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一段时间以来，冰儿发现，只要她跟哥单独在一起，就会被舅妈喊去干这干那。要不就是把哥支走。每到这时，她都能感受到舅妈投向自己背后那阴冷的目光。哥的心粗，对这一切并没在意。而冰儿是十分敏感的。

那次她和哥一起去看电影，回来晚了，舅妈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抓到他们俩的影子后大发雷霆，哥告诉冰儿，别理她，她又不知抽的什么风。冰儿却清清楚楚，舅妈的火是冲着冰儿来的。何苦来呢，我不过是跟哥一起看了场电影，她就气得要吃人一样，真是可恶。

最后一节体育课没上，冰儿提前一个小时放学了。她匆匆忙忙赶回家，准备把中午泡的几件衣服洗出来。

走到家门口，刚要推门进去，听到舅舅和舅妈正在屋内吵架。

“……怎么是我嫌弃她，啊？自从她到了咱们家，我没过上一天舒心日子，你也看到了吧，她到哪儿哪儿就倒霉，克死了自己爹妈不算，又要来克我儿子。整个一个扫把星，你趁早警告她，让她离我儿子远着点，我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当我儿媳妇！”这是舅妈的声音。

只听舅舅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他们不是兄妹俩吗？”

“什么兄妹俩，你少跟我扯这个，也不是你妹妹亲生的，跟咱们没有一点血缘关系……”

冰儿的脑子“嗡”地一下，她强撑着门框立住了。

不是爸妈亲生的，那我是谁？是从哪儿来的？不，是自己听差了吧。她接着听下去。

“那也不许你骂孩子是扫把星，传出去她以后还找不找婆家了。”

“她就是个扫把星子。你妹妹结婚好几年没有孩子，才抱养了她，这好不容易怀上了，没等生出来就被她把大人孩子一家三口克死了，她不是扫把星子是什么？”

屋子里半天没有动静，显然舅舅是理屈词穷了。不，舅舅是认可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嗯？我告诉你老王，这个扫把星要是再缠着爱军，别说我心狠把她赶出这个家！你看着，我说到做到……”

一切都明白了，怪不得舅妈一见到她跟哥在一起就火冒三丈，原来他们并不是兄妹，不是兄妹！

冰儿没有进屋，她顺着街道漫无目的的向前走去。

家是什么，家应该是避风港。冰儿现在的居所是个避风港吗？如果是，她为什么从来就没有避开风吹雨打？如果不是，她的家又在哪儿？

冬日的太阳在这样一个晴朗的下午挂在西北的山头上，暖暖地散发着光和热，被白雪覆盖的旷野却依然寒气袭人。那个山头应该很暖吧，它距太阳最近了，那里应该是个温暖的家。冰儿情不自禁地向那个山头走去，趟着没膝的积雪，一直向着太阳走去，身后留下了一排深深的雪窝。

终于爬到了山顶时，冰儿才发现，太阳早已从另一个山头落下去了。这里依然是个寒冷的世界。

“啊――，啊――”

空旷的山谷回荡着冰儿撕心裂肺的呼喊，她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愤懑的心，面对冷寂的旷野，她号啕大哭起来……

“妈妈……爸爸，你们在哪儿呀，为什么，为什么你们生了我却不要我――，啊……妈！我该去哪儿呀，去哪找你们啊……”

从那一天起，她对“家”有了大悟，拥有这个并不温暖的家已经是她的幸运了，事实上，她原本不该属于这个家的一分子，是她的到来把这个温馨美好的家搅扰得一塌糊涂，舅舅的宽容，舅妈的尖刻，都是她寒冰的造化。假如舅妈在盛怒之下把她赶出家门，一点都不过分，而舅妈没有将她赶走，甚至于没有告诉她她不属于这家，从这一点上说，她寒冰无论如何都该感恩于他们。如今，她惟一能确定的，就是不能失去这个家。她把这个秘密深深地藏匿在心底，和从前一样若无其事的装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生怕有一天被人揭穿了真相冰儿再也没有家了……

