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石彤过生日，“八大金刚”K完歌回到酒店门口已经是今天凌晨的两点多钟。她们分别从两辆出租车下来。有的互相搀扶着，有的不停地说着话，有的弯下腰，挣扎着呕吐。个个像风中的小树，摇晃着身子。石彤叫喊着让值班保安开门，却怎么也叫不答应。她用力在门上拍了好几十下，手都拍木了，仍然没有动静。袁淑兰又急又气，干脆脱下皮鞋，用鞋跟在门上猛敲起来。
大门一边的小门开了，保安倦缩着身子，披着大衣，光脚拖着皮鞋，小腿上的秋裤露在外面。石彤酒劲还没有散去，她一下子就火了，指着保安鼻子骂个不停。保安本来还想解释道歉，他闻见了石彤嘴里的酒气，看见了像打了败仗的逃兵似的、搀搀扶扶的其他几个，就没有做声，任凭你爱怎么骂，爱骂到什么时候。
上午十点半。门迎们个个眼皮浮肿，声音沙哑，精神萎靡，各自为政地站在那里，只是小声地八卦着天气和一些奇怪新闻，对昨晚的事情没有一个人提及。
刘经理边打电话“光临”了大家。她走上餐厅门口的台阶跟前停了停，又转身进去了。
豆爱爱小声地说：“我胃疼得一阵一阵地。”
袁淑兰说：“都怪你个精。我不让你买白酒你偏要。”
马丽说：“过去的事情了还怨甚。两样子的酒本来就容易醉人。”
不知道是谁用力“嗯”了一声，大家的眼睛不约而同地朝马路那边看去。马路上，车轮滚滚。人行道上，老太太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老头子，虽然步履缓慢，但是却目不斜视。就像有人喊着口令一样，大家的目光又一齐转向餐厅门口。经理刘洋双臂交叉在胸前，虎视眈眈地听大家说话。怒而不发。门迎们立即收敛表情，抬头挺胸向前看。
一波客人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薛老板。八大金刚按照礼仪迎接了他们。
薛老板和突然间又变的笑容可掬、和言和语的刘经理站在餐厅门口说话。夹杂在薛老板一行中间的一位又瘦又小，眼睛眯得几乎看不见眼珠的、尖嘴的小青年把脸凑到刘经理跟前说：“哎，老板，你们这门迎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个眼睛胀得跟蛤蟆似的。”刘经理瞥了一眼眯眼青年，宛然一笑：“小兄弟好眼神！你还看见什么了？”眯眼青年的脸一下子红到了喉咙，无言以对。薛老板瞪了他一眼。眯眼青年慌了神，转身便逃，“哐”地撞在了玻璃门上，差一点没跌倒。袁淑兰一直在偷偷地看着。她在心里哈哈大笑，活该！把脖子碰歪了才好。
刘经理一直在包间里陪薛老板他们说话到凉菜上来才说“失陪了。”薛老板笑笑说：“今天客人不多，咱们一起吃顿饭吧。”“以后会有机会的。”刘经理犹豫了一下，宛转地说，“我要赶快把员工的身份证收集在一起交上去。从这月开始，工资直接打在卡上。今天都二十号了，财务上催好几回了。”薛老板用食指远远地朝刘经理方向点着说：“你就是会耍滑头，一次也没有陪到底过。怕我吃了你不成？”刘经理不语，只是站在那里微笑。薛老板接着说：“在外面吃饭就是吃个顺心，图个气氛。今天我招待的都是我的亲人。”他用手指一个个地点着给刘经理介绍，“我老乡，我邻居，我女儿，我侄子，我侄媳妇，我二侄子，我外甥????”刘经理看着眯眼青年，心里说：人说外甥像舅舅。你这眯眯眼外甥怎么一点都不像你？你家族的国字头，大骨架传内不传外啊？薛老板问刘经理：“除夕晚上念诗歌的那个还在吗？她说地方话很中听，和孙局是一个腔调。”刘经理心里有点不悦：“她在呢，在呢。让她先来陪着你，我办事去了。”薛老板点头说：“好啊，叫她来给我们出个新节目。”
