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芭拉公爵小姐是她丈夫的姑姑,她早就认识她,但并不尊敬她。她知道巴芭拉公爵小姐一辈子都在有钱的亲戚家里做食客,但丈夫的这位亲戚,现在竟住到了跟她完全没有任何亲戚关系的渥伦斯基家里,使多莉觉得很丢脸。安娜注意到了多莉的表情,有些窘迫,涨红了脸,骑装从她手中滑落下来,害她绊了一跤。
多莉走到敞篷马车跟前,冷冷地问候了一声巴芭拉公爵小姐。她也认识斯维亚兹斯基。他问了问他那位古怪的朋友和他的年轻妻子情况如何,又看了看多莉那几匹七拼八凑的马和那辆挡泥板打过补缀的马车,就请夫人们乘坐他的敞篷马车。
“我来坐那辆老爷车,”他说,“我的马很温驯,公爵小姐的驾车本领也挺高。”
“不,你们坐着别动了,”安娜走上前来说,“我们去坐那辆。”她挽着多莉的胳膊,把她带走了。
多莉从没见过如此气派的马车,漂亮的马匹和身边这些优雅出众的贵人不禁使她眼花缭乱。但最使她感到惊讶的是她所了解和喜爱的安娜身上发生的变化。要是换了其他女人,观察力没有那么敏锐,以前又不认识安娜,尤其是没有产生过多莉旅途中的那些想法,就注意不到安娜身上有任何特别之处。但现在,多莉在安娜脸上发现了只有热恋中的女人才会拥有的昙花一现的美,感到十分惊讶。安娜脸上的一切:轮廓清晰的酒窝和下巴,嘴唇的线条,仿佛在脸上荡漾着的微笑,双眸的光彩,举止间的优雅敏捷,圆润的嗓音,甚至她回答瓦斯洛夫斯基(他要求骑她的短腿马,好教会它奔跑时用右脚起步)时那种半嗔半昵的态度都分外媚人。她自己似乎也知道这一点,十分得意。
两个女人坐在马车里,都感到很羞怯。安娜感到窘迫,是因为多莉用疑问的目光注视着她,而多莉呢,听到斯维亚兹斯基关于“老爷车”的那番话,不由得对这辆安娜与她同乘的破旧马车感到羞愧。车夫菲利浦和办事员也有同感。办事员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就忙着去搀扶夫人们上车,可菲利浦闷闷不乐,决心不上这种华丽外表的当。他望着拉敞篷马车的那匹乌黑的快步马,断定它只适合拉车兜风,大热天里一口气绝对跑不了四十里路,不禁露出讥讽的笑容。
站在大车旁的农夫都站起来,好奇而又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客人,在一旁品头论足。
“他们多高兴啊,看来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头上缠着树皮的鬈发老农说。
“喂,格拉西姆大叔!那匹黑马运起麦子来肯定很快。”
“瞧!那个穿马裤的是女人吗?”一个人指着正跨上女用马鞍的瓦斯洛夫斯基大声说。
“不,是个男的。你瞧他毫不费力就跳上去了。”
“我说,弟兄们,我们不睡一觉吗?”
“今天哪有工夫睡觉?”老农眯着眼看了看太阳说,“太晚了!拿起镰刀,大家伙儿干活去!”
安娜看着多莉瘦削苍白、皱纹里满是灰尘的面孔,很想把心里的想法告诉她,也就是她觉得多莉更瘦、更憔悴了。可一想到她自己更美艳动人了,这一点多莉的眼神也告诉了她,就叹了口气,说起自己的事情来了。
“你看着我,”她说,“心里在想,处在我这种境地,我还能平静快乐吗?你觉得呢?我还真不太好意思承认,可我……我实在太幸福了!我身上发生了奇妙的事:仿佛做了一个噩梦,吓得魂飞魄散,突然醒转过来,发觉根本没有什么恐怖。我醒了!我吃了不少苦头,也担惊受怕过,但早就过去了,尤其是我们搬到这儿来之后,我快乐极了……”她带着怯生生和询问的微笑,望着多莉说。
“我太高兴了!”多莉笑着回答,口气却比自己原本希望的冷淡一些,“我替你高兴。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呢?”
