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渐暗就像一棵孤独的野草,而且是一棵孤独了十八年的野草。
高山嵯峨,日月如鬼,赵渐暗坐在崖巅,抱膝看向远方。大块的云海,大团的白雾,看久了,也变的清淡寡味,赵渐暗自囚藩篱,人间无比惆怅。
赵渐暗额前的碎发,被山崖间的风吹的更碎了。
脑海里不自主的翻动了十八年的生命长度,看过浩如烟海的书籍。在赵渐暗记忆的源头,是自己躺在摊开的书上,怀里还抱着一本书。那两本书都很大,以至于从很小的时候就以书为被,以书为席。小小的赵渐暗被夹在两本书里,酣然而睡。
那两本包裹自己的书呢?赵渐暗回想不起来,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才不在那两本大书里睡觉的。
赵渐暗想,宿垢老大人此时应该还在借着顿首石的光穿字凿句,钩稽岁月。宿垢老大人这一生最大的理想,可能就是通读字儿洞的书籍。
赵渐暗曾在《千家硕儒柳丙年》里看到柳奇龄自谓:十年幼稚,十年困诎,十年甲兵,十年奔走。按这个格式来走的话,宿垢老大人就是:十年书,十年书,十年书,十年书。
赵渐暗伸手去触摸爬行在指间柔若无骨的风,想自己的四个十年都该怎样。
赵渐暗不知道。
是的,不知道以后的四十年,就跟不知道卡诗山神曲里歌词的含义一样。
赵渐暗跑向崖巅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自己一个人,能在上面坐到天色由暮到青。看崖壁上凸起的石头,看崖下一大片青绿色的竹林,看将枯未枯的草,看一壑落日,看黯然的飞花,看淡烟疏柳,从春秋看到初夏。
等闲消尽少年情,三年不问劫上灰。
……
赵渐暗没事就背着宿垢老大人抠洞壁上的顿首石,就算不抠下来,也在那用短短的指甲刮着玩,来回蹭,宿垢老大人如果不叫他吃饭,他能蹭一天。今日突然来的雨,让赵渐暗出去打猎的心思全都被湿漉漉的雨水浇灭了,这场雨来的急,被风吹的斜斜的插在地上,而宿垢老大人最喜欢雨天读书,这场大雨让赵渐暗来回转悠的身影,也变的不是那么讨厌。
“少年听雨,红烛,昏罗,青帐、大热炕和姑娘,中年听雨,西风,白雪,悲鸣与狰狞,老年听雨,草庐,酒壶,打纨绔,读书与卒。”宿垢老大人一如既往的风趣。
“现在就差给你结个草庐,然后打壶酒,再给你绑俩纨绔,还有那个死。”赵渐暗看着遮天的雨幕,把脚伸出去接着沿着洞顶淌下来的雨水,想着自己所差的更多,红烛、昏罗、青帐、姑娘,一个没沾,不禁垂头丧气。
死在赵渐暗跟宿垢老大人嘴中并不是那么忌讳,所以俩人说的毫无压力。
赵渐暗一直认为人活着是最重要的,然后是让跟在自己身边的人也活着。跟贼老天挣命,挣来多少,花多少。挣不来,那就死。明天死,今天晚上,他也要挣,不然他会骂到天亮。
跟一个老人在一起久了,久而久之就会多少沾上一点暮气沉沉,他几乎没跟卡诗山的少年们说过话,哪怕最简单的对话。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些年三十八道神涧没出过一次人命是因为赵渐暗,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那个在别人眼里是个傻子的存在。
