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空气格外清新而又有些凉意。湛蓝的天空中连一朵云彩花也没有，显得那么纯净，那么高远。昨晚露水特别大，像下了一场小雨似的，晶莹的露珠从槐树叶上滑落下来，滴滴答答地砸在光洁的地面上，溅起细微的水花。一会儿，东方喷薄欲出的太阳放射出万道霞光。她站在院子里无心欣赏美景，期盼的心越来越不平静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唉，爷俩走了五年啦，连封信也不来，当真回不来了吗？”她心里难受极了，串串眼泪又流了出来。
媳妇把棉袄给她披上，埋怨道：“妈，你昨晚纺了半夜线，今天又早早地起来，会把身体累垮的。他们该来的时候你不用盼，不该来的时候是盼不来的，耐心地等着吧。”
这时从外面飞来一群喜鹊，站在槐树上不停地鸣叫：“喳喳，喳喳……”她吃惊地问婆婆：“妈，从来没见过成群的喜鹊这么早飞到咱槐树上喳喳地叫唤，莫非有喜兆不成？”
婆婆说：“俗话说，左眼跳福，右眼跳祸。这两天我的左眼皮老是跳来跳去，闹得我心烦意乱的。”
这一群喜鹊刚飞走，又飞来一群，“喳喳，喳喳……”吵得更凶了。它们似乎在告诉她们：“亲人来了，亲人来了……”
姥爷惊喜地从客厅里走出来，说：“赶快准备迎接吧，一定是他爷俩回来了，若不然不会有这两班子喜鹊来报喜信的。”
婆媳俩急忙叫醒天佑，给他穿上衣服，迎接爷爷和爸爸。他听说从没见过面的爷爷和爸爸就要到了，头脑一下子清醒了，骨碌爬起来，问：“爷爷和爸爸是啥模样的？”
妈告诉他，“等他们来到家，你一看就知道了。”
正当她们兴高采烈地准备迎接亲人的时候，姥爷又惊慌地跑进来喊道：“清兵要进寨了，您娘俩抱上天佑快藏起来吧！”
他把梯子送到厕所里，她们迅速翻过墙去，他搬走梯子，自己也躲藏了起来。
婆媳二人紧张得浑身发抖，心脏突突乱蹦。“这是演的哪出戏呀？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我们盼他们像孟姜女盼范喜良那样，可他们能这样想着我们吗？”婆婆气呼呼地发泄着心中的火气。
媳妇扑哧一声笑了，说：“妈，他们若是能回来的话，恨不得插上一对翅膀不分昼夜地往家飞。”
“唉，你倒想得开，他们男人哪像我们……”婆婆叹息着说。
这时一串马蹄声把她的话噎了回去，她们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两个清兵不言不语，把马拴在柱子上，长出了一口气说：“终于回来了，还是家好！”激动的心都快跳出来了。院里静悄悄的，他们分头到各屋里看了一遍，埋怨道：“娘俩出去连门也不关，太大意了。”
老兵坐在树下用火镰子打着火，从腰里掏出烟袋来，烟锅里装上烟丝，用火点着，慢条斯理地抽了起来。年轻人端来两盆水，爷俩先洗脸，后洗脚。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急忙搬上梯子走进厕所里，沿着梯子上去，低头往小屋里一看，惊喜地说：“原来都藏在这里了，快出来吧！”
婆媳俩一见贼兵来了，心往上猛一提，差一点背过气去。“哎哟，我的妈，这一回落到贼人手里必死无疑了。不能出去，拼死也不能让他进来。”婆婆当机立断，伸手将梯子拉进屋里，操起一根木棒照准他的头颅使劲砸去。
他伸手抓住木棒，呜咽着说：“妈，我是大力呀。惠珠，我回来了，快把梯子立起来，我接你们出来。”
妈妈悲喜交集，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半天没缓过气来，直眉瞪眼地望着他，张嘴说不出话来。大力纵身跳了下去，拉起娘亲，母子抱在一起哭了起来。
