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吧,公爵,都准备好了。”公爵的一位老搭档找到了他,对他说,于是公爵走了。列文坐着听了一会儿,可一想到今天听到的所有谈话,突然觉得厌倦透顶。他赶紧起身,去找奥伯朗斯基和图罗夫钦,跟他们在一起他才觉得快活。
图罗夫钦拿着一大杯酒,坐在弹子房高高的沙发上。远远的角落里,奥伯朗斯基正在同渥伦斯基说话。
“她倒不是觉得枯燥,不过这种没有稳定下来的局面,这种不清不楚的……”列文听到他们的话,赶紧走开,这时奥伯朗斯基叫住了他。
“列文!”他说。列文发觉,尽管奥伯朗斯基眼里并没有泪水,却潮乎乎的,他喝过酒或者动了感情就总是这副样子。今天是二者兼而有之。
“列文,别走。”他说完,紧紧抓着他的胳膊肘,显然怎样都不想放他走。
“这是我忠实的,几乎是最要好的朋友,”他对渥伦斯基说,“你也是我越来越亲密的朋友。我希望你俩也是朋友。我知道你们会处得很好,因为你们都是好人。”
“那我们就只好亲一下,交个朋友啦!”渥伦斯基亲切地开着玩笑,伸出手来。
他敏捷地抓住列文伸过来的手握了握。
“我非常非常高兴。”列文握着渥伦斯基的手说。
“侍应生!来瓶香槟。”奥伯朗斯基说。
“我也很高兴!”渥伦斯基说。
尽管奥伯朗斯基和他俩都很希望能说点什么,两人却无话可说,而且两人也都明白这一点。
“你知道,他不认识安娜,”奥伯朗斯基对渥伦斯基说,“我特别想带他去见见安娜。我们走吧,列文。”
“真的吗?”渥伦斯基说,“她会很高兴的。我很想马上回家,可我不放心亚希文,想待在这里,等他赌完再走。”
“哦,他输得很厉害吗?”
“他一直在输,只有我管得了他。”
“那我们来打弹子球如何?列文,你玩吗?哦,太好了。”奥伯朗斯基说。“把球摆成三角形。”他又对弹子球记分员说。
“早就摆好了。”记分员说,他早就把球摆成了三角形,把红球滚来滚去打发时间。
“好,来吧。”
打完球后,渥伦斯基和列文坐到戈金桌旁。在奥伯朗斯基邀请下,列文也赌起牌来。渥伦斯基不是坐在桌子边上,身边围着一群不停前来找他的朋友,就是到“地狱”去看看亚希文的输赢情况。列文消除了早晨的精神疲劳,感到轻松惬意。他很高兴结束了同渥伦斯基之间的敌对关系,安宁、得体、愉悦的心情一直伴随着他。
打完牌后,奥伯朗斯基挽住了列文的胳膊。
“我们去安娜家,怎么样?现在就去!她在家。我早就答应过她带你去的。你今天晚上打算去哪儿·”
“没什么特别的去处。我答应斯维亚兹斯基去参加农业协会的大会,不过,要是你想让我去的话,我就和你去。”列文说。
“好极了!走!看看我的马车来了没有。”奥伯朗斯基对一个仆人说。
列文走到桌边,付清了他输掉的四十卢布,把俱乐部的账付给了一个站在门口、不知用什么妙法得知账目的老仆人,然后用一种独特的方式摆动着双臂,穿过所有房间,向出口处走去。
“奥伯朗斯基公爵的马车!”门房用严厉的男低音喊道。马车驶过来,他们上了车。离开俱乐部院子的最初一刻,列文还保留着俱乐部那种平和、愉悦和毋庸置疑的体面感觉。马车一驶到大街上,当他感到马车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颠簸,听到迎面而来的马车夫的怒喝声,看到光线昏暗的街道上的一名伏特加经销商和一家小店的红色广告牌,那种感觉就荡然无存了。他开始思忖他的行为,自问去看望安娜究竟是对是错。凯蒂会说什么?但奥伯朗斯基不让他多想,而且仿佛猜到他的心事一般,竭力打消他的顾虑。
“你能同她结识,我可真高兴啊!”他说,“你知道吗?多莉早就希望你认识她了。李沃夫也去过她家,现在都还会去看她,”奥伯朗斯基接着说,“虽然她是我妹妹,但我敢肯定地说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你会看到的!她处境很艰难,尤其是目前。”
