯基直起了身子。
“我请您给我一个解释。”他总算明白怎么回事,不失尊严地说。
“我无法向您解释,”列文低声缓缓说道,竭力克制住下颌的颤动,“您最好别问了。”
裂片全被剥光了,列文用手指抓住手杖粗大的两头,把它一折两段,小心接住了掉下来的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