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是中国人最隆重的节日。这一年的春节来的格外的早，方进陪着母亲去集市厮杀数个回合，终于在小年夜前将需要办置的年货都办齐全了。
除夕，守岁。春晚，鞭炮。
方进在年夜饭的餐桌上收到了一只不小的压岁包，这让方进对春节有了极大的好感。
春节后的几天，无非是走亲访友，联络感情。初四这天，方进被一脸兴奋紧张的方老爹推着换了新衣出门。
门外桂静芬笑吟吟的望着自己，“小方同学新年好啊，方叔，我就把他领走了啊？”
“去吧，去吧”，方有才满面笑容，“替我给桂工问好啊！”说罢，将手里的两瓶好酒一条烟转给儿子提着。反复叮嘱“上人家家做客要有礼貌，不要调皮，记得给桂工拜年。”
“……”方进拐了下弯才听懂，桂工恐怕是指桂静芬的爷爷桂成业教授了。而且看上去方爸爸对这位桂教授十分之敬仰。
自家里巷子出来，桂静芬带着方进一路往214厂的宿舍区走去。
方进跟在后面，看着那两只垂在肩下的麻花辫随着脚步一荡一荡，“静芬姐，你今天咋来找我的啊？”
“我爷爷说想见你么，就自动请兵来找你啦。没想到你今天没在路口摆摊，问了下人就过来了呗。”
方进在桂静芬身后半步跟着，之前个子矮没觉得，现在一米七二的方进已经超出桂静芬小半个头，从侧后方看过去，少女的脸庞在光线下有着淡淡的绒毛，苗条纤细的身影在麻花辫的起伏下满是活力。
“静芬姐，你家教授找我做什么啊？”
“我怎么知道啊。再说了，爷爷推荐你念大学，大过年的你总该来拜个年不是？”大大的眼睛扫过来，方进心下一颤，心道：自己这事儿确实做的不地道。于是只好伏低做小跟在大小姐身后一路。
进了厂区宿舍大院，桂静芬一路和迎面的工人们打招呼，仿佛厂子里的人都认识她似的。有人问起方进，她便会轻笑，装的似模似样的说：“我弟，来跟着姐姐叫人。”
每每这时候，方进就必须挺直腰背，亮出八颗大牙，灿烂无比的装新时代有礼貌的好少年。
这么一路上，方进便贡献出了好多“叔叔新年好”，“阿姨新年好”，“爷爷奶奶新年好”。
214厂的宿舍楼起于60年代，破旧的筒子楼在当时是极为惹眼的建筑。而更惹眼的是宿舍楼房后的小白楼——也是工人们口中的“专家楼”。
“专家楼”是宿舍大院最特殊的一块地方，不大的地方遍植绿树，几座略带民国式洋气的小洋楼，错落有致的掩映在高大的榕树和木棉之间，影影绰绰彰显着不凡的身份。早年的专家楼甚至还配备了警哨，非登记批示，不得入内。
桂静芬一路领着方进走到大院深处，停在一座幽静的三层小楼前面。
方进私下打量了一番，专家大院的小楼每座都不重样。桂家住的这栋红墙褐瓦，三层的小窗上镶着七彩的碎琉璃，门口的台阶上去是一个白色的小门厅，门厅口竖着两根改良后的秀气的罗马柱，正是典型的民国风格中西合璧小洋楼。
桂静芬在门口按了几声门铃，出来一位面相和善的中年人将他们迎了进去。
“陈伯伯”，桂静芬对着来人甜甜的招呼了一声，然后对方进介绍，“这位是爷爷的生活秘书，陈伯伯。”
方进赶紧上前一步将手里东西递过去，“陈伯伯新年好。”
“新年好，新年好。”陈伯将人让进屋，上楼通知教授去了。
桂静芬让方进在沙发上坐着，转身去泡了杯茶，想了想又抓了点零食装了个果盘拿上来。
方进起身接过果盘和茶杯，“静芬姐你这是当我小孩子呢。”这果盘里，尽是些五颜六色的糖果。
“小财迷，不是小孩是什么。”
桂静芬坐下陪着方进聊了一会儿，就看见陈伯从楼梯上下来，招呼方进上楼去书房。
“你自个儿上去吧，爷爷的书房平时不让人进哟。”桂静芬冲着方进使了个鬼脸。
推开书房门，方进一脚踩进去，拖鞋下是绵软的地毯。房间两侧是两大排顶着天花板的书柜，靠窗的一头放着一张躺椅，方便阅读。
另一头放着一些绘图工具、工作台等小型设备，甚至还有一台这年头极为罕见的微机。
桂教授的体型很高大，尽管年纪大了，依然让人觉得精神矍铄。老教授站在书柜边对着方进招手，“臭小子来啦。放假都不知道来看我。”
我哪知道你这么想我啊，方进把吐槽咽进喉咙里，乖乖的说“教授新年好。”觉得不够，又接了一句，“多谢您打老远推荐我去考试，就是没考好，怕给您丢脸了。”