每次从涧底抗上来一个人,赵渐暗都会抽他们几耳光,这也成了他救人的一个惯例。当然也生出了另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迷,每次落水的少年苏醒过后都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也不敢问人,怕被家里大人知道,屁股蛋上的肉肉又少不了一顿狠的。
甲丁匠在二十五道受伤昏迷过,赵渐暗那天就知道他会出事,果不其然,最后他用绳子绑在甲丁匠腰上,自己挎着绳子结成死扣的另一头,拽着铁链子,把甲丁匠拖上来的时候,他身上都发紫了,一块块全都是被水硬生生砸成的。毫无疑问,这样不顾自己死活还有赵渐暗死活的人,就该抽他几个耳光。
赵渐暗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在字儿洞陪着宿垢老大人读会书,然后去三十八道神涧溜达溜达看有没有落水的,没人在旁边的话出手救上来,趁着对方没醒,扇俩耳光,然后再去卡诗山山巅躺在柔软的草甸子上吃各种山里的野果子,顺便看看天上,看看这一方夜空那颗最闪亮的星,还有那首动人的卡诗山山谣,对的,就是山谣,赵渐暗感觉卡诗山太神叨叨了,有个层层往里凹的,有奔涌不尽的水,就叫神涧,有个流传甚广的歌谣就叫神曲,这是怎么了,怎么就那么爱跟神这个字眼扯上关系。赵渐暗赌气一般,把自己编的山谣用怪怪的声调吟唱出来:
……
太史公不被割,《史记》也会很美,我只要你跟我睡。
你拙我拙,直言无忌讳,我只要你跟我睡。
春红柳绿,走马章台,转眼已成历史的灰,我只要你跟我睡。
存世的甲骨,是你曾坐过的龟,我只要你跟我睡。
你要真喜欢他,我舍这一身皮,也去做媒,我只要你跟我睡。
打架碎了双肋,我只要你跟我睡。
皇上不缺你那一个贤妃,我只要你跟我睡。
淫亵之音,将这世道围,我只要你跟我睡。
教坊司的姑娘不怕雷,我只要你跟我睡。
秋风知劲草,不会柔媚,我只要你跟我睡。
美人在妓院,不漂亮的在深闺,我只要你跟我睡。
不管睡你是否有愧,我只要你跟我睡。
海鸥没有毛,那是被浪催,我只要你跟我睡。
幽店里有炉火,不显天黑,我只要你跟我睡。
……
“渐暗啊。”宿垢老大人叫住刚要躺下的赵渐暗。
“宿老头,怎么啦?”赵渐暗目无尊长,宿垢老大人经反抗多次无果,只好无奈接受这个轻佻的称呼。
“去朝雨五洞,拿那本《小柴垣草纸》。”宿垢老大人生怕赵渐暗看出不安的神色,努力散淡,散淡,散淡。赵渐暗这个阶段还不适合看这样的黄书。
“你自己怎么不去,让我去。”
“我过不去。”
“下次能不能把要看的书,都给我列出来,一次给你抱来。”
“一本一本看,挺好,挺好。”
“这样对我很麻烦的。”
字儿洞的深处,那里的顿首石更密了,镶嵌在洞壁上,对宿垢老大人的到来抱有敌意,光线在赵渐暗跟前绞成一道看得见的光幕墙。赵渐暗穿行无碍,宿垢老大人却一步也前进不得。
“这些顿首石还是不认可我,我都在这呆了这么多年,还是不认可我。”宿垢老大人长叹一声,看着赵渐暗来去如风寻找朝雨五洞的身影,很是萧瑟。
而在宿垢老大人看似很难过去的光幕前,却阻不住赵渐暗的脚步。赵渐暗去换书,不知走了多远,才在顿首石的照耀下一步三摇从洞壁的凹陷里抽出《小柴垣草纸》。
“宿垢老大人,你咋不能过去?”赵渐暗问。边问边看了一眼宿垢老大人过不去的地方拿来的书的封皮,画风大胆,行笔辛辣,赵渐暗看不懂,又偷瞄了一眼书里的内容,一看傻眼了,几乎没字,全是图,俩人抱在一起的图。
“我咋知道?”宿垢老大人一吹胡子,瞪着眼说,一把抢过来那本书。
“我为啥能过去?”赵渐暗不解的问。
“我咋知道?”宿垢老大人理所当然的说。
“这是什么书,为什么跟之前你让我找的书不一样?”