“为什么?因为我不敢……你要原谅我的处境。”
“给我写信你不敢?要是你知道……我认为……”
多莉想把今天早上的想法告诉安娜,可不知怎么地,这会儿又觉得不合适了。“不过,我们以后再来谈这事儿。这是什么?那些房子是做什么的?简直是座小城市!”她为了改变话题,指着剌槐和丁香构成的天然绿色屏障后显现出来的红绿相间的屋顶问。
安娜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不,不!你对我的处境有什么看法?你是怎么想的?怎么想的?”她问。
“我想……”多莉说,可就在这当儿,穿着短夹克的瓦斯洛夫斯基教会了短腿马用右脚起步,他笨重的身体在女用马鞍的皮垫上一颠一颠,从她们身边飞驰而过。“行啦,安娜·阿卡德耶夫娜!”他喊道。安娜连瞧都没瞧他一眼,可多莉觉得,在这辆马车里谈论这么重大的问题不太恰当,于是简短地回答说:
“我没什么看法。我一直都很喜欢你,要是你喜欢一个人,就会喜欢他或她整个真实的人,而不是你希望对方成为的样子。”
安娜把目光从朋友身上移开,眯缝起眼睛(这是多莉不太熟悉的一个新习惯冤,陷人了沉思,竭力想弄清楚这番话的意思。她显然按照自己的想法加以领会之后,望着多莉。
“要是你有什么罪过,”她说,“你来了,说了这番话,就可以全部饶恕了。”
多莉发觉安娜眼眶涌出了泪水,她默默地握了握她的手。
“那些房子是派什么用场的?真多啊!”她沉默片刻,又重新问了一遍。
“这些是下人的房子、养马场和马厩,”安娜说,“从这里开始是花园。本来到处都荒芜了,但阿列克斯派人重新修复了。他很喜欢这个庄园,我压根儿没想到他对经营管理这么热心。不过这也难怪,他那么能干!不管做什么,他都做得很出色!他对这些事务不仅不厌烦,而且热情十足。我发现,他现在成了个头等精明的庄园主,在农业事务上甚至有些吝啬,不过也仅限于农业了,遇到几千几万卢布的问题,他却又不计较了。”她说,露出女人们谈到自己心爱的男人身上只有她们才会发现的特点时常常流露的快乐而又顽皮的笑容。“你看到那座大房子没有?这是新的医院,我想要花十几万卢布呢。这是他眼下的嗜好。你知道他是怎么办起来的吗?农民们请求他减少草地的租金,他没答应,我责备他吝啬。当然也不仅仅是这事,还有其他一些原因,使他创办了这家医院,来证明他并不吝啬。你可以说这是件小事,但我却因此更爱他了。现在你马上可以看到住宅了。是他祖父留下来的房子,从外表上看,一点都没有变。”
“真漂亮啊!”多莉看到那座矗立在花园古树深浅不一的浓荫中、带有圆柱的美丽宅邸,不由得露出惊讶的神色,说。
“很漂亮是吧?从楼上往下看,风景美极了。”
她们驱车进了一个花团锦簇的铺有碎石的院子,两个工人正用粗糙多孔的石头在耙松了的花坛周围砌一道边,她们把车停在有屋檐的门廊下。
“啊,他们巳经到了,”安娜望着正从大门口牵走的马匹,说,“你觉得这匹马漂亮吗?这是短腿马,我最喜欢它了……把它牵过来,再给我拿点儿糖来。伯爵在哪儿·”她问两个从屋子里奔出来的仆人。“哦,他来了!”她看到渥伦斯基和瓦斯洛夫斯基出来迎接她,又说。
“您把公爵夫人安排到哪个房间?”渥伦斯基用法语问安娜,还没等她回答,他就又一次问候了多莉,这次还吻了吻她的手。“带阳台的大房间怎么样?”
“哦,不!太远了!拐角那个房间更好,那样我们见面更方便些。好了,我们进去吧。”安娜用仆人拿来的糖喂过她的爱马之后,说。
“您忘记了您的职责。”她对也站在门廊处的瓦斯洛夫斯基说。
“对不起!我满口袋里全是呢。”他把手指插进背心口袋里,笑嘻嘻地回答。
“可您来得太晚了。”她说着,用手帕擦干喂马时被马舔湿的手。
安娜对多莉说:“你能待多久?就一天?不行!”
