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难以理解的是,圆法禅师圆寂当晚,供送其舍利子入塔的人,既不是刚继任主持方丈的至远,更不是至苦或者寺内任何一名高僧长老,而是不请自来,与大相国寺并无半点渊源,却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天机门朝阳阁主,人称‘鬼有巢’的杜远帆。
舍利子被送入塔之后,众僧就地围塔盘坐,通宵达旦地念经超度。
七日之后,至远率众僧进入,发现顶层被反锁的密室之内,只有安放于佛龛之内的舍利子……
那时,乾德三年,七月刚过,‘鬼有巢’,就此莫明消失,绝迹江湖。
此事众说纷纭,寺里僧人也是忌讳莫深,除了平日负责打扫的,无名塔鲜有人迹。
想到这里,至远也不由联想起圆通口中的那匹马,那匹把木老三‘带来’的马——
蹄泛青光?身比墨砚?
这样的马,全天下只有一匹!
‘难道他重现江湖?不可能,不可能……’冒出此等极为荒诞的念头,至远也觉得不可思议,当下连忙默念佛号,以平复心中纷繁的杂念。
‘但十五之期将至,传说……’多番的心血来潮,并非毫无原由。至远发觉自己的心最后还是动了,乱了。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凭借多年的禅定修为,至远的灵台尚能保持半点清明,立刻吟诵起心经,稳心定神,极力专注于入定打坐。
而此际,在无名塔顶的密室之内,却多了一个气势如刀的白眉汉子,一匹身如墨砚的高头骏马。
“俏江南,烟花易冷……”神秘汉子细声低吟,满目惆怅,厚实的手掌来回摩挲着马背上鬃毛,从五指之间流溢而出的忧郁哀愁,仿佛拈染着天上淡淡的月光,不经意间,缓缓流淌到木老三所在的禅房:
四周所有守卫的武僧,早已倒下,了无气息。
门窗尽开,这位不请自来,此际寂然无声地匍匐于瓦面之上的,赫然是先前那个神出鬼没的灰瞳黑衣人。只见他不断抬头望月,小心翼翼地揭开几片瓦,郑重地从怀里掏出一尊泥黄色的童子雕像,放于掌心端详。
“上天下地,唯我独尊!”看清雕像是一个左手指天,右手指地的黄口小儿,神秘人眼里的忧伤立刻一扫而光,发出似刀锋般的利芒,灼灼生光!
显然黑衣人并未察觉自己已被监视,他的视线只是不断在雕像与银轮之间折返滑动,整个身躯却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某个时刻的来临。
“汪——汪——”此际,后院却传来响亮的犬吠声。
本来虎视眈眈的神秘人,眼里的锋芒骤敛,转而冷若深渊地望向那片菜园子,月影班驳的栅栏处俨然多了三个身影——
“范老儿,这里没你的事了,快回屋里歇着。”几经辗转,憋了一肚子怨气的至苦才把员外与无用书生带到目的地。他一边吩咐范老儿喝住狗叫,一边叫他退下。
“这些年来,就只有这个糟老头?”员外见这名范老儿满脸皱纹,须发皆白,步履蹒跚,在秋风中如干瘪的麻秆般,多少有点不满。
至苦见状,连忙细声解释道:“员外有所不知。至空师弟初来之时,至远师兄曾先后把他安置到后院的禅房、罗汉殿、还有藏经楼等处,希望能以无边的佛法将其感化。但殊不料,至空生性顽劣,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闹。每到月圆之夜,更是狂性大发,就算寺中十来个武僧群起而上,也难将他制服。屡劝无效之下,至远师兄唯有用铁链将他困锁在地窖之内……”
“养犬,可是另有用意?”无用书生瞟了瞟摇着尾巴追随范老儿进屋的犬群,轻声问道。
至苦点点头,故作神秘地答:“每到月圆之夜,至空狂性大发之时;他几乎是彻夜呼叫,其声之大,其音之尖,好比鬼哭狼嚎,全寺可闻,令人无法入睡……”
“《道德经》中有‘同气相求,同声相应’之法,大可以此解之。”无用书生微笑。
“无用施主果然博学。”至苦佩服地竖起大拇指,继续说:“后来经高人指点,至远师兄托人从西域之地买来六头雪狼犬,放养于菜园之中。自打那起,至空师弟就安静了许多。”
“想不到主持大师不但禅学了得,连道家的秘术也有所涉猎。”无用书生的弦外之音,观著于微的员外当然明白,但却面无表情地道:
“无用,你就在此等候。由至苦大师陪吾下地窖便可。”
“学生明白,请员外万事小心。”
无用书生这头刚说完,至苦已经非常利落地揭开一处隐蔽于田间的地板盖,殷勤地搀扶着员外走了下去。
两人刚步入地窖,阴凉的风迎面吹来,当中夹杂的清淡酸香更是直是沁人心肺。员外把脚步放慢,借着外头微弱的光,扫了几眼,才问:“这些老坛子,可是用来腌制酸菜?”