这场雪真大，院子里的积雪有一尺多厚。冰儿从放学回来就开始撮雪，已经干了一个多小时了，

哥回来了，他看到冰儿干得满头满脸热气腾腾的，心疼地说：

“干嘛不等我回来再撮。”冰儿笑笑没答。

哥放下书包就跟冰儿一起干了起来。

剩下最后几筐雪了，冰儿突然想堆个雪人，哥笑笑说，好。他把雪撮成一个大堆，然后用揪拍实了，又做了一个大雪球安在雪堆上面，雕成人头，找来两块煤球做眼睛，又四处寻到一个红瓶盖做嘴，冰儿看呆了，哥做事的时候总是这样一副专注的神情，让冰儿自愧不如。哥真的是个漂亮的男孩儿，那双迷蒙的大眼睛，那副全神贯注的神情，每每都吸引着冰儿的视线。难怪学校里的女孩子们都喜欢议论哥，哥真的是冰儿的骄傲。可是，这么可爱的哥有一天会知道他与冰儿没有了血缘关系，他会从冰儿的世界里消失。冰儿简直不敢想下去了，那一天对冰儿来说意味着什么。她想起了那天追赶太阳的一幕，当她拼命爬到山顶的时候，才发现太阳已经从另一个山头落下去了，哥会不会就像那个落日，无论冰儿怎样拼命地追逐，他总有一天会从冰儿的世界消失？

交完最后一科考卷，冰儿走出了考场，期末考试结束了，接下来的几天就是等待成绩单。她对自己的成绩单一向不感兴趣，也就无所谓等待。她走出学校大门，站在那里住了脚。

去哪儿呢？回家？时间太早，回去只有面对舅妈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她不愿意。去同学家吗？她从不跟同学来往，更没有去同学家的习惯。正在她踌躇不前的当口，哥和几个男同学向大门口走过来，他们边走还边议论着考题。

“哥。”冰儿叫了声。爱军停下来，看到只有冰儿自己，就问：

“冰儿，站在这儿干什么，等人吗？”

“不是，没想好去哪儿。”

爱军把头一歪说：“那就跟哥走吧，我们要去木拉河滑冰去。”

冰儿一听高兴极了，她虽然只在体育课上练过滑冰，但滑得还不错，体育老师说她天生的协调能力强。哥帮她也找了双冰鞋，然后五个人就一同去了场部北面的木拉河。

这条小河并不宽，但是却很深。曾经淹死过四个人呢。所以每年夏天，家长们都要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到这条河洗澡。

冬天，孩子们喜欢到这里来滑冰，但家长们还是不放心，因为这里时常有人凿开冰窟窿打鱼。如果不小心掉进冰窟窿里就是死路一条。

来到木拉河，河面上的冰在午后的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诱惑着孩子们的心痒痒的。在这隆冬季节里，能有这样一个温暖的午后是滑冰的最佳时机。他们兴高采烈地穿上了各自的冰鞋，像离了弦的箭一般向前滑去。不一会儿，冰儿就被男孩子们落下了，无论冰儿怎么努力追赶，都是越落越远。冰儿借来的冰鞋本来就大，不跟脚，偏巧这时候鞋带又开了，她只得停下来系鞋带。爱军回头看到冰儿停下来了，怕是摔着了，掉头就往回滑。滑到跟前才发现，原来是系鞋带呢，他想绕一个大弯再掉头往前滑，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只听“啊呀”一声，爱军被一块冰塄子绊了一下，摔倒了，由于惯力大，冰面又滑，已经摔倒了的爱军在冰面上滑出去好几米，谁也没有料到的是，就在他的身前有一个打鱼人留下来的冰窟窿，当他发现了这个要命的冰窟窿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的身体已经顺势出溜进去了。

刚刚直起腰来的冰儿眼瞅着哥掉进了冰窟窿中，她一声惨叫：

“哥――”。

三个男孩子滑得正在兴头上，他们较着劲儿向前猛滑，一会儿他在前，一会儿另一个又反超上来。不知滑了多久，他们忽然觉得少了两个人，爱军和他妹妹已经被拉下了，他们相继停下来，向身后张望，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有一个身影爬在冰上。不好，他们摔倒了，不会摔坏吧，走，回去看看。三个人又调头向回滑过来。