秦海洋敲了门进了薛老板的包间。她向薛老板问了好，也和其他人笼统地打了招呼。她微微低着头，眼睛看着下方，生怕人看见她浮肿的眼皮。她接过服务生端来的菜肴，轻轻地走到薛老板左边，小心地摆放在他前面的转盘上，说：“三鲜蒸鲈鱼，薛老板请。大家请。”薛老板笑着说：“你说家乡话很好听嘛，咋又改说普通话了尼？”海洋没有回答，微微笑笑，退在后面。薛老板干脆侧过身子，看着秦海洋说：“我是个粗人，不会说普通话也不想学，跟多么大的官说话都是陕北腔。他们能听懂就好，听不懂回家慢慢想去。”秦海洋木偶似的站在那里，脸上毫无表情。薛老板零距离仔细打量着神色腼腆的秦海洋，突然问道：“你哭过？怎么回事？”秦海洋心里厌恶顿生，她丢下一句“你们慢慢用吧”，疾步走出了包间。薛老板有些尴尬，对桌子上的人说，都是自己人，放开肚子吃。鼓励了大家，自己却毫无食欲。秦海洋的面容不停地浮现在他的眼前，在他的酒杯中，在他的茶杯中，在他的吃碟里，在他的筷头上，甚至在桌面每一道菜上，更甚至在桌子周围的每一个人的脸上。耳朵里不停地回荡着除夕夜里秦海洋用家乡话朗诵《中秋》的声音。薛老板眨了眨眼睛，心里想，我这阵子是怎么了？我今天该不是为了见到她而来这里吃饭的吧？
秦海洋回到门迎当中，心里仍然觉得薛老板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她想好了应付刘经理的理由，很快就把这事儿忘掉了。
薛老板有点喝多了。他被两个侄子扶着。出餐厅门口的时候，他喝令侄子丢下手，强装着自己什么事也没有。但是，下台阶时还是打了个踉跄。两个侄子连忙搀扶，被他甩开了。在门迎第二遍“欢迎下次再来”说完后，他转过身子，朝大家挥挥手说：“下次一定再来。”然后，用柔和的目光看着秦海洋大声地说：“不欢迎也来！”说完，转过身只走了几步，就小声地对紧随在两边的侄子说：“赶紧搀着，叔站不住了。”两个侄子连忙扶着薛老板。眯眼小青年不解地说，舅舅，刚才要搀不让搀，现在不搀又让搀。你怕是喝多了？薛老板嘴里喃喃说道，说多嘛也不多，说不多也多了。眯眼小青年一笑，说，这是孔已己的话，多乎哉，不多也。哈哈。薛老板的女儿拍了一把眯眼小青年说，哥，别啰嗦了。
八大金刚一直斜着眼睛，偷看着薛老板一行上了车。
“嗯！”袁淑兰使劲地嗯了一声，大家连忙把目光转向餐厅门口。餐厅门口的玻璃门紧闭着，一个人也没有。“看什么看。我是在提醒大家注意，我要说话了。”“那你也不能这样子。”马丽说，“你这样子把大家‘嗯’皮了，就不灵验了。说不定哪天会出麻烦。”“好好，我以后不会了。”淑兰神秘地说，“你们刚才没看见薛老板在给谁说话吗？她可是看着张龙的位置说的呀。”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了秦海洋的脸上。“胡说啥呀？她醉了。”海洋红着脸说。“老实交代，刘经理刚才叫你去哪里了？”袁淑兰不弃不饶。马丽说：“我看这个人是喜欢上刘经理了。”
刘经理出来了。门迎们恢复了安静。她板着脸站在门口，说：“都把头转过来。”于是，大家都把头转向刘经理，耷拉着眼皮。“看着我。”于是，大家都看着刘经理。“是不是厨师给你们下药了？集体眼肿。下午三点，在更衣室开会。”刘经理说完，转身进了餐厅。八大金刚松了一口气，心情却紧张起来。
按照刘经理规定的时间，门迎们准时在更衣室集中了。大家猜测着刘经理要怎么样发脾气，究竟能发多大，以及怎么样警告，警告到什么程度。
刘经理进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个红色面子的小本子和一支中性笔。门迎们立即站起来。刘经理连个头也没有给大家点，只说了一句坐下。她把头转向石彤：“石彤，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不由分说，石彤就知道刘经理是让她讲姐妹们集体眼肿的事情。她大概地讲述了昨天晚上的全部过程。但是，没有提及白酒是谁买的，没有提及她们说话的内容，只是说，大家一高兴都喝得有点多了。豆爱爱年龄小，第一个先哭了，大家都去劝，结果把大家都感染得哭了。刘经理稍微沉思了一下，说：“咱们门迎是酒店的一面镜子，一面旗帜，是给客人的第一印象。你们代表着全部员工的精神面貌和酒店形象。为什么酒店要出大价钱挑选你们这些形象好、体质好的人什么事情也不做地站在这里呢？目的就是要给客人一个宾至如归，热情周到，高高在上的感觉。要是仅仅只需要说那两句话的话，干脆放个录音机算了，既节省粮食又节省钱。下班之后你们无论干什么我都不过问，我也希望大家的业余生活丰富多彩，保持良好的心情上班。但是，你们应该有所收敛，为你上班挣钱的酒店想想。下班之后就是上班呀。虽然你们是在业余时间喝的酒，但是，你们把沙哑的声音和脓肿的眼皮保持在了上班的时段。脸是你们自己的，身体是你们自己的，可是你们要明白，你们的形象是酒店里的，身份是酒店的。酒店是不可能掏钱让一帮丑陋的人站在这里败坏形象的。所以我今天要开罚单。鉴于领班石彤没有起好模范带头的作用，辱骂保安，罚款五十一元。鉴于马丽、袁淑兰等其他七名餐厅接待员，不注意仪表，给客人留下不良印象，较严重地影响了酒店形象，各罚款二十元。会议结束，立即交钱。谁有意见，现在就说。”刘经理说完，拿本子拍着另一只手，边走动着，观察每一个人脸上的反应。石彤抠着手指，咬了咬嘴唇，看着刘经理说：“我没有意见。”大伙儿也跟着说，我没有意见。我同意。