“我答应过的……而且孩子们……”多莉说,她觉得很窘迫,因为她得把包从马车里拿出来,而且知道自己肯定是一脸风尘。
“不,多莉,亲爱的……那我们回头再说了。来吧!来!”安娜把多莉带到她的房间。
这不是渥伦斯基提议让多莉住的豪华房间,而是安娜请她将就住住的房间。这间请多莉将就住住的房间也是富丽堂皇,多莉从未住过这样的房间,她不禁想到了国外的高级旅馆。
“哦,最亲爱的,我太高兴了!”安娜穿着骑装在多莉身边坐了一会儿,说,“跟我说说你自己吧。我匆匆见过史蒂瓦一面,但他不可能和我说孩子们的事。我的宝贝儿坦娅怎么样了?我想是长成大姑娘了吧?”
“是啊,很大了。”多莉简单地回答道,谈到孩子们她竟然如此冷淡,连自己也感到吃惊。“我们在列文家很舒服。”她又说。
“听我说,要是我知道你没有瞧不起我……”安娜说,“就该请你们全家来的。你知道史蒂瓦和阿列克斯是多年的好朋友。”她说着,脸突然红了。
“是的,不过我们过得很舒服……”多莉难为情地说。
“我都高兴得语无伦次了!不过说实在的,亲爱的,见到你我太高兴了,”安娜又吻了吻她说,“你还没告诉我,你对我有什么看法,我什么都想知道。不过我很高兴,你会看到我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首先,我不希望你认为我想证明什么。我什么也不想证明。我过着简单的生活,不去伤害任何人,除了我自己。我有权这么做,对吗?不过,三言两语也说不完,我们以后慢慢聊吧。我现在去换衣服,再给你派个女仆来。”
只剩下多莉一个人了,她用家庭主妇的眼光打量着这个房间。她从乘车来到这座房子、走进房子、现在又住到自己的房间以来,所目睹的一切都给她留下了高雅富贵和现代欧洲奢华的印象。她只在英国小说中读到过这些,在俄国从没见过,更不用说乡下了。从新式的法国墙纸到铺满整个房间的地毯,一切都是新的。弹簧床上铺着床垫,摆着特别漂亮的靠垫和有绸缎枕套的小枕头。大理石的盥洗台、梳妆台、沙发、桌子、壁炉台上的青铜钟、窗帘和门帘,全都是昂贵的、崭新的。派来为多莉服务的漂亮侍女,梳着流行的发式,穿着比多莉还要时髦的衣服,同房间里的其他物品一样新颖华丽。她的彬彬有礼、整洁和殷勤使多莉很愉快,但同她在一起,多莉觉得不太自在。她不好意思让她看到她不巧带错了的那件打过补丁的短上衣。她为这些补丁感到害臊,而在家时她却引以为豪。在家里,做六件上衣需要二十四俄尺薄棉布,每俄尺六十五个戈比,需要花费十五卢布以上,边饰和人工还不算在内,而她把这些钱都省下来了。她在女仆面前倒不是觉得有什么丢人,只是有点儿不太自在。
当多莉早就认识的安努西卡走进房间,多莉觉得轻松多了。那个漂亮女仆被女主人叫回去了,安努西卡留下来陪她。
安努西卡显然非常高兴这位夫人光临,同她聊个不停。多莉发觉她很想说说她对女主人的处境,尤其是伯爵对安娜的爱情和忠诚的看法,但她一提到这个话题,多莉就小心翼翼地阻止她。
“我是和安娜·阿卡德耶夫娜一起长大的,对我来说,她比谁都亲。这事儿我们下得了判断吗?他看起来多爱……”
“哦,可以的话,把这个拿去洗洗吧。”多莉打断她的话。
“是,夫人!我们有两个女仆,专门洗小衣物的。大衣服都是机器洗的。伯爵什么都亲自过问。多好的丈夫……”
看到安娜进来,多莉很高兴,就此结束了安努西卡的唠叨。
安娜换了件非常简单的亚麻裙。多莉仔细打量着这件简单的裙子,她知道这样的简单说明什么,得花费多少钱。
“一个老朋友。”安娜指着安努西卡说。
安娜现在不再局促不安了,她气定神闲,怡然大方。多莉看出她巳经完全克服了她的来临对她产生的影响,用一种表面上镇定的口气同她说话,似乎关闭了那扇通往她个人情感和思想的大门。
“对了,你的小女儿怎么样,安娜?”多莉说。
“安妮(她这样称呼她的女儿)吗?她很好,康复得很好。你想看看她吗?来吧,我带你看看她……我为保姆的事烦透了,”她说开了,“我们有个意大利奶妈。人很好,可是蠢得很!我们想把她打发走,可孩子习惯她了,所以我们还一直留着她。”
“哦,你们怎样安排……”多莉本想问孩子用谁的姓,可看到安娜忽然皱起了眉头,她就改口问道,“你们怎样安排呢?给她断奶了吗?”