“《小柴垣草纸》是东藻县的一个县学先生写的,只在小范围小圈子里流传的,很有名气,如今看来,果然不凡。”
“宿老头,我不想在卡诗山了。”
“《小柴垣草纸》还没给你讲完,不急着换话题,不急着换。”
“我不想在卡诗山了。”
“怎么有的这个想法?”
“我在这十八年了,我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渐暗啊,对外面的人来说,卡诗山也是外面的世界。”
“宿老头,你知道的,这不一样。”
“渐暗啊,你现在还不能走。”
“我随时可以走。”
“你就看在一个行将枯木的老人的面子上,留下来陪我走过人生最后屈指可数的日子不行吗,这对一个迟暮的老人来说很过分吗,这样毫无刁难的要求过分吗?”
“宿老头,我看你还能活个几百岁不成问题,其实我留不留下来,对你没多大意义。你看咱们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你更是懒得看我,我很孤独的。”
“渐暗啊,你是我宿垢老大人看着长大的,你人生的前十八年,是我陪你长大,你再陪我十八年,你陪我变老,好不好?”
赵渐暗以远超同龄人的冷静,始终看不透宿垢老大人。赵渐暗总觉得把自己留下来的原因不会这么简单,但就是不知道宿老头的真实想法。
“宿老头……”赵渐暗指着宿垢老大人,这一幕如果被知闲校的人们看到,一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好吧,我藏了私心的,顿首石在,我进不去,这个世间,只有你才能随意出入。我需要看完里面所有的书,这是我的使命,这同时也是你的。”宿垢老大人在赵渐暗的跟前极少的摆出了严肃庄重的脸。
“什么使命不使命的,是不是我身上有我不知道的秘密,你不告诉我,我就出去败坏你名声。”赵渐暗跟宿垢老大人拉开一定逃跑的距离,然后很嚣张的说。
“你,你你……”宿垢老大人气急败坏的指着赵渐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宿垢老大人万万想不到赵渐暗那混蛋小子真的干出来了。不知道在哪一天,宿垢老大人的风流韵事在整个卡诗山流传开来。这件事的起因是,一帮顽童在神涧一道的浅水滩玩耍,在水里摸到一卷避水的牛皮,展开来看,上头竟是用蝇头小楷写的讳莫如深的火辣辣的表白书。上头叙述了一个年轻少妇跟宿垢老大人的爱情。
“宿垢,宿垢,我喜欢你,我只想跟你逍遥此生。”
“我不在乎旁人的眼光,纵天下人视我如敝屣,我待君一如那虹霓。”
“还记得那天在崖颠上,你说会爱我一辈子的话吗?我可是一直记得的,就让我当你口中永远的小猫儿,蜷缩着身子偎着你这冬日的炉火。”
“我喜欢你浑身散发的学儒气息,你是我心中的神。”
至于为什么都认为是一个少妇,而不是少女,或是奶奶一类人,信里的一句话暴露了她的年龄,那句话是这么说的“我是少妇”。
自从这封未署名的情书在卡诗山流传,字儿洞前多了许多若有若无窥视的目光。
令宿垢老大人震撼的其实不是,那封情书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而是里面的一首精致的长词。
老来骨冷,咀嚼已生厌。
虎贲狼师,胸臆间一池云烟。
幕天席地,工藻井绘深情款款。
龙行山岗,金错刀低首叹。
楚国蚁鼻钱,扮的鬼脸。
斗酒执鞭,只是不羁的怪诞。
和风而动,崖壁下的九叠篆。
国朝初年,和你爬过的清凉山。
小令只会临江仙。
乾嘉朴学大师凌氏填词不用典。
拔俗不凡。
从西北挑战到潼关。
观白日黑夜间穿行的浩瀚。
宿垢老大人,你是我的新郎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