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繁复而华丽的晚餐。
人类经历了那么多的物竞天择,在自己身体所有的技能与部件里择优汰劣,萃取有用的,摒弃无用的,完美地一阶一阶进化,直至站在食物链的至尊之位一览众山小。海陆生猛,无巨细,皆可入口。这些盘中之物,可能鲜美无比,也可能延年益寿,当然,也可能是为了饕餮猎获的快感。
猎获的快乐,向来就是无所匹敌的。弱者猎获孱小,强者猎获庞大,王者猎获同类。越是高端的角色,越是喜欢强大的对手。一番周折之后的胜利,沾在唇边,滋味也是妙不可言的。
兵刃,枪械,见血封喉,都不是,盛装之下的唇枪舌剑,才王者最得意的武器。
优雅,华丽。
和谐,融洽。
温香玉软的粉饰之下,总是刀光剑影。
无心之人,自然不懂得碧海潮生曲的玄机奥秘。
这种战场一样的饭场,苍一陌不管长到几岁都不会觉得自己喜欢它。以前,苍一陌总是希望能把自己隐蔽在一个别人看不到的角落里,捱到战争结束,自己就能离开了。不过,后来他懂了。隐蔽身体,是没什么用的,毕竟这场战争并不是真枪实弹的,伤不到人的身体。保护自己,只能把心隐藏起来。所以,他逐渐适应起这种环境来。穿梭于冷漠与冷漠之间,得心应手。
“一陌”,苍雍合终于暂停了他在同类之间的挞伐,走到自己儿子的身边。
苍一陌随着苍雍合的靠近,周身本能地泛起一阵抗拒。他冷漠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不说话。
苍雍合在侍者的托盘中取了一杯酒递给苍一陌,“小倾的身体还好么?”他突然卸下了所有俯视苍生的高傲,单纯地以肩并肩的方式,用父亲的口吻询问着儿子的生活琐事。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苍一陌有些不知所措。苍一陌所认识的这个男人,总是在用理性和逻辑来科学而井井有条地分析着别人的抒情。这样的一个人,突然抛开了所有的理性和逻辑,简单地说了一句充满人情味儿的话,真是让人措手不及。苍一陌疑惑地看着苍雍合的眼睛接过杯子,轻轻皱着眉,脑子里快速地猜想着各种各样的原因。
苍雍合看到苍一陌没有说话,轻轻叹了口气,“我总是太忙,抽不出时间去看看她。”
苍一陌飞速运转的大脑被这一句话拦截得瞬间静止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苍雍合,他简直要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了。
苍雍合沉默了一会儿,看了苍一陌一眼,又微微低下头,愧疚之情溢于言表,“这么多年,我也没有时间好好照顾你和你母亲……”
苍一陌的心脏突然抽痛了起来。他一直认为自己总是忤逆父亲就是因为自己恨苍雍合,他一直认为只要苍雍合在自己面前显露出任何一丝狼狈,表露任何一丝感情,或者,他如果能够发现苍雍合无坚不摧的表面之下的任何一点漏洞,哪怕是一秒,他也会一击即中,狠狠地把这个男人从里到外彻底摧毁。可是他现在才知道,自己所恨的并不是苍雍合,而是恨自己所得不到的爱。
恨,是一袭战甲,物莫能陷也。爱,是一柄长矛,于物无不陷也。坚者若彼,利者若此,以此陷彼,何如?
“她还好。”苍一陌尽力用最冷漠的语气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让它颤抖得那么明显。其实,他的鼻子已经在隐隐发酸了。
“一陌”,苍雍合盯着苍一陌看了一会儿,上前去想给儿子一个温暖的拥抱,“我亏欠你的太多了。”
苍一陌在父亲触碰到自己之前,快速地向后退开了一步。虽然他的心脏之外,所覆盖的那层针对于苍雍合的冰壳子盔甲,已经碎得没有葬身之地了,但是,如果被自己几分钟之前还在恨的人,看到了自己湿漉漉的睫毛,毕竟还是一件难为情的事情。“我身体有些不大舒服,先回去了。”他压低自己的声音,希望那滴没有滑出喉咙的颤抖不会被发现。
苍雍合的身体僵了一下,慢慢地点了点头,声音里饱和着无奈,“好吧,路上开车要注意安全。”
苍一陌转过身,大步地往外走。走过水晶吊灯洒下的华丽的光下,走进华丽边缘的黑暗里,他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停住了。踌躇了很久,他还是又转了回去,回到他的父亲身边,“芩芩怀孕了”,他不敢看父亲的眼睛,低着头盯着脚下地板的纹路,匆匆地说,“爸爸。”
说完,不等苍雍合作出反应,苍一陌转过身快速地离开了。被留下的苍雍合站在那里,在心里慢慢地咂摸着这句“爸爸”的味道。
苍一陌一路快速地走,快得简直就要脱离地面了。褪色的灯光,诧异的目光,让无论什么礼貌仪态都去见鬼吧。温柔谦让,柔顺体贴,这些现在通通都不适合苍一陌内心的气氛。终于,他逃离了灯光与目光,打开车门,缩进这个狭小隐秘而充满安全感的空间里。他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拿出手机,用还在微微颤抖的冰凉指尖拨通了电话。
