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老三一眼盯住蜷缩在屋角的小马栓，喝问道：“这里的钱是你拿的？”
小马栓此时不仅不再害怕，反而伸直了小腰板，圆睁那只独眼，理直气壮道：“细（是）呀，细我拿的！”
“你咋知道钱在这匣子里？”
“干吗不机（知）道啊？看你晴（成）天价抱着它数钱，地球人都机道那细钱！”
“你拿钱做啥用了？”
“送银（人）了。”
“送人了？好啊！说得倒干脆……你个兔崽子，你送给谁了？”
“送给马严（兰）家了。”
“你干吗把钱送给她家？”
“他爹病了，没钱记（治）病，一家人都求（愁）得要命，竟（正）好我在他家玩，一想咱家的钱放着也细（是）放着，干吗样（让）他们求（愁）哪？就答应了帮他们嘛。”
“他们就真的收下了？”
“银（人）家才不敢休（收）你的钱哪，细（是）我说你答应的，银家才休的。”
“事后你咋不告诉我？”
“干吗告诉你？你会答应吗？放心吧，银（人）家说了，等有了钱，会还你的。再说，银家马严（兰）他爹现在县以（里）住院，一家人都在忙，还没来得及谢你，你急啥？”
“你……你这个小孽畜！气死我了……”马老三说着，随手抄起一支马鞭就向小马栓抽去。马老太太和******的此时则不知所措，拦阻也不好，不拦也不是。
小马栓见状，回了一句：“你这个咬（老）孽畜！”便像一只小马驹似的，跳出房门，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马老三气得暴跳如雷，对着那婆媳俩破口大骂，责怪她们宠坏了孩子。******的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他平时眼里只认钱，哪里有孩子？马老太太只好在一旁劝解。
一家人正闹得不可开交，“马大师”来了。
“干吗生这么大的气？”“马大师”问道。
“这个孽子，反了！竟然偷钱！”马老三气急败坏道。
“不会吧？村里的人们凡去县城到我那里时，可都对我夸你这个儿子呢！”
“夸他？夸他啥？”
“都夸他懂事、有礼貌，见人该称呼啥就称呼啥，还愿意给人家帮忙。见了老人行动不便就去搀扶啥的，一个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已实属难得了！”
“可他在家不是这个样子呀！”
“那么，你们就要找一下自己的原因了，你们的教育方法是否得当？”
“咱庄稼人，懂啥教育方法？”马老三嗫嚅道。
“对了，你没问小马栓偷钱做啥？”“马大师”突然想起这个话题。
马老三便将刚才的事喋喋不休地对其诉说一遍，依然余怒未消。
“哦，是这样？”“马大师”笑道，“虽然孩子私自拿家里的钱不应该，可换个角度说这毕竟是好事啊，要么人家咋都夸他乐于助人呢！”
“算了，你别忽悠我了。”马老三讪笑着，心念一转，问道：“对了，大哥你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找兄弟我，莫非有啥事吗？”
“当然有事啊，只是让兄弟你这一闹，当大哥的不好说出口了。”
“啥事啊？有啥不好说的？”马老三突觉右眼有些跳，语声微顿，心中暗忖，“晦气，莫非他要向我……”口中却言不由衷地支吾道：“有啥事你就说嘛。”
“马大师”向桌上那钱匣子仔细瞟了几眼，道：“谁让咱们是好兄弟呢？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马老三捕捉到对方这一微妙眼神，某种天生的敏感，使他的神经线即刻绷紧，只怕对方说出自己最不愿听到的那个字，两只眼睛只是痴痴地望着“马大师”，好像待宰的羔羊。
“我刚刚置了一套商品房，可首付款凑不上……”“马大师”道。
“你是说，要……向我借……钱？”马老三的神经线几近崩断，赶紧拦住对方的话题。
“是啊，可正巧赶上你一家为钱吵架，弄得我真不好意思了。”
“这倒不是一码事。只是……你……你说吧，用多少啊？”
“那么，至少先借我10万吧。”
“哇！10万？这……”马老三张大了嘴巴，惊得说不出话来；微一定神，沉吟半晌，方待答话，“马大师”已抢先说话：“咋了？有困难吗？”
“是呢，我哪里有这么多钱啊？”
“说吧，你能借给我多少钱呢？”