“不怕不怕”，教授对方进的乖巧很是满意，笑眯眯的问道：“听静囡说，你一放假就回来支摊儿啊？”
“……，是啊，反正闲着没事做，我喜欢修东西。”
教授的眼角笑的更厉害了，好像动物世界里某种叫做狐狸的动物。“那你想修点更大件的玩意儿么？”
“更大件？”方进茫然。“是发动机那种么？我暑假的时候有修过。”
“不不不，比那个更大，更好玩哦！”方进如果了解21世纪的网络文化，就会发现教授此时就像勾引小萝莉的怪蜀黍一般。
“厂区后面有一个老仓库，你知道么？”
方进哪里会知道这些，继续睁大眼睛装无辜。
“啧啧，男孩子怎么这么不能皮，我家静囡小时候最爱上那耍了。”教授一脸鄙视的看着方进，好像说还不如一个女孩子勇敢。
“是是，静芬姐可厉害了。”
方进这么一说，老爷子不乐意了，“你说我家静囡疯丫头？”
“怎么会！静芬姐那是热情大方！”
“那是！我家静囡从小就好。”这下老爷子满意了，一副我家孙女我骄傲的模样。
眼见老爷子要神游，方进赶紧把话题扯了回来“教授你是说老仓库里有更大更好玩儿的么？”
“是啊。臭小子你知道214厂最初是做什么的么？”
方进摇了摇头。
“咱们214厂最初是空军的配套厂。六几年的时候，南京熊猫厂（无线电厂）把收音机卖到了国外去，很是挣了脸。于是上面下了任务，214厂作为最高科技的军工代表企业，必须拿出拳头产品。”
“军转民项目技术都是成熟的，只需要捣腾下模型，重新设计功效和产品外观，短期内就能上马。当时的王厂长让我带一个小组做攻关，64年下半年的时候，一套民用摩托车的改良方案已经成功校正审批下来。可惜当我们连生产线都定做好了的时候，迎来了那场灾难。”老爷子靠在躺椅上，缓缓的说着那些埋没在昏黄岁月里的故事。
“再后来，214厂提出的军转民项目，就搁浅了。厂子搬到了南湾市，而产品交给了金陵511厂。”
“那生产线……”方进双手握拳。
“定做好的生产线没赶上时间，我和王厂长不舍不下，一起转移到了南湾市。就这样在西边老仓库一放就是20年啊！”老爷子语气渐沉，沉默了一会儿，扭头看向方进。
“小子，你想不想去看看真正的工业生产线。”
“想！”
老爷子嘴角勾起，“给你个任务，这放假剩下的15天里，每天给我画一组零件。有一个地方画的不对，都不许看下一组。”
“……，教授！我，我不会画！”方进那个年代，制图早已全面电子智能化，只需要在虚拟板上将所需要的方案设定成既有变量，图样就会分毫不差。哪里用过这种古老的手绘！
“哦——不会呀——”老小孩的样子又回来了。“不会的话，我教你啊。”
教授笑眯眯的看着方进，“你看我这书房如何？有工作台，有制图工具，有参考书，还有我这么个大活人提供指导——”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这么好的环境，只租借1块钱1天哦！”
方进惊诧的长大了嘴，你你你，你这样的大教授还缺钱？敲诈我这么个学生你好意思么？！但人家教授说的也没错，这么好的环境人家凭什么无偿奉献，这该死的老财迷！
看着方进的本来就偏黑的脸色变得更黑更纠结了，桂教授的心情好的无以复加。好久没遇到过这么有趣的小子了，“咳咳，小子你考虑的如何啊。本来就不帅，脸这么黑着就更没女孩子喜欢了哟~~”
方进在肚子里把教授腹诽了一百遍呀一百遍，万般挣扎的开始和老头子讨价还价。
最终以上半天在仓库实地考察，下半天在老爷子书房制图，5毛钱/半天的价格达成协议。
方进算了下每天5毛钱，15天就是7块5毛。这可是他平时辛辛苦苦修好多件东西才能赚回来的。而且如果15天都泡在仓库研究生产线，就意味着寒假不能练摊，不练摊没有进项。这7块五可就真是入不敷出了。
啊啊啊！！方进挣扎的眼都红了，虽然心里知道这交易绝对对自己是件难得的大好事，但面前这老狐狸一副“我便宜你”的表情实在是让人不爽。
果然老小老小啊，年纪大了的老头子，就跟小毛娃娃没个区别！
方进咽着一把血泪，奔下楼去和桂静芬告别，回家去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