从下午一直想到晚上下班，秦海洋也没有想明白刘经理为什么要罚石彤五十一元钱。她联想起时下正流行的家乡青年人结婚时，在婚礼现场，婆婆公公给新娘子红包，有一千零一百的，有一百零一元的，那意思是代表着千里挑一或者百里挑一，是表示满意的意思。但是，这五十一元，怎么也无法解释。刘经理是个极为聪明的人，她能开出这个数字，肯定是有她的说法的。
对于这个数字的疑问，又何止秦海洋一个人呢。
更衣室里，大家围绕着这个话题叽叽喳喳着。不过，没有谁敢肯定自己的说法能和刘经理的用意完全相同。豆爱爱说：“老大，刘经理给你开了一个带把子的数字，警告你犯了错误，一点儿也不放过。你交给她一把零钱，还有几个硬币，算是没有低头啊。”石彤苦笑了一下，说：“咱是寄人篱下，哪有不低头的道理？”
夜深了。熟睡着的秦海洋被灯光刺醒。袁淑兰蒙着头，没有受到干扰。石彤小声地对海洋说：“秦姐，你转过去睡，我想写点东西。”
“别再想白天的事情了。写一会儿早点睡。”秦海洋说罢，把脸转向墙壁睡着了。
手机的闹铃刚一响起，秦海洋和袁淑兰就起来穿衣服了。石彤关掉闹铃，闭上眼睛，又接着睡觉了。她今天不是想坚持多睡三秒钟，她打算一直睡到什么时候把瞌睡完全彻底睡完了再起床。秦海洋叫了她两次，她都说，你先走，我睡够了再下去。袁淑兰过去在石彤身上挠痒痒，被石彤哄走了。
刘经理本来以为，昨天开了罚单，门迎们今天会变乖的。没想到她光临了两次门迎，都没有见到石彤。是生病了？是闹情绪？还是人不在宿舍？她想把秦海洋或者袁淑兰叫到一边去问问，又担心自己的威严在门迎当中打了折扣。所以，只能装着，忍着。
午饭时，刘经理和其他几位部门经理在一张桌子上边吃边聊着。石彤过来了，她把一张写着字的纸放在刘经理面前，说：“鉴于个人原因，我决定辞职。”桌子上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刘经理拿起石彤的辞职报告打开，用眼睛扫了一下，干咳了一声说：“文笔不错。字写的也挺好。”
石彤转身离去。
当秦海洋和袁淑兰回到宿舍时，石彤的铺盖已经卷起，衣服已经打包，日常用品已经装进了纸箱，平时上班穿的两件旗袍和两身保暖衣也叠的平平整整，放在床板上。两个人一下子都傻眼了。袁淑兰：“老大，你这是干什么？”秦海洋立即明白了昨晚石彤熬夜的原因。连忙说：“石彤，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跟大家商量呢？”石彤坐在床板上，头也不抬地在手机上写短信。淑兰焦急地问海洋：“彤彤她到底是怎么了？家里出事了吗？快说呀。”“家里一切平安。我辞职了。”石彤抬起头对海洋和淑兰说，“我刚才给刘经理交了辞职报告，不干了。”两人同时“啊”地惊呆了。秦海洋过去拉住石彤手说：“石彤，我们刚在一起熟悉了，你却要走，能不能再干一段时间，大家一起走？”袁淑兰也过去说：“彤彤，你是大家的精神领袖，你走了我们怎么办？豆豆怎么办？”石彤叹了一口气，说：“我早就不想干了，实在是没有一个可以让我说服自己的理由，也舍不得咱们这帮姐妹。我相信，离开这里，我可以挣到更多的钱。九十也是一天，一百也是一天。我都二十五了，还没有确定人生的方向。我要出去寻找，哪怕是受尽挫折，也要在这个城市找到立足之地。你们先好好干吧，没有找到工作之前，最好不要离开这里。”
“那，那你打算去哪里？”秦海洋担心地问，“联系到工作没有？”
“我先去我一个老乡那里。他是开宾馆的。他以前叫过我。我早上给她发短信了，他说，只要我愿意，不论什么时候去都可以。”
“你要多保重！”秦海洋说，“常回来看看。经常联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