冰儿扑到冰窟窿跟前，看到哥的一只手还留在冰上奋力扣住一块冻在冰面上的土块儿。她不由分说拽住了这只手，哥的头浮出了水面，他大喊一声“快叫他们！”冰儿不敢放松哥，她抬头向远处望去，几个男孩儿已经滑出去好远了，她高声喊叫他们，却听不到回音。就是能够听见的话，这么远的距离再等他们回来救哥恐怕也来不及了。冰儿用力想把哥拉上来，可是冰面太滑，她根本使不上劲，况且哥在水下重量远远超过了冰儿，如果用力过猛肯定要被哥拉进冰水里。

冰儿也不知道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自己怎么会这么沉着，她向四下看了看，发现这里紧靠岸边，大约两米多的地方长着一株不太高的灌木，她来不及多想，嘱咐哥两只手扣住那块并不结实的土块，千万别动。然后迅速脱下棉衣棉裤，又脱下里面的线衣线裤，把线衣线裤的袖子和裤腿儿系在一起，然后一头拴在自己的右脚上，一头拴在两米外的小树上，她全身扒在冰面上，把手伸向了哥哥。

冰儿能够用上劲儿了，她死死地拉住哥的两只手，拼命地向上拉……

三个男孩子看到了光着身子的冰儿，只见她只穿着小背心和短裤，爬在冰面上，手里在奋力地向上拉着什么。

哥的上身拉出了水面上，她没有松劲儿，还在拼命地向外拉，一寸，二寸……冰面上没有一点东西可以抓得住，冰儿感觉已经精疲力竭了，感觉自己就要垮了，但她仍然没有松手，她知道，只要她稍微有一点点松劲儿，哥的命就没了，她就永远失去可爱的哥哥了。

哥半个身子上来了，这样他自己可以吃得上力了，他只要再能抬上一条腿到冰面上就有救了。可是，厚重的棉裤在水下灌了包，似乎有千斤重，要想抬上来谈何容易。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男孩子们赶到了，他们顾不得询问事情的经过，一齐上来把爱军拉了上来。

冰儿见哥得救了，当场“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那凄厉而恐惧的哭叫声在冰河的上空回荡。她，后怕极了。

男孩子们这才发现冰儿全身已经冻得青紫，还有很多处划伤。大家七手八脚地帮冰儿穿上棉衣，又分别脱下身上的干棉衣棉裤给爱军换上，然后撒腿往家跑。

在几个男孩子的集体隐瞒下，大人们并没有发现爱军所出的意外，冰儿顾不得自己也感冒发烧，一晚上照顾着哥。给他喂药，给他端水。夜里，她趁大人们睡着了又拿着哥的棉衣棉裤到炉子上一点点烤干。

大姐发现冰儿很晚了还没睡，爬起来一看，冰儿正把烤干的棉衣送回哥的房间。冰儿一看瞒不住了，就在哥的房间把事情的经过简单学了一便，大姐吓了个半死。但大姐毕竟是大姐，后半夜她帮着照顾爱军，换下冰儿回房间休息去了。

那一次遇险，爱军大病一场，冰儿也患上了重感冒。但大家始终不知道得病的真正原因。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次哥的遇险，让冰儿后怕极了。她不敢再靠近哥了，她甚至觉得舅妈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自己就是一个害人的“扫把星”。假如那天她没有跟着哥，哥绝对不会掉头回来，就没有可能掉进冰窟窿里了。强烈的后怕跟自责让冰儿选择了远离哥。她确信自己这辈子注定就是一个不幸的人，她不能再把不幸带给她可爱的哥。

什么叫做幸运的人？在冰儿的眼里，如果一个人可以痛痛快快地去爱，可以痛痛快快地去恨，他就是幸运的，因为他可以活在真我的世界里。而冰儿自己却恰恰相反，她的世界里不允许有爱，也不允许有恨。她喜欢哥，却不能爱，甚至是不能靠近，那是伤天害理的。同时，无论她遇到多么可恨的人，对自己做出了多少可恨的事来，她都没有资格去恨，她都必须接受和顺从，甚至是回报以爱。因为，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她的恩人。对待恩人，你难道允许自己恩将仇报吗？当然不能，冰儿是做不到的。那么，她时刻都必须心存一颗感恩的心，世人只知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么，恩人做了恶事该怎样来报呢？只有善报了。还有谁比冰儿所处的这样一种生存空间更无奈更可怕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