“员外不愧为食家。”至苦一边点燃火把,只见层层叠叠的坛罐子堆满了四周的墙根。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员外突然停下脚步,伤感起来。
“阿弥陀佛。”至苦甚是机敏,暗自察言观色过后,才小心翼翼地出言劝解:“员外,已失去,舍不得俱乃人生八苦。学会放下,才能自在。”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至苦的劝说,员外半句也听不进去,重复的呢喃,随着前行的步伐,越发惆怅沉重,并且不断地自言自语:“你不懂,你不懂……”
一时间,至苦无言以对,看着如此悲恸的员外,令他不由联想起二十年前——
那一年的立秋,师兄至远刚刚接任主持方丈。当时的员外还不叫员外,仅仅是一名血气方刚的青年。员外背着一个披头散发,深度烧伤的汉子,三更半夜跑到寺里来,那副哀痛欲绝的神情,与此际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当时的员外,无权无势,非富非贵,而与本寺也无甚渊源;但至远师兄却与员外约法三章,就应允收留那烧伤的汉子,并赠予其法号为‘至空’。
数年之后,员外与其兄长成就了一番事业,天下皆知;但每年的八月前后,员外总会前来大相国寺吃斋礼佛数日,却从不提及至空,浑然忽略了此人的存在——
从此不问,从此不见——这二十年来,员外都格守着与师兄之间的前两个约定。至于约法的第三条,这么多年来,师兄始终不提半个字,自己也难以知晓。
过去的员外与至空,究竟有何恩怨?而本寺与员外又有何因缘?本来十拿九稳的主持之位,却因为一个不知所谓的木老三……
一念及此,至苦心里自是又添几分恼怒。
“铛——铛——”两下清脆悠扬的钟声从地面隐隐传入两人的耳际。
“两更了吧?”员外终于回过神来,将脚步放缓。
“员外,此处昏暗。还请多加小心阶梯。”醒悟过来的至苦,立刻快步赶在前头,毕恭毕敬地继续带路。
不一会儿,一口长满青苔的方井,映入两人的眼帘。
“员外,至空师弟就在两丈之下的井底。”只是随手一甩,至苦已将火把稳稳地插入身后的土墙。
员外格外凝重地点了点头,神情复杂地看着井口,头也不抬,就摆手示意至苦立刻离开地窖。
“员……”至苦见状,嘴边刚勉强挤出一个字,只好把剩下的话全部吞回肚子里去,无可奈何地原路返回。
井底,满布黑暗的诡异与僻静——
一声叹息,轻若鸿毛,自井面而落,无形无迹——
却惊醒了蛰伏在井底多时,一把尖细放荡,能瞬间将沉默刺得体无完肤的笑声——
“是你……”双耳鼓噪之下,员外如惊弓之鸟,全身肌肉紧绷,竟然表现得有点不知所措。
笑声,却嘎然而止。
“不是你……”由于过度的激动与紧张,员外开始变得语无伦次,那把微微颤抖的声线,尝试寻找着黑暗涟漪的共鸣。
对方,依旧沉默。
“俏——江——南,烟——花——易——冷——”员外突然目露凶光,杀气张扬,大声咆哮之下,嘴里迸出的却是一句愁绪满溢的诗。
“天哥,你终于回来了!”连串的铁链声响,一张惨白松弛,疮疤满布的男人脸,忽然从幽暗的井底冒了出来,胡须邋遢的下巴卡在井口边沿,煞是吓人。但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声线如妙龄少女般,无比地妩媚温柔。
“不!燕子真正爱的人不是丁傲天!而是吾,是吾啊!”员外立刻俯身探爪,右手死死地掐住对方的喉咙,不断地怒吼着。
“嘻、嘻……”那尖细放荡的笑声再次回荡起来,尽是嘲弄与卑劣!
怒火,终于到了顶点——终于,员外睚眦俱裂地暴喝出一句令人惊讶不已的话:
“姚公朋,你快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