“为什么尤其是目前·”
“我们正在同她丈夫协商离婚的事。他答应了,但在儿子的问题上有不少麻烦。这件早该了结的事,现在巳经拖了三个月。她一离婚,就会同渥伦斯基结婚。那种绕着圈子边走边唱‘欢庆吧,以赛亚’的古老仪式多愚蠢啊,不但没人相信,还妨碍人们的幸福!”奥伯朗斯基扯了几句闲话进来,“这样,他们的处境就和你我一样明确了。”
“到底有什么麻烦?”列文问。
“哦,说来话长,简直烦死人!在这个国家里什么事都弄不清楚。不过问题是她在莫斯科巳经住了几个月了,大家都认识他,也认识她,她等着离婚,哪儿也不去,除了多莉之外谁也不见,因为你也知道,她不愿别人出于恻隐之心来看望她。连那个傻公爵夫人巴芭拉也觉得和她在一起不体面,离开了她!你看,任何一个女人处在她那种境地,都会手足无措。可是她……你会看到她多么会安排自己的生活,多么沉静,多么稳重!向左拐,在教堂对面的小巷子里!”奥伯朗斯基从车窗里探出身来,喊道。“嚯,真够热的!”他说,虽然气温只有零下十二度,他却把巳经解开的大衣敞得更开了。
“可她有个女儿,我想她忙着照顾她吧?”列文说。
“我觉得你把所有女人都看成抱窝的母鸡,如果忙,就一定是忙孩子!”奥伯朗斯基说,“不!我相信安娜把她抚养得很好,不过没听她提起过。她首先忙的是写作。我看出来你在讥笑她,可是你错了!她在写一本儿童读物,她没跟任何人提起过,但读给我听过,我把书稿拿给了渥库耶夫……你知道的,那个出版商……我想他自己也写书。他是行家,说这本书写得很好。不过你以为她是位女性作家吗?根本不是!她首先是一位有情有义的女人,你会看到的!她现在抚养了一个英国小女孩儿,全家都需要她照顾呢。”
“为什么,她在做慈善工作吗?”
“你看看你!马上就往坏处想了!这不是慈善工作,是心肠好。他们有个我是说,渥伦斯基有个英国驯马师,水平高超,却是个酒徒。他嗜酒如命,得了酒精中毒症,撇下一家人不管。她看到了,就去帮助他们,关心他们,现在他们全家人都受到她照顾。她不是给他们点钱就以恩人自居,而是亲自辅导那些男孩子俄语,好让他们能考上高中,而且她还把那个女孩儿带回家抚养。你会见到她的。”
马车驶进了院子,奥伯朗斯基在门口大声按铃。大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奥伯朗斯基没有问一声开门的仆人安娜是否在家,就进了大厅。列文跟在后面,心里越来越疑惑,自己这样做到底妥当不妥当。
列文朝镜子里瞥了一眼,看到自己脸都红了,可他确信自己没有喝醉,就跟着奥伯朗斯基走上了铺着地毯的楼梯。在楼上的平台处,一位仆人像对熟人一样对奥伯朗斯基鞠了一躬,奥伯朗斯基问他有谁和安娜在一起,仆人回答说是渥库耶夫先生。
“他们在哪儿·”
“在书房。”
奥伯朗斯基和列文穿过一个镶嵌有暗色木板的小餐厅,踏着柔软的地毯走进了书房。书房里点着一盏有深色大灯罩的灯。另一盏安装在墙上的反光灯照亮了一张巨幅的女人全身像,画像不由得吸引了列文的注意。这是米可哈伊罗夫在意大利为安娜所作的画像。奥伯朗斯基走到格子结构的屏风背后时,刚才一直在说话的男人不吭声了。列文望着在明亮光线照射下似乎从画框里走出来的人,简直无法移开脚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幅绝妙的画像,忘却了身处何处,也听不到别人在说什么。这不是一幅画,而是一个活生生的迷人女子,头发乌黑拳曲,裸露着肩膀和手臂,长着柔软汗毛的嘴唇上露出梦幻般的浅笑,那双使他情迷意乱的眼睛正得意扬扬而又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唯一表明她没有生命的地方,就是她比任何有生命的女人都更为美丽。
