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入了冬。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梅园的梅已经灼灼开了好几日。
长沐说,去看一看吧,你往日不是心心念念着的么?
我是曾念了它许久,在我从不知,它是你为了一个女子费尽思量的结果之时。
我厌恶自己心里的计较,为了一个已逝的人,为了一个园子,这样耿耿于怀。
梅园积了薄薄一层雪,仍然有雪花正簌簌的从沉沉的云朵中坠下来。长沐撑着伞,扶着我往园子里走,湄染在身后提了火炉,不紧不慢的跟着。
自从长沐住在惊鸿阁,我就打发了小丫头,只留下了湄染和清蕖。湄染跟我们出来,清蕖稳妥些,就留在屋子里守着。
湄染提着火炉走,双手通红,乌发上落了满满的雪珠。等走到亭子里,长沐收了伞,回头看见湄染一头乌发染白,鼻尖上化了的雪珠凝成晶亮的一滴水。湄染却并未察觉,放了火炉子就要往雪中走。
“等等,”长沐叫住她,湄染在雪地里回过身来,靛青色的裙底在雪地上一摆,像湖面上微风皱了一痕涟漪。
她站在原地,兴许是太冷了,一边搓着双手,间或跺几下脚,一双眼在飞雪间亮如星子。
“郑公子?”
长沐走到她身边,伸手拂落了她肩头积雪,把手中的伞递到她手中,温声道:“拿着吧,天冷,雪后路滑,小心一些。”
我远远瞧见湄染面上一红,接过了伞,匆匆走远了。
长沐又行到亭子里来,我笑着打趣他:“郑公子怜香惜玉,这等哄美人一笑的功夫,真是叫奴家大开眼界了。”
长沐却不理会我的戏言,自顾自抓了我的手,呵气暖了暖。他的呼吸在寒空里凝成白雾,却很暖,一直从指间传到心底。他笑开了眉眼,有些促狭的问我:“这样,能否博美人一笑了?”
我扑哧一笑,伸手推开他,佯装了怒意:“你休想拿哄他人的方法来哄我,我才不上当。”
他装模作样出一派高深莫测的神情,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出了眼前这个美人,红颜于郑某眼中皆是草木罢了。天寒雪冻,不过是待草木的怜惜之心罢了。”
他上前一步走近我,笑道:“这也能叫你吃味,倒真是我的不对了。”
我心下欢喜的不行,他已经许久未曾和我这样说说话,带着他从前的风趣,有一点点的痞气,却实在是可爱得紧。可爱得,叫我忍不住想拥抱他。
还未等我有所反应,已落入他的怀抱之中。他敞开了狐裘,将我紧紧裹在怀里,我极自然的伸手环住他的腰。
这样的怀抱,我最依赖的怀抱,暌违了许久的怀抱,带着冬日初雪的寒,还有他身上木犀的香气,再次日光一样笼罩了我。
我欣喜难言,只能顺从的倚在他怀里,手圈得更紧了些。我只怕一松手,就又失去。
他略动了动,大约是我抱得太紧了。随即听见他沉沉的叹息,也抱我紧了些。
“对不起,这些日子以来,原来一直是叫你担心着的。我……如今我已经想开了。逝者已逝,我瞧见绻儿那样柔弱的一个姑娘都可以坚强着,为着腹中的孩子努力活下去。我是个男子,我还有你,我怎能一直沉浸在痛苦之中,叫你也陪着我难过。”
他一番话竟说得我落了泪。我原本一直看着他颓丧着,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我心里很有些急,但我却什么都做不了。他正历经的那些痛,家破人亡,孤身流离,我没法代他分担一二。我虽有了如今的孤身颠沛之苦,可我的家人一直都在,他们还在,就总有团圆的日子。更何况,因了他的保护,我也从未受过半分苦难折辱。
我能理解他所有的苦难,可若我说我能感同身受,未免太惺惺作态了。我只是不免痛心,我无比想念他自由明亮的笑容,想念他温暖的带着木犀香气的怀抱,想念他不时同我耍赖脸上的天真。
而当这一切都失而复得,我如何能不欣喜。
“你又哭,怎么动不动还是喜欢哭呢?”长沐无奈的叹息,“我颓靡之时你老是长吁短叹,如今我回复这般你反而哭成了这副模样。细细想来,你当初待我虽面上好看,却倒未必有这些日子真心,原来你是喜欢我这个模样的,竟是我失策了。”
我听他这话,心中生了怒意,伸手捶在他胸膛上。眼泪未尽,声音里带着哽咽气:“你敢,你要是仍旧颓靡不振,整日死气沉沉,我就……我就……”
“你待如何?”我一拳一拳使了真力的,他却不躲,任由我胡闹。
“我就……”我一急,从他怀里出来。瞧见不知何时,大雪已连绵,静静悬成天地间的雪幕,掩住了群山阁楼。梅林,与那些灼灼开着的红梅,近在眼前却已瞧不真切了。
我只能看得清楚他,他离我这样近。
真好。
我眼眶里又有了湿意。
我别过头,转过身去,对着茫茫大雪道:“你若真那样,我就把你扔到雪地里去,教这大雪埋了你,我再也不去找你。”
再也,不去找你。可我怎么舍得,扔了你。
许久身后都没有声音,我唤了他一声,也不见他答应。我回头,亭中已不见了他身影。我一下子慌了起来。不会是我话说的重了些,惹他生气了吧?可也不至于这样一言不发就将我丢在这里走掉吧?
我在亭子里四方转了转,大声叫了几声“长沐”,没有听见回音。我心一横,咬牙冲进了雪里。
我在梅林里兜转,一边叫着他的名字,一边慌张的四周望。
遍寻不见。
雪簌簌下在我眼前,挡了我的视线。幸而雪下得静,又无风,我还能勉强着,脚步深深浅浅的在雪地里行走。
我踉踉跄跄的走着,心底里突然漫上来无穷无尽的恐慌与愤怒。我已经累极,索性赌气似的往雪地里一坐。
大雪兜头而下,我毫不怀疑,我方才说的雪葬,葬的其实应当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