马老三赧然一笑，伸手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道：“多少？这个……我多了没有，也只能借给你这些。”说着，背转身打开钱匣子，从里边拿出一沓钞票，双手颤巍巍地递了过来。
“这是多少？”“马大师”明显感觉这一沓钞票超薄，乜斜着眼不屑道。
“这是一千元，你先用着，可巧我也正在用钱之际，实在不好意思。”
“算了，我看你还是收起来吧，你以为在打发要饭的呢？这点钱够干啥？”
“要饭的？这可是一千块呀！世上有这么打发要饭的吗？只是兄弟我眼下确实是钱紧，不然……”
“算了，你不用说了，不然会咋样？忘了你我是啥关系吗？”“马大师”大摇其头，冷笑道，“我这可是第一次找你借钱，要不是买房……哼！人们都说你是守财奴，不料关键时刻真的掉链子，对自家好兄弟竟然也如此小气！”说罢，拂袖而去。
马老三手中攥着那沓钞票，望着“马大师”背影只剩下目瞪口呆，他搞不懂自己此举有何过错。
从此，“马大师”与马老三断了来往。
随着马栓一天天长大，对乡亲们的热情和礼貌依旧，而与马老三的对打对骂也变本加厉。
马老三终日被马栓气得要死，几次想到“马大师”，要去求取化解之策，但都羞于去碰这个钉子。
话说马兰家借了马老三那几百元，架不住马老三一再催账，事后早已还上，而马兰爹几年后也终因病情严重离开了人世。家里没了男人，孤儿寡母生活更加艰难。于是，马栓常去马兰家帮忙，帮他们种地，帮他们挑水拾柴……
这天，马栓背了一捆柴禾走进马兰家，刚进堂屋，正听到那母女俩在东屋说话。
“妈，我不想出嫁。”这是马兰的声音。
“傻闺女，女人嘛，哪有不嫁人的。”这是马兰妈的声音。
“我就不，我要一辈子陪着您。”
“你一辈子陪着我？咱们乡下人，这家里也没个男人，你能养活我？”
听说要马兰嫁人，马栓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好不是滋味，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早就爱上了马兰，于是立马扔下柴禾，一个箭步跨进了东屋，气急败坏地说：“咋就没男银（人）呢？我不细（是）吗？”
他看到马兰正在抹眼泪，她美丽的脸上完全没有一点化妆，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已是任何—个女人梦想中最好的装饰。
可她连眼角都没有去瞥马栓，尽管她发自内心地感激马栓，却也难以接受他那张马脸和那只独眼。马栓却只是全心全意地盯着她。
“栓儿啊，”马兰妈说话了，“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也知道你的心。可一来我两家虽名分不很近，但论辈分马兰她毕竟也是你本家姑姑。这二来嘛……”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
“狭（啥）姑姑？马严（兰）她比我小，我就把她当妹妹，咋了？”马栓瞪圆了那只独眼。
马兰妈笑了，摇着头笑：“孩子你有所不知。我娘儿俩这些年相依为命，毕竟都是女人家；闺女大了不可留，我也不能眼看着她老在家，跟着我过这穷日子呀！这不，有人给她说了一个婆家，是在县里开啥公司的……”
“我机（知）道了，你不细（是）就看向（上）银（人）家有钱吗？我家也有啊！”
“唉……别提你家，就你那个爹……”
马兰坐在一旁，始终一言不发。由于对未来的那个婆家和夫婿尚不了解，她虽有些不情愿遵从母命；但若要她嫁给马栓，她也更不会认头。
马栓看了一眼马兰妈，又看了一眼马兰，嘴里嘟囔着：“就我那个爹！唉……”一声无奈的叹息，扭脸就走。
是夜，马栓第一次喝酒，也是第一次失眠。
酒意缠绵，心内激愤，睡意全消。自小与马兰青梅竹马、一道玩耍的情景，一幕一幕地就像电视荧屏频频闪现；又恍似劲风中的骤雨，纷纷落在汪洋里，消失后又来，来了又消失。
寂寞被囚禁在斗室中，单相思的爱情，犹如舞蹈者。人前的快乐与人后的眼泪，人们眼中的憨汉其实也有爱的欲望。唯人们眼中的智者或帅哥才可以浅尝快乐的滋味。
百感交集的马栓，嘴里喃喃着：“马严（兰）要出嫁了，新杨（郎）不细（是）我！我……唉！可我还细一定要马严（兰）过得比我好……”不知何时，才终于朦朦胧胧地睡去。
马兰也终于被出嫁了。
干净的石板街，简陋的农舍，淳朴的人面。
七月的阳光，照着羁马村这唯一的长街，照着热闹的送亲人群和长长的迎亲车队。