妻子抱起儿子对丈夫说：“郎君，快抱抱你的宝贝儿子天佑吧！”
大力猛一愣，问道：“你说我有儿子了？”
妈说：“没错，你看看他的眉眼鼻子和小嘴是不是都像你？”
大力忙把他接过去，乐滋滋地说：“我有儿子了，我当爸爸了！”他美美地亲吻着儿子的小腮帮。
儿子笑着问他：“你是我爸吗？”
奶奶回答他：“没错，他就是你爸爸，快叫吧！”
“爸，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哪里想？”
他拍拍肚子说：“这里想。”
父子俩一问一答，甭提有多高兴了。
妈阴沉着脸，失望地问：“你爸到底还是没能回来？”伤心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他急忙说：“爸坐在院子里吸烟哩，由儿子保护着，爸的汗毛一根也没丢。”
她转悲为喜，笑道：“傻小子，净说憨话，快扶妈出去看看。”
她第一个走出厕所，几步跑到老公面前，喊道：“老头子，你可回来了。”老两口搂着脖子又是哭又是笑，百感交集。
姥爷从牛屋后面夹墙里走出来，揉揉眼，走上前去，被大力拦腰抱了起来。他高兴地旋转着，说：“亲爱的姥爷，你的外孙回来了！姥爷，你的身子挺重的，看样子还硬朗。”
姥爷哈哈大笑说：“快放下，快放下，姥爷可搁不住你这法转悠。”
开运亲切地说：“爸，你老人家还不显老，我们在外头总担心您会被里里外外的活落累垮身体。”
老人握着他的手激动地说：“我的好女婿呀，我们经常念叨你们，都快想疯了，能平平安安地回来就好，我们总算去了一块心病。我身体很好，快坐下说话吧！”
妈嗔怪道：“你们穿着老虎皮，差点把我娘俩吓死。全寨的人可能都被你们吓得躲了起来，人家不把您这两个冒牌货骂死才怪哩。”
开运问道：“你们对清妖为什么这样害怕？”
她便把清兵抢东西**污妇女的罪行讲了一遍。大力说：“难怪寨里人家家关门闭户，实在是对不住老少爷们了，更对不起妈妈和姥爷了，也对不起惠珠和宝贝儿子了。”
惠珠笑道：“你出去几年，别的本事没见长，倒学了一身油气，不害羞。”
“嗨，你咋知道我什么本事都没学的？就说身上穿的清军服吧，它可是护身符，我们走大道，过城镇，畅行无阻，而且群众把我们看成清妖，坏蛋才不会向官府报信。如果官府里追查，他们也没地方查去，捻军里只有张守礼和张念慈父子，根本就没有叫沈开运和沈大力的人。捻军已经完了，他们到哪里去查？如果不多长点心眼，别说回不来，即使回来也在家蹲不住。”
姥爷顿足说：“对呀，大力说得非常在理。在外头跑了四五年，腿都跑细了，能少长见识吗？”
他笑道：“姥爷说错了，这几年我和爸根本没走多少路，腿怎么跑细了呢？”
他们大吃一惊，忙问道：“你们没跑路住在哪里了？为什么不早回来？”他们的火气眼看着就要爆炸了。
他指指两匹骡马说：“离家三天，我义父就给俺爷俩配备了这两匹脚力，我们骑着它们像坐轿子一样舒服，天天跑也不觉得累。”
“嗨，我的儿，你咋出门两天就认了一个义父呀？他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不请他来？”
他把经过简略地讲了一遍，他们听了百感交集，为王爷的不幸遭遇万分悲痛。
他说：“我告诉你们两件当紧的事：第一件，明天在咱堂屋里给义父设灵位，供奉起来。第二件，我和爸在外面的事一概保密，对外人只说当了几天捻军，就投靠了清军。”大家听了非常赞成。
姥爷说：“乡亲们经常念叨你们，听说你们回来了，一定会来看望的。”