“我非常高兴!”他听到附近有声音说道,显然是在对他说话,正是他在画中倾慕不巳的女人的声音。安娜从屏风后走出来迎接他。在书房柔和的灯光下,列文看到,画中的这个女人穿着一件有深蓝浅蓝各种色度的蓝色裙子,姿势不同,表情各异,却像画家在画像中表现出来的那样美到极致。现实中的她没有那么明艳夺目,却有着画像所没有的清新而迷人的风韵。
她站起身来迎接他,并不隐藏见到他的喜悦之情。
她平静地向他伸出充满活力的小手,把他介绍给渥库耶夫,并且指着一个坐在房间里做针线活的漂亮红发小女孩,说她受到她的监护。她表现出了列文所熟悉和喜爱的上流社会女性的风度:泰然自若,落落大方。
“我非常非常高兴,”她重复道,这些简单的话语从她口里说出来,对列文似乎有种特殊的意味,“我早就知道您,并且喜欢上您了,由于您同史蒂瓦的友谊还有您夫人的缘故……我认识她时间不长,不过她给我留下的印象就像是一朵美丽的鲜花……就是一朵鲜花!她就要做母亲了!”
她说话轻松自如,从容不迫,偶尔把目光从列文身上移到哥哥身上。列文觉得自己给她的印象很好,于是即刻就变得无拘无束、轻松自在起来,仿佛从小同她相识一般。
“我们到阿列克斯房间来就是为了抽烟。”奥伯朗斯基问她是否可以抽烟时,她回答道。她瞟了列文一眼,也没问他抽不抽烟,就把近旁的一个玳瑁烟盒拉过来,从里面取出一支卷烟。
“你今天身体怎样?”她哥哥问。
“很好。神经还是老样子。”
“画得很好,是不是?”奥伯朗斯基发觉列文一直看着画像,说。
“我从没见过比这更好的画像。”
“惟妙惟肖,对不对·”渥库耶夫问。
列文的目光从画像移到了真人身上。安娜感觉到列文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的脸上焕发出异样的光彩。列文顿时脸红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打算问她是否很久没见过多莉,这时安娜自己却开口说话了。
“我刚才同伊万·彼得罗维其(渥库耶夫)谈到瓦什岑科最新的一些画作。您看过吗?”
“是的,看过。”列文说。
“对不起,我刚才打断了您的话。您想说的是……”
列文问她最近是否见过多莉。
“她昨天来过这儿。她因为格里沙的事,很生学校的气。拉丁语老师对他似乎很不公平。”
“是的,我看过那些画,不是特别喜欢。”列文回到她开始的话题上。
列文不再像早上那样说平淡无味的话了,他同她谈的每一句话都带着特别的意义。同她谈话非常愉快,听她说话就更令人愉快了。
安娜谈起话来不仅聪明大方,而且毫不矫揉造作,她不强调自己的看法,却很看重对方的见解。
谈话涉及到了新的艺术方向和一名法国画家为叶圣经》所配的新插图。渥库耶夫指责这位画家把现实主义推到了粗俗的境地。列文说法国在艺术上比其他国家都更为保守,因此才会把回归现实主义视为特殊贡献。他们认为不撒谎就是诗。
列文从未说过比这一句更使他感到满意的俏皮话。安娜对这句意外的话大为赏识,脸上不禁容光焕发。她大笑起来。
“我笑,就像人们一看到惟妙惟肖的画像一样,忍不住会笑起来。您所说的正是当今法国艺术、绘画乃至文学的特征,左拉、都德概莫能外。不过事情通常总是这样,他们用虚构的模式化的人物进行构思,等他们进行了各种可能的综合之后,就厌倦了这些模式化的人物,开始创作出更自然更真实的人物来。”
“对,正是如此。”渥库耶夫说。
“这么说,你去过俱乐部了?”她对哥哥说。
“多好的女人啊!”列文心想。他忘乎所以地凝视着她美丽灵动的脸,这张脸却忽然变了模样。列文没听到她倾着身子对哥哥说了些什么,但她表情的变化使他感到诧异。原本那么可爱沉静的脸,一下子露出一种异常好奇、愤懑和傲慢的神情。但这只是转瞬之间的事。她眯缝着眼睛,仿佛想起了什么事情。
