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盯着一株垂柳发神，突然听见一声娇笑：“呦，这是哪位姑娘？真是好生面生呐。”
我转过头去，见被几个丫鬟簇拥着的是个浓妆女子。身段婀娜，眉目含情，一身水红色长裙更衬得她色如春晓，肤若凝脂。
饶是生就一副好样貌，她的光彩也被脸上的浓妆和头上的珠翠掩了去。不叫人生亲近之心，倒生了几分厌恶之情。跟别提那一把娇腻的声音了。
我心里刚有的几分明快叫她这一声尽数破坏了去。我还未做反应，倒是清蕖和湄染先向她福身行了礼，口中恭敬道：“请锦晨姑娘安。”
那锦晨姑娘倒是拈了帕子笑了：“是你们两个呀，怎么，荷溪走了以后，你们又跟在谁身边服侍呀？该不是这位姑娘吧，哎呦姑娘你可真可怜，碰上了这两个晦气的丫头。”
她说着话，看向我，眼里的嘲讽和轻蔑显露无疑。我却避过她的眼神，看向清蕖和湄染。她们俩此刻仍旧欠着身子。那锦晨姑娘没让她们起来，她们也就一直半蹲着。我分明看到湄染委屈的红了眼眶。
我心里有一把怒火刷的就烧了起来。我无意与人争执，但这个锦晨姑娘，欺人太甚了。
我走到清蕖和湄染身边，一手一个拉了她们起身，然后对着那锦晨姑娘欠了欠身道：“妹妹初来楼里，不知是哪位姐姐，礼数不周，让姐姐见笑了。”
清蕖连忙扶我，轻声对我说：“姑娘，你不必向她行礼的。就算她在楼里的日子久，以姑娘的身价，比她还要尊贵些呢。”
我伸手拂开了清蕖，站直了，接着说道：“既然姐姐受了妹妹的礼，妹妹有一事，还要请姐姐赐教了。”
她倨傲一笑：“你倒是个识趣的人，可惜身边有这么两个晦气蠢笨的丫头。有什么事，说吧。”
我低眉顺眼，作了诚恳的语气道：“妹妹实在疑惑，姐姐既然尊贵，就该自持身份，却不知姐姐为何要跟我的丫鬟处处为难？”
这话说出来，她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一变。我冷眼瞧着，嗤笑了一声。总算不是过分愚蠢，还听得出来我是在讽刺她自降身份，没有应该的风范气度。
她气急，伸了芊芊长指，骂道：“你是哪个新来的姑娘，也不打听一下我锦晨姑娘在楼里的身份，竟敢这么讽刺我！大白天出来还带着面纱，定是面目丑陋见不得人。呵，会有客人要你吗？我看你啊定是许久没有客人了，才大清晨的出来闲逛，平白脏了本姑娘的眼！”
我哪里听过这样的辱骂，气得脸色发青 。她口口声声都把“有无客人”作为评判一个人身份的标准。我既觉得愤怒，又觉得实在是可笑。我刚想说些什么，一个身影闪到眼前。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儿呢，就听见了啪的一声，接着是那锦晨姑娘的尖叫声，然后一个温和的声音响在我耳畔：“没事吧？”
我定神一看，竟然是郑长沐。
我摇摇头：“没事儿，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我不来，”他声音里隐隐含了怒气，看向那捂着脸，想哭却又不敢哭的锦晨姑娘，“还由得别人来欺负你吗？”
那锦晨姑娘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扇了一巴掌，她只来得及本能地尖叫了一声，脸上瞬间浮起了清晰的五指印。她刚想破口大骂，突然看清了来人是谁，只得默默地捂了脸，低声啜泣。听得长沐如此说，她连连摆手，我瞧见她左脸几乎比右脸大了一半去。她连连声辩：“郑公子，您是知道的，锦晨最胆小了，怎么敢欺负这位姑娘呢？郑公子，您可一定要相信我啊……”
她说着，眼泪盈睫。若不是那高高肿起的半张脸，也实在是娇怯动人。她走到长沐身边，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娇声道：“郑公子，奴家为您准备了您最爱吃的莲子羹，不如……”
这样明显的暗示谁都瞧得出来。
我冷眼瞧着锦晨演戏。莲子羹，还真是贴心啊。
郑长沐却是拧了眉，一把甩开了她的手。
“你当爷是聋了吗？你刚刚说的每一个字都落爷耳里了。锦晨，多日不见，我还以为因了从前的事，你已经改错了，却不想还是如此骄横。絮儿刚刚对你礼敬有加，你却对她恶言想向……”他似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对我说：“还有你，这么个人，你向她行什么礼，你都没向我行过这么大的礼。”
我冷眼旁观，心里惦记着刚刚那一句“莲子羹”，不作言语。