“喂?”电话那一端的人显然是在睡觉,声音松软而慵懒。
“虞戈,虞戈,你现在在哪里?我过去找你。”苍一陌感觉自己的声音正在微微地抖动着。
“我在家啊,一陌,我刚才梦到你……”
唐虞戈电话里最后一句话的尾音还没落,苍一陌的车已经从停车场的车位上冲了出去。
苍一陌现在有太多太复杂的心情需要表达,这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只有说给唐虞戈听,他才感觉得到自己被懂得了,他才能感觉得到这个世界里,还有一个人是能够懂得自己的。
或许,唐虞戈是上帝从苍一陌身上取下的一根肋骨,他把它做成爱人,做成唐虞戈,当作一个礼物送给苍一陌。他让它懂得苍一陌每一句话里的每一种心情,每一滴眼泪里的每一种滋味。这样,苍一陌在这个世界里,或许才不会感到太孤独。这样,上帝才忍心看看这个世界。
“一陌,你怎么了么?”唐虞戈诧异地看着面前的苍一陌。
“我……”苍一陌万端心绪一起涌上心头,突然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只能呆呆地看着唐虞戈。
唐虞戈看了苍一陌一会儿,突然低下头笑了,回头看了看时间,把苍一陌拉进来,“那,今天晚上在这里过夜,好么?”说着关上门,推着苍一陌坐到沙发里,“我去倒杯水给你?”
苍一陌拉住唐虞戈的手,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陪我坐会儿吧。”
“坐会儿难道你还要走?”唐虞戈夸张地挑挑眉,戏谑地看着苍一陌。
苍一陌撇撇嘴,看着唐虞戈一时说不出话来。
唐虞戈看着苍一陌有口难言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我都说了,今天你在这里过夜,你就不许走。”
苍一陌嫌弃地瞥了唐虞戈一眼,把他拉到身边坐下,“怎么就那么幼稚呢。”
“你才幼稚。”唐虞戈挤在苍一陌身边,又向他靠了靠。
苍一陌翻了个白眼,懒得进行这场毫无营养价值的辩论,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垂下头,低声说,“虞戈,我突然感觉,其实我并没有那么恨他。”
唐虞戈看着苍一陌垂在灯光下的侧脸,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苍一陌慢慢地抬起头,看着唐虞戈的眼睛。每当这种时刻,唐虞戈这样认真且安静地听着,苍一陌就感觉心里注进了一杯温热的牛奶,他感觉得到,唐虞戈的目光里有一种能够抚慰人的莫名温柔。不用唐虞戈说些什么,苍一陌就能懂唐虞戈眼睛里的言语,他知道,唐虞戈在听,在听并且在听懂他的孤独得寸草不生的世界。
“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苍一陌看着唐虞戈的眼睛,皱着眉头想了想,“那,那只是一种突然就出现了的感觉。引起那种感觉的,是一件小到可笑的事情”,苍一陌摇摇头,痛苦地闭上眼睛,“我难道会因为他的一句问候,就认为他的不负责任可以被原谅了?你不觉得,这样很荒谬么?你不觉得,我这样很可笑么?你不觉得,我简直就不可理喻么?”苍一陌把手指插进头发里,焦躁地揉着。
唐虞戈垂下眼睛,想了一会儿,“我想,我大概能明白你的感受吧。”他抬起头来,看着苍一陌,眼睛里静静地流淌着温柔,“我以前也恨过我妈,但是兴叔离开了以后”,唐虞戈轻轻地皱了皱眉,随即,笑容又浅浅泛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没那么恨她了。”唐虞戈拉过苍一陌焦躁的手,轻轻地捧着。
苍一陌抬起头,看着唐虞戈的眼睛,脸上也渐渐柔和了起来。他对唐虞戈轻轻地笑了笑,“我明白,我能明白。”
唐虞戈靠在苍一陌胸口,也轻轻地笑了起来,“我也明白,我能明白的。”
苍一陌从唐虞戈掌间轻轻抽回手,指尖慢慢摩挲着唐虞戈的脸,然后低下头去,轻轻地吻了吻唐虞戈的嘴唇。唐虞戈的手慢慢附上苍一陌的手臂,轻轻地回应着。
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这个单纯的轻吻,突然缠绵了起来。其中的暧昧,把苍一陌和唐虞戈都吓了一跳。可是,他们谁都不想要破坏此刻的安静美好,只好任其泛滥。星火燎原,不久,这间不大的屋子里,已经汪洋肆溢,一发不可收拾。
“你害怕么?”
静默。
“不。”
屋外的黑暗里,一片微弱的“沙沙沙”的声音。
可能是风或霜,也可能是雨或雪。
无论是什么,无论是冷的还是暖的,那些天空早就在承受着的思念,早就该倾诉给大地听听了。
那些思念,全部,全部,全部都寄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