“不过,谁也不会感兴趣的,”她说,又对那英国小女孩转过身来,用英语说,“请吩咐他们在客厅上茶。”
孩子站起身,出去了。
“对了,她考试过关没有?”奥伯朗斯基问。
“考得很好!她很能干,性格也乖巧。”
“到头来你会比喜欢亲生孩子都更喜欢她。”
“男人就是这样!爱没有多少之分。对亲生孩子是一种爱,对她是另一种爱。”
“我刚才对安娜·阿卡德耶夫娜说,”渥库耶夫说,“要是她把用在这个英国孩子身上百分之一的精力,用在俄国孩子的普及教育上,她就会做出一番伟大而且有益的事业。”
“是啊,不过,随便您怎么说,我可做不到。阿列克斯伯爵极力主张我……”她说到“阿列克斯伯爵”时,用胆怯、恳求的目光望了列文一眼,列文不由自主地用尊重和肯定的目光回看她一眼,“他极力主张我从事乡村教育事业。我去过几次。孩子们都非常可爱,可我就是不喜欢这项工作。您提到精力……精力是基于爱才产生的。到哪里去寻求爱?没法儿强求的!我喜欢这个女孩儿,您看,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她又看了看列文。她的微笑和目光告诉列文,她的话是说给他一个人听的,她尊重他的意见,预先就知道他们会彼此理解。
“是的,我非常理解,”列文回答,“不可能一颗心都扑在学校或这类教育机构上。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慈善机构总是收效甚微。”
安娜顿了顿,含笑说道:“是啊,是啊,我永远都做不到的。我没有那么开阔的胸襟,没法儿去爱孤儿院里所有讨厌的小姑娘。我向来都做不到。有很多女人靠这一招攫取了社会地位。现在就更是如此。”她带着一种忧伤和信任的表情接着说道,似乎是在对哥哥说话,但显然是说给列文听的,“我现在很需要找点事做,可就是不能做!”她忽然皱了皱眉(列文明白她皱眉是因为谈到了自己的事冤,改变了话题。“我听到过别人说您坏话,”她对列文说,“说您不是个好公民,我极力替您辩护过。”
“您怎样替我辩护?”
“那要看别人怎样攻击您了。来吧,喝点茶好吗?”她站起来,拿起一本用摩洛哥皮装帧的书。
“交给我吧,安娜·阿卡德耶夫娜,”渥库耶夫指着书,说,“很有价值的一本书。”
“哦,不,还没完稿呢!”
“我跟他说过了。”奥伯朗斯基对妹妹说,他指的是列文。
“你不该这样的。我写的东西,就像丽莎·莫卡洛娃以前经常向我兜售我的囚犯做的雕花小篮子,她原来在一个协会里主持监狱部工作,”她又对列文说,“那些不幸的人实现了耐心的奇迹。”
列文在这个他巳经非常喜欢的女人身上发现了另一个特点:她除了聪明、优雅、美丽之外,还非常真诚。她不想在他面前掩饰她困难的处境。她说完了话,叹息一声,脸上又呈现出呆板肃穆的神情。这种表情使她的面容变得比先前更为动人,但这是一种新的表情,不同于画家在她的画像上表现出来的那种洋溢着幸福并且把幸福散发给别人的表情。列文看看画像,又瞅瞅正挽着哥哥的手臂从高大的门下走过的安娜本人,不禁产生了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爱怜之情。
她请列文和渥库耶夫先到客厅去,自己留下来同哥哥说话。“谈离婚的事?谈渥伦斯基?谈他在俱乐部都做些什么?还是谈我?”列文觉得纳闷。安娜会同奥伯朗斯基谈些什么?这个问题使他激动不安,渥库耶夫跟他说安娜这本儿童读物的优点,他几乎一句没听进去。
喝完茶,他们继续进行这种愉快而有趣的谈话。片刻都不需要寻找话题,相反,大家都觉得没有充足的时间来畅所欲言,不过大家都愿意克制一下自己,好听听安娜有什么要说。在列文看来,由于她的注意和评价,无论是她的话,还是渥库耶夫和奥伯朗斯基的话,都别有一番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