锦晨颤声道：“郑公子，我这就向这位姑娘请罪。”说完，她依我刚才的样子行了个礼，说：“妹妹，是姐姐的不是，姐姐在这里给你赔罪了。”
郑长沐看着我面无表情的样子，以为我仍在生气。他看了一眼恭顺的锦晨，冷哼了一声，道：“你以为这样就够了？”
锦晨抬起头来：“郑……郑公子还要锦晨怎么做？”
郑长沐看了看我，说道：“不管你怎么做，让絮儿满意就是了。”
说完，他又对我说：“我是回来取东西的，顺便来看一眼你，谁知道就碰上这样事情了。你只管罚她，到你高兴了为止。我现下还有事情要忙，这就先走一步了，晚上再来看你。”
说完，他迈开长步，跟来时一样，很快就消失在了视野里。
我心中郁结未舒，只觉得一口气在心里堵得慌。
锦晨看着郑长沐走远了，站起身来，恨恨地看着我，我看着她“贱人”两个字就要骂出口，闲闲地提醒她：“郑公子刚刚说的，姐姐莫不是转头就忘了？”
锦晨的脸气得发紫，越发显得丑陋不堪。她咬紧了牙，道：“你说要怎么办？”
“你刚刚已经跟我道过歉了，所以我也就不为难你了。”顿了顿，我接着道：“你就跪下来，向清蕖和湄染磕头请罪吧。”
“你说什么？”她满脸狰狞道，“你居然要我跟这两个丫鬟磕头道歉，你疯了吗？”
我淡淡道：“反正郑公子要你哄我高兴，方法我教给你了，做不做由你，至于后果嘛，反正也是你自己来承担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不动声色的站着。
我并不想逼人太甚，但我不知怎么的就是忍不下心头的火气。
锦晨呆立半晌，最后咬着嘴唇跪了下去，向着清蕖和湄染各自磕了一个头。她站起身来，眼里满是愤恨和不甘：“这样够了吧。”
我不想再搭理她，转身就走。身后锦晨疯狂的笑声传来，却叫我无端打了个冷战。
她说：“你也别得意。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风起，我拥紧了身上的披风，对清蕖和湄染说：“好冷，我们回去吧。”
清蕖见我面色不好，连忙扶我回了惊鸿阁。
我感觉到自己在不由自主地发抖，只觉得冷，从心底里升起的寒意。清蕖伸手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惊叫一声：“姑娘，怎么发热了，我这就请大夫去。”
我昏昏沉沉，只觉得锦晨的那句话一直在我脑子里翻转，头疼欲裂。
她说：“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她说的没错。我知道。极有可能，我的明天并不遥远了。
从她今日和郑长沐的对话中不难得知，他们是有过一段情的。锦晨甚至知道郑长沐最喜欢吃莲子羹。她知晓他的喜好，摸得准他的脾性，知道在那样的情况下不一味恳求，而是向我示弱。她未必有多聪敏，所凭的不过是对郑长沐的了解。
而郑长沐为了我教训锦晨，我原是开心的，可是锦晨的话点醒了我。郑长沐既然能为了我这个新欢如此折辱锦晨这个旧爱，他日未必不会因为别的女子而这样对我。
我沉溺在他数日来的温柔相待中，我甚至不否认对他有了些许迷恋。因为我清楚，我跟他之间，是一种无需承担责任的关系。他乐意花钱花时间花精力宠着我，我也用柔情用体贴用尽手段去逢迎他。
可是我忘了，这种自由，背后是有风险的。一旦郑长沐对我厌倦，我的下场，不会比今日的锦晨好到哪里去。
我原先不是不知道这件事情，所以我待他时时用心，一笑一语都要反复确定。可是今天叫我瞧见了这后果，我突然觉得，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洒脱。
青楼女子的左右逢源，原来我是做不到的。原来我不是才对上一个人用了心，下一秒就可以用同样的姿态去对待另一个人。我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把一份感情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所以人常说，青楼女子是无情无义的。
她们只有不用情，不记忆，才能在男人中周旋。因为很多人在她们的生命中都只是昙花一现。
这样的露水情缘，要记住，何其困难。一个人的记忆，要不要，有什么要紧。
所以很多人匆匆一现，就像从没有出现过。
天亮了，你奔向你的前程。我自梳洗换装，会有下一个人在等我盛装相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