他的话音刚落，大街上就劈里啪啦地响起了鞭炮声，由远而近，直奔沈家大院而来。原来是董石匠、张大顺、李天柱和三更一伙人为开运父子的平安而归贺喜来了。石克俭父子抬着一坛白酒也笑呵呵地来了。院子里站满了男女老少几百人。娃娃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做起了游戏，寂静了几年的大院子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感动得开运一家人忙着招呼大家坐下。板凳少，老年人坐下了，年轻人站着。
开运向大家拱拱手说：“各位老少爷们，婶子大娘姐妹们，我父子能够平安回来跟大家团圆，全托你们的福，承蒙众位厚爱，我代表全家人向你们致谢了。”
董石匠深情地说：“我说开运呀，你一家几代人对穷爷们的好处数不清，这几年大伙都为你父子担着一份心呢，你们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我们打心眼里高兴。咱爷们能长年在一起比什么都好，说什么感谢不感谢的，看您爷俩的身体比以前还壮实，真是锻炼出来了。”
石克俭把酒倒在碗里，深情地说：“今天来不及做下酒菜，为了给他父子接风洗尘，我提议这第一碗酒为他们平安归来干了！”
等第二碗酒斟满后，开运提议为大家的重逢干杯。然后他告诉大家：“五天后就是中秋节了，我准备好酒菜，请大家都来庆团圆好不好？”
大家齐声回答：“好！”
老白干的后劲大，很多人说话舌头都不灵了。一群年轻人拉着大力，问这问那，亲热地扭成一团。
张大顺说：“师傅，这几年我们快想死你了。现在到处起狼烟，土匪横行霸道，对咱寨虎视眈眈，威胁极大，以后有你挂帅，大家有了主心骨，安全就有了保证。后天王集唱大戏，咱们一块听戏去。”
李天柱说：“宋狗‘**’的女婿请了个武术大师，天天教他耍大刀，抱石头。四五十斤重的钢刀他耍不动，放了一群屁，才把石头抱起来，他还骄傲得走路仰着脸，都不知道姓什么好了。我们赶集的时候，师傅顺便露几手叫他们开开眼界。我敢说，他们定会吓得屁滚尿流，说不定还要求拜你为师呢。”
他关心地问：“我不在家，我们的武术队解散了没有？”
“没有。”三更抢先说，“大家推选大顺哥当队长，经常操练，老年人都返老还童了。”
“很好！”他高兴地说，“工夫不负有心人，要永远坚持下去，明天我敎大家练绝活。”
快到中午的时候，大家才离去。
他骑着天马大将去羊山买石灰，走进金乡城里一家客店，将马交给老板喂养，开了一间房住下来。次日早晨发现钱袋子不见了，没有钱，连饭也吃不上，更别想买石灰了。这件亊店老板无论如何是脱不了干系的，于是便向他索要。
老板是一位三十出头的黑脸彪形大汉，气得一拍桌子，骂道：“老子开店几年了，从没有哪个王八羔子敢在这里撒野，你小子今天活腻了是不是？敢要大爷赔钱，看我不揍扁了你……”他一步跨出柜台，挥起巨掌向他猛劈过来。
他冷笑一声，伸手抓住他的衣领往前一推，“咣噹”一声，头撞到了墙上。他昏头昏脑地想，今天老子遇到劲敌了，三十六计走为上，便连滚带爬地钻进后院，大叫道：“老二，老三快操家伙迎敌！”
他跟进去，见两个大汉手持大刀从屋里跳出来，不由分说，举刀就砍。他移步换形，闪身跳到二人背后，双手捏住他们的脖子往前一推，像两捆干草一样扑腾一声栽倒地上，嘴啃着地皮不动弹了。
老板吓得面如土色，急忙拱手施礼，十分委屈地说：“好汉爷，你老人家的钱袋子小人确实不曾见到，这么着吧，你丢失多少，我们赔多少。”
他笑道：“这还差不多，一共二百块大洋、两千个铜子，快拿来，我还要赶路呢。”
“哎哟，我的大爷，哪有这么多呀，只有……”他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忙停住不讲了。
