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本也有不少京剧迷。圾东玉三郎是日本的著名演员，他爱好京剧艺术，曾和另一演员片冈孝夫配合以京剧形式在日本作家丼上靖原著的《玄宗和杨责妃》一剧中，扮演了杨贵妃这一角色。从1987年8月27日开始到同年10月27日止，连续两个月在东京的新桥剧场上演，场场爆满，打破了该剧场的上座记录。坂东玉三郎为了演好这出戏，在公演前曾两度特地到中国来向梅兰芳的公子梅葆玫学戏，为了演出杨责妃的逼真形象，他还将1956年梅兰芳在东京歌舞伎座演出《贵妃醉酒》时穿的戏装带回日本，他穿着梅兰芳穿过的华丽服装，载歌载舞的表演立即博得了满堂彩声和好评。
我亲身碰到过的京剧迷也不算少，有的还很有趣。
50年代，我在北京时，每天下午四五点钟我总要拿起京胡来摆弄几下，虽然我的琴艺很不高明，可是每天都会招引来一些京剧迷。我的房间里挤满了男男女女，我刚替一位男同志拉完了《捉放曹》，另一位女同志：又挤上来要我拉一段《覇王别砸》中的南梆子，我虽然拉得很脚，可是他们都唱得津津有味，我们虽然没有互道姓名，互道工作单位，可是我们都心照不宣，成为京剧之友了。我们的友谊是自然而纯洁的。
有一次，我去淋浴室洗澡，未进浴室门，就听见从浴室里传来了《女起解》的声音，那梅腔味儿十足的流水板，使我驻足不敢向前，难道我走错了门儿么？后来我大胆走进门去，只见一个男同志在莲蓬头下正在大唱特唱他的京戏，他虽然浑身涂满了肥皂沫，还在大哼特哼，他也不顾浴室里还有其他男同志在沐浴，仍然自得其乐，忘乎所以地大唱特唱。碰到我这个京剧迷，真是一件大饱耳福的美事。京剧迷到如此程度，不是可笑又可爱么有一年，天津京剧团三团李经文等一行来杭州演出，他们精湛的演出招来了不少京剧%，我去看了好几场，坐在我旁边的一位老同志，我跟他攀谈了起一来。我问他来看过几场，他昂着头说：“我每晚必到。”我又问他住在何处，他说：“拱辰桥1”好远的路啊，从剧场到他住的地方车行也要一个多小时，他似乎毫不在乎。可是更令我惊叹不止的是，当我从剧场出来时，忽见一位拄着双拐的中年人也从剧场出来了。有一位同志上前向他打招呼说：
“老兄，你明天还来看吗？”
“当然来看”
在浓重的黑夜中，我望着他拄着双拐的身影渐渐远去，不禁肃然起敬。
有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我偶然路过一处机关大门，忽听有《凤还巢》的唱腔从里面传了出来，我不禁信步走了进去，只见一位小伙子在练唱。我轻轻坐了下来，细细听他唱完那段梅腔西皮原板，就和他攀谏起来：
“你今年几岁啦？”
“20岁。”
“在哪儿工作？”
“在水果店当营业员。”
“你怎么爱上京剧的？”
“我听得多，觉得愈听愈好听，就爱上了京剧。”
“你父母也喜欢京剧吗？”
“不，他们不喜欢，而且还反对我学京戏，因为我迷上了京剧，大学没考上，所以他们坚决反对我学京戏。可是他们反他们的，我唱我的。”
这位可爱的年轻人因迷上了京剧妨碍了自己的文化学习，这当然不值得提倡，可是京剧艺术，使他入了迷，这一事实充分说明了美好的京剧艺术同样可以使青年人入迷。我手头有一封青年人给我的来信可以充分证明这一点。他在信中写道：“我作为一名青年京剧爱好者，从切身经验中体会到：京剧确实是一门艺术，有着无穷的艺术魅力。我平时只要一听到收音机里播放的京剧声音，心中马上就会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心神为之振奋。最近我在我校（税务学校）的国庆晚会中唱了一段《霸王别姬》中的四句南梆子。我承认自己唱得并不好，但场内反映热烈，出乎我的意料，竟然获得一等奖。上个学期我在班级里为同学们教唱京剧《女起解》中的一段流水板，同学们也很感兴趣。这一切说明了同学们并不是不喜欢京剧，而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接触到传统京剧，没有体会到传统京剧那种独特的艺术魅力给人的艺术享受。”这位青年的来信，很有代表性，虽然目前青年知音还不多，可是一旦他们多接触以后，无疑会爱上它的。