这本是个喜庆的日子，可车队正要出发，天公却好像故意为难，突然乌云密布，紧接着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此时，马栓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径直跑到马兰所乘坐的那辆车前，看着身披婚纱，怀抱鲜花的她，他语声哽咽：“马严（兰），你看介（这）天，不吉利！你记住了，咱家不细（是）没人，到他家你要细（是）秀（受）欺负，可一定告诉我！”
此话被接亲的人听到，立即投以反感的目光，心道：“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啊？大喜日子，咋送上这么一句话？”而马栓则旁若无人，他才不管别人如何理解。只有马兰心知肚明，闻此言眼中噙满了泪水。
迎亲车队启动了，冒雨开出了羁马村。
马栓也似从此失去了生活的动力，但乐于助人的本性依然不改，马兰家他也照常去。
马兰妈在马兰出嫁后，虽因亲家有钱，时常会收到马兰送来的钱贴补家用，但只因自己身体不好，一应家务琐事也常感力不从心。马兰几次要接她去婆家住，但马兰妈推说不愿给人家添麻烦，都婉拒了。
马栓见状，便主动承担起马兰妈的所有家务，并百般照顾她。他觉得这样做其实是在代替马兰，因此义不容辞。马兰妈鉴于眼下这始料不及的处境，也曾自责，“当初是否真该让马兰嫁给马栓呢？”
然而，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问题还不仅仅如此。
一日，马栓到马兰家，见马兰妈突然昏迷不醒；便二话不说，背起她就走。他没有像父亲当年一样去找那个马大哈，因为一种直觉使得他信不过他，而是直奔任埰镇。在镇卫生院，对马兰妈的诊断为脑溢血，且最终因救治不及时而一命呜呼。
马兰赶来后，虽然很是感激马栓，但也难掩心中悲痛，自是一番悲天跄地的痛哭。马栓虽然不知如何劝解，也少不了他那一番独具特色的安慰，“马严（兰），不要哭了，我帮你要以（料理）后细（事）吧，我几（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丧事料理完毕，生活还要继续。
两年后的一个秋日，秋高气爽。有人请马栓帮忙。
平时在村里，无论谁家有建房、搬家这样的力气活，只要对马栓打个招呼，他立马准到。干活时，他也从不吝惜力气，一个人顶俩，只是饭量也能顶俩。
这次，马栓是帮一位村民往县城里送粮食。二百斤重的大米包，他轻轻拈起，往肩上一搭，扛起就走，几乎把这些活儿独自承包了，根本不必主家凑上前。这位村民见他如此帮忙，十分感激，一定要请他下饭馆喝酒。
县城里，饭馆内。
酒过三巡，这位村民给马栓透露了一个消息，竟然令他兴奋不已。
“你说侠（啥）？马严（兰）要回羁马村住了，金（真）的吗？”马栓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一叠声追问，“为啥？不会细（是）她辣（那）个蓝银（男人）欺乎（负）她吧？她咋没告诉我呢？”
“倒不是那人欺负她，因为那人也没有能力欺负她。”那位村民故作神秘道。
“辣（那）个银（人）咋就没能力了？辣马严（兰）又为啥要回艾（来）呢？我搞不懂。”
“我告诉你吧，那个人原本就是个废人，是啥病我说不好，据说当初娶马兰时他就卧床不起了。不过他家有钱啊，当初娶媳妇就为了冲喜，还指望这样能治好病呢！马兰虽被骗进门，也只是碍于面子一直没和别人说而已；包括她妈，至死也不知道这事。”
“辣（那）么，你细（是）咋机（知）道的呢？”
“这……我有个亲戚在他家打工，是他家的亲信，至于是谁你又不认识，也就无关紧要了。”村民语声微顿，接着说，“这些事你可千万不要和别人讲啊！说实话，要不是你为人很够意思，要不是我知道你和马兰好，连你也不会告诉的。”
“介（这）你放心，我细（是）绝不会告诉别银（人）的，不为别的，只细怕样（让）马严（兰）不高兴；所以你也不许告诉别银，不言（然）我揍你！”马栓说到这里，一转念似有不解，“你细说马严因为（介）这个要回家来，那么他辣（那）个蓝银（男人）答应吗？”
“这个嘛，哈哈！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为啥？”
“因为他已经死了。”
数日后，马兰果真回来了。