他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是你们干的，偷一罚十，折合起来是多少？我还少说了呢？如若不给，我就把你们砸成肉饼。”他挥起拳头向台阶上猛一击，一尺多厚的大石板立刻变成了碎石子，他抓起一把一握拳，霎时石子变成了粉沫。三个暴徒吓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大叫道：“我兄弟三人情愿拜您为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孝敬师父一辈子，如有三心二意，天打雷劈，永不超生。”
他从台阶上拿起一只花瓷碗往石磙上一摁，说：“你们谁能把碗抠出来，我就收谁为徒。”
他们围着石磙左看看，右瞧瞧，谁也没这个本亊，便齐声央求道：“老爷，您简直就是神仙，今天光临小店，这说明咱们师徒有缘呐，师傅，您老人家能忍心丢下我们不管吗？”
他问道：“你们真能改邪归正弃恶扬善吗？”
他们急忙跪下发誓：“如果做不到，就是婊子养的，出门被大车轧死。您老人家今后如果听说我们为非作歹，祸害百姓，就把我们剁成肉酱。”
他向众人一抱拳，说：“各位父老，刚才他们发誓永做好人，希望大家做个见证，如果他们撒谎，以后我来到这里一定惩罚他们。”众人报以热烈的掌声。
他们面向群众发誓：“乡亲们在上，我们如果食言，五雷轰顶。”
群众纷纷议论说：“这位英雄是咱们的大恩人，恩人在上，我们这方有礼了。”于是他们一齐跪下叩头。
他慌忙还礼说：“诸位言重了，快快请起！”
他见他们发誓洗心革面，诚心诚意做好人，打心眼里高兴。为了百姓能够生活得平安，索性与他们结为朋友，以身作则长期教育影响他们。他急忙将他们扶起来，说：“我们是不打不成交，你们若不嫌弃，我们结为兄弟好不好？”
三人受宠若惊地说道：“啊呀，如此说来我们不是高攀了吗？恭敬不如从命，现在就结拜成异姓兄弟吧。”
眨眼之间香案摆好了，四人同时跪下互通了姓名和岁数：沈大力，二十四岁。李春风，三十三岁。李春雨，三十一岁。李春雷，二十七岁。然后共同宣誓：“我四人从现在起结为兄弟，亲如手足，世代友好，一心向善，永做有利于百姓的好事，如若违背誓言，天诛地灭。”按年龄大小顺序，李家三兄弟为老大、老二、老三，大力为老四。
李家三兄弟喜得良师益友，内心的高兴难以言表。他们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咱们到酒楼定一桌上等酒席，喝他个一醉方休。”
吃过酒饭，天色尚早，他要去买石灰。老大伸手摁住他的肩膀，说：“四弟急什么，羊山最大的石灰厂是咱家开的，你要多少斤？两万斤够不？”
“盖三间楼一万斤石灰就足够了，不知要用多少钱？”他诚恳地问。
“嗨，明天一早你三哥回去一趟，挑选最好的石头烧两窑，先送去两万斤，不够再送，自己的东西你拿什么钱？送到家，管两顿饭，打发他们回来。他们若敢收你的运费，我就砸断他们的腿。”
他拜见了义父义母，在这里逗留了五六天，向三位哥哥传授了一些武艺。他们把他送到十里长亭，喝了告别酒，叫人呈上一只皮箱，里面有银锭两千两，紫檀木匣一个，锦缎几匹。他说什么也不收。李春风诚恳地说：“四弟呀，这些东西比起我们的家产来不过九牛一毛而已，你需要时再来取。你就是我们的亲弟弟，我们听你的话金盆洗手，再不干那不仁不义的勾当了。有空常来，哥哥想你呀！我给你这块玉佩，需要什么东西时，派个人带着它来取，哥哥照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