谈起我是怎样爱上京剧艺术的，这不能不提起一些往事：第一件：我在少年时代常到杭州大世界京剧场去观看京剧。当时京剧场天天人满为患，有两位演员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位是武生演员王少楼。他那条腿举起来笔直笔直，一动不动，而且举的时间相当长。他的武功把我看得眼花缭乱，惊叹不止。另一位是青衣演员朱翠梅。她扮相俊美，唱腔甜润，也使我大为赞赏。她戏路很广，不少戏中的女主角都是由她扮演的。然而使我永生难忘的却是一出《临江驿》。扮演父女的两位演员当然演得很好，可是使我难以忘怀的却是在剧中扮演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两位不知名的演员。他们急人所急在临江释为父女传话时，一忽儿唱老生，一忽儿又唱青衣，他们的唱腔有板有眼，句句博得满堂喝采。演员如果没有扎实的基本功，他们能“老生、青衣两门抱”吗？他们虽是普通演员，却引起了我对京剧艺术的浓厚兴趣。
第二件：早年我也在同一剧场观看《法门寺》，其中演太监贾桂的演员刘福芳念状子的情节，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在一条白布上，一口气有声有色念下数百字的状纸，一点不打疙瘩，这是多么不容易啊！
第三件：40年代我在上海念大学时，有一次我去观看童芷苓主演的《大劈棺》，其中扮演二百五的刘斌昆，纹丝不动地站在舞台上，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纸人儿，那知剧情发展到后来，这纸人儿忽然动了起来，使全场观众爆发出暴风雨般的掌声。丑角刘斌昆的绝技，简直使我目瞪口呆。这真是丑角不丑啊！
第四件：50年代中斯，我在北京期间，有一次去看张君秋的演出，剧目叫做《怜香伴K那时侯张君秋风华正茂，我被他的演唱迷住了。他不但唱腔优美动听，别有韵味，念白也很好听。我细细观看他的一招一式，竟看不出他是一位男旦演员。他扮演的旦角如此投入，令我叹为观止。
第五件：观f四大名旦的演出。余生也晚，当我观看他们的演出时，他们都已到了晚年。在舞台上的形象已不象他们在青年时代那样光彩夺目了。尤其是程砚秋发胖的身体，他所扮演的祝英台，简直没有“美”的感觉了。然而他那细如游丝的唱腔，不能不使我钦佩请小云饰演的汉明妃，他那文武兼备的形象，也不能不使我赞叹不已。荀慧生扮演的红娘，虽然形象不美，动作较野，然而他那俏丽多姿的唱腔，依然使我着迷。梅兰芳扮演的洛神，给我的印象最好。他扮相依然’俊美，唱腔依然甜润，表演依然华责大方，和姜妙香扮演的曹子建，配合得非常默契。虽然梅兰芳的体态稍胖一些，但依然给我有“美的化身”的‘觉。总之，这四大名旦的名气，我从小就如雷贯耳，直到他们的晚年我才有机会观赏到他们的舞台风釆。说句老实话，当时我是怀着异常崇敬而兴奋的心情去欣赏他们的艺术的。至今回想起来，我依然为此而感到骄傲和荣幸。
由于以上原因，迄今为止我对京剧艺术仍旧情有独钟。
我常常扪心自问：京剧艺术究竟美在何处？我谈不出多大道理，但根据我的亲身体会，以为至少有下列五个美：
1.唱腔美
中国的戏曲以唱腔美为其最主要的特征。没有唱腔美，戏曲就无法存在下去。中国的戏曲更以京剧的唱腔最为丰富和动听，因为它广泛吸取了各地方戏曲的优美曲调，如徽调、汉调、梆子腔、昆曲等来丰富自己的唱腔，所以京剧的唱腔特别优美动听，群众性也最广泛。尽管京剧的行当很多，然而每个行当的唱腔都以其显著的特色来赢得观众的赞叹。老生唱腔以潇洒挺拔见长，最受观众的喜爱；花脸唱腔以刚烈浑厚见长，具有男子汉的风格，带有阳刚之美；青衣花旦的唱腔以甜美委婉见长，颇有阴柔之美；老旦唱腔以宏亮苍凉取胜：小生唱腔以文雅华丽诱人；再加各家流派唱法不同，因此唱腔如行云流水，瞬息多变，极为丰富，不一而足。这是其他剧种无法比拟的。有不少京剧迷主要是为京剧的唱腔所迷住。在路上行走，他们往往听到自己喜爱的唱腔，会凝神驻足倾听，甚至会被吸引过去，破门造访。在剧场，不少京剧观众听了；动听的唱腔，情不自禁会鼓掌叫好。1941年，程砚秋在上海黄金大戏院公演《锁麟囊》时，台下的“程迷”们随着程唱，大有大合唱的味道。这件事曾轰动过大上海，足见唱腔艺术感人之深。我国出访的京剧团，异国朋友虽然听不懂唱词，可是他们往往被演员们优美的唱腔和精湛表演所吸引，以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有的观众甚至不要求打出翻译字幕，因为打了字幕，很容易分散他们的注意力。由此可见，唱腔艺术也能打动外国朋友的心弦。
2.剧情美