然而安娜明白她想问什么。
“这不是你本来要问的问题吧?你本想问她跟谁姓,对不对?阿列克斯为此很苦恼。她没有姓,也就是说,她就叫卡列宁娜。”安娜说,眼睛眯缝得只看见合在一起的睫毛了。“不过,我们以后再谈这件事,”她突然脸上一亮,说,“来吧!我带你看看她去!她很可爱,巳经会爬了。”
其他房间的豪华巳经使多莉感到惊讶,育儿室的奢侈就更使多莉诧异了。这里有从英国订购来的儿童车,有孩子的学步车,有像台球桌一样专供婴儿爬行的构造特殊的家具,有秋千,还有新型的特殊浴盆。所有这些都是英国制造的,结实耐用、质量上乘,显然十分昂贵。房间很高大,光线也很明亮。
她们进来时,小女孩穿着一件罩衫,正坐在桌边的小扶手椅上喝肉汤,汤汁洒得前襟上到处都是。一位俄国女仆正在喂孩子,很明显自己也一道在吃。奶妈和保姆都不在,她们在隔壁房间,可以听到她们正在用怪里怪气的法语交谈,那是她们唯一可以交流的语言。
听到安娜的声音,一位高个儿的漂亮英国女人带着不愉快的神色和放荡的表情,快速摆动着金黄色鬈发走进房间,立刻为自己辩解起来,虽然安娜什么也没有责备她。安娜每说一句话,这英国女人就赶紧连应几句:“是,夫人!”
这个黑眉毛、黑头发、脸上红扑扑的小女孩,结实而又红润的小身子长着鸡皮疙瘩,虽然她看到新来的客人露出不高兴的神色,但多莉非常喜欢她,甚至有点儿羡慕婴儿健康的外表。小女孩爬行的样子多莉也很喜爱,她的孩子一个都不会那样爬。孩子穿着一件身后打着褶的小罩衫,被放到地毯上,看上去可爱极了。她像个小动物似的,用漆黑发亮的大眼睛看了看大人们,显然很高兴大家欣赏她,笑了起来,伸出两脚,用双手有力支撑起身体,小腿往前一收,然后手又开始前进。
然而,多莉一点也不喜欢育儿室的整个气氛,尤其是那个英国保姆。对人非常了解的安娜竟会为她的小女儿雇佣这样一个又轻佻又不讨人喜欢的英国女人,多莉对此能做出的唯一解释就是,一个正派的女人不会在安娜这种不合法的家庭工作。此外,多莉从她听到的只言片语中,立刻就明白安娜、奶妈、保姆和婴儿之间接触很少,母亲很少出现在育儿室里。安娜想拿玩具给孩子玩,可怎么也找不到。
最使多莉惊诧的是,当她问安娜孩子有几颗牙时,她竟然说错了,她根本不知道孩子最近长出了两颗牙。
“我有时候觉得很难受,在这里我似乎是多余的人。”安娜离开育儿室的时候,拎起裙摆,免得绊到摆在门口的玩具,说,“第一个孩子的情况就完全不是这样。”
“我觉得。正好相反。”多莉怯怯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