是马栓开着他家那台拉肉的拖拉机，把她从县城接回来的。一路上，马兰什么都没讲，而马栓也什么都没问；二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也似乎都彼此心照不宣。
马栓把马兰安顿好，转身就要离去。
“等等，你先不要走。”马兰阻止道。
“干吗先不要酒（走）？我在想，你一入（路）辛苦了，还细（是）先好好休息吧，我消（稍）后再来。你细（是）不细还有啥活计要我帮忙呀？”
哪知马兰却只是嫣然一笑，道：“栓哥，你理解错了，难道只有我知道辛苦，你就不会辛苦吗？今天我要亲手下厨，给你做饭吃，你吃了再走！”
“辣（那）……辣好吧。”马栓慨然应道。
不消一个时辰，马兰已经把饭菜摆满了一桌。
马兰端上酒来，悲喜交加的情绪变成点燃的炮竹。
“栓哥……”马兰满目蕴泪，举起了酒杯，啜泣道：“我平时从未喝过酒，可今天我要陪你喝。因为我不会说，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所有的话都在酒里了……”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
马栓见状也赶紧拿起酒杯，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那只独眼也溢出了泪花，嗫嚅道：“马严（兰），你不要介（这）样，啥谢不谢的？这都细（是）我发记（自）内心的，也细我该做的，我若细不关心你，还有谁会关心你？”
“栓哥，啥也不说了，喝酒！”马兰一口酒咽下，呛得连声咳个不止。
“细（是）的，咱啥也不说，喝酒！可你……行吗？”马栓一杯酒下肚，面色胀得通红。
“行！”马兰仰起脖子干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张着嘴唏哈不止，“再来一杯？”
“再来一杯？你第一气（次）喝酒，不能喝得太多。”马栓的独眼里溢满了关切。
“没关系。”马兰与马栓共同饮下第二杯，“再来一杯？”
“好的，可细（是）你几（只）能喝最后介（这）一杯了，不能喝太多。”
“嗯，我从现在起喝慢点，你要多喝。”她的笑容很媚，安详柔润的面庞和那双钻石般明亮的眸子令人联想起夜空中的月亮和星星。
窗外，荒村夜色，其浓如墨。屋里，淡淡的灯光，聚焦着这二人世界。
此种氛围无疑是所有人类有关“美好”的共性感觉，尽管马栓说不出这叫浪漫。马兰起身给马栓倒酒。上衣顶端的两粒纽扣敞开着，是马兰刚刚感觉喝酒喝得热了，下意识解开的。此时，那高高耸起且富有弹性的胸部无意间触到马栓的长脸颊。
马栓犹如触电，蓦地一愣，沸腾的热血、压抑的****，立刻像火山一样喷发。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也是第一次触碰到，那浑圆的成熟顷刻间攫取了他的理智……
爱情是没有界限的。
“我……我想……”他说。
这是发自愚騃表象深处的真情，他不理解人生际遇永远被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操纵着。
“你不要说，我……我知道。”她说。
在她的眼中，他的相貌已不再丑陋；在她的面前，他此刻是英雄。
朦胧的灯光似肥料，将欲念孕育成熟。现在是秋季，马兰却似乎觉得有些冷，她何尝不渴望收获那副宽阔的胸膛中的温暖果实？
于是，用热情交换奉献，河水流入大海，倦鸟找到了归巢。电灯扭熄时，黑暗成为一切的主宰，变成最幸福的光芒。
长夜漫漫，几乎享尽了一生的温柔。
雄鸡报晓，东边屋顶上泛起鱼肚白，已是次日凌晨。
二人相拥尚未从美梦中醒来，耳边突然响起一连串冷笑声。笑声来自窗外，是深红色的，含有恐怖意味。
“嘿嘿！好你个兔崽子，原来你真的在这里！”二人分明听到是马老三的声音，“还不赶快给我爬起来，还要怎么给我丢人现眼啊？回家我再跟你说话！院子里的拖拉机我开走了，唉，这是咋说……”随后，就是拖拉机启动的声音。
马栓赶紧起身，见马兰一副六神无主神色，安慰道：“你别怕，没狭（啥）咬（了）不起的，我气气（去去）就回来。”
马老三家。此刻，他正在堂屋向老娘和老婆咆哮着：“你们咋没话了？这就是你们宠他的后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