京剧的剧情经过前辈艺人的精心创造，具有十分丰富的审美意趣，耐人玩味。例如梅派代表剧目《宇宙锋》，其剧情并不复杂，然而赵艳容以装疯来逃避受辱的故事，深得观众的赞赏。她的敢作敢为、不甘受辱的精神，代表了中国妇女的传统美德。又如《秦香莲》巳成为中囯家喻户晓的故事，包公的形象是“不畏权势、公正不阿”的代表。他那“不徇私情”的大无畏精神，直到今天仍然很有现实意义。又如《金玉奴》中的莫稽是薄情郎的典型，此剧又名打薄情郎》，金玉奴在洞房花烛夜棒打这个忘恩负义的薄情郎，打得多么痛快，看了这样的戏，无形之中陶冶了观众的道德情操。
3.表演美
剧情美还要加上表演美，才能使京剧艺术的魅力表现出来，使观众陶醉在美好的艺术享受之中，人的七情六欲在京剧艺术中都有出色的表演。这些表演形式都是剧情的表达，人物性格的描绘。比如哭，你看那旦角演员“喂呀呀”那一声哭，虽然没有眼泪流下来，可是她用袖子虚掩一下，那动作是何等的传神，流露出伤感之情，唤起观众的同情心。即使是发怒的表情，如张飞在《黄鹤楼》中怒气冲冲上场的表演，同样也是表达形式与内容完美的统一。总之，人物的举手抬足、一颦一笑、一唱一念、一打一舞，无不充满着内在美与外在美的和谐一致，扣人心弦。各个京剧名家在表演艺术上都有一套丰富的经验，为我们积累了一笔宝贵的艺术遗产，值得我们好好研究。
4.化妆美
京剧艺术的人物化妆和服饰，有神奇的魔力。一个普普通通的旦角演员，尽管他（她）相貌平平，只要五官端正，在台上可以化装成一个“天仙美女”。其他如一个相貌一般的小生演员，也10可以化妆成非常美貌的少年公子。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也可以化妆成“威风凜凜”的英雄好汉。总之，京剧的化妆艺术大有讲究，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京剧化装师抵得上甚至可以超过西方国家的特级美容师。他们象魔术师一样，以高超的技艺“化廣朽为神奇”。京剧脸谱艺术巳经走进了世界文艺殿堂，为祖茵争得了荣誉。
京剧演员的华丽服饰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艺术品。演员的服策打扮代表人物的出身、地位、文化教养。有的艳面无比，使人眼花缭乱；有的朴实无华，令人感到无比亲切。据说，有一年杜近芳到法国艺术之都巴黎演出，惊动了不少巴黎女人，她们看到了舞台上有如此光彩艳丽的美女都惊呆了，于是纷纷仿效杜近芳的化妆艺术和服饰打扮，成了一股不小的“杜近芳热。”
5.音乐美
京剧的音乐伴奏和西方歌剧的音乐伴奏有很大不同《西方歌剧的音乐伴奏有一大套演奏人员和各种各样的乐器，而且还得有一个高明的指挥才行。京剧的音乐伴奏乐器比较筒单，用不着大批演奏员，只要少数打击乐器和胡琴伴奏就行。尽管音乐伴奏的设备比较简单，可是琴声悠扬，效果极佳，具有特殊的魅力。胡琴伴琴和演员的演唱如配合默契，可以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即使是曲牌演奏也可以使剧情和剧场气氛发生微妙的变化。试想，《霸王别姬》中虞姬舞剑一场，如果没有“夜深沉”的音乐伴奏，那气氛不是变得太平淡无奇了么！因此，京剧的音乐伴奏是京剧表演艺术重要的有机部分，它跟演员的演唱象鱼水关系一样密不可分。
总之，京剧艺术是综合性的艺术，它需要各方面的密切配合，才能使它臻于“美奂美轮”的地步，京剧艺术从发展繁荣至今已有近200年的历史，它在历史上有过几次繁荣鼎盛的时期，到了今天，我们不能固步自封，自以为到了非常完善的地步，一点也动弹不得，那是没有出路的。特别是到了今天，国情、民情和世界文化环境跟过去大不一样，时代变了，京剧从内容到表演形式都应该有所改革，如何赢得新一代青年观众的欣赏心理，更是一个值得研究的大课题。在这方面台湾著名京剧演员郫小庄已经作出了开拓性的工作。她为了革新京剧组织起来的“雅音小集”在台湾颇有名气。1988年下半年她率领“雅音小集”成员赴香港参加亚洲艺术节的演出，使香港戏剧界大为震动。郭小庄有较深的文化修养，她8岁开始学戏，颇得戏剧教授俞大纲的赏识，后随俞教授研习剧艺。1976年进入台湾中国文化大学戏剧系就读，毕业后赴美国纽约的约莱丽亚音乐学院研习音乐和戏剧课程。她所演的京剧是揉合了现代舞与芭蕾舞的优点，同时也采取了外国歌剧的手法，用中乐队来协助演出，取代了过去京剧只用简单乐器伴唱的方法。她很讲究舞台灯光，大胆取消了传统京剧中不必要的情节和演出方式，使表演节奏加快，适合现代社会的节奏。虽然，大陆观众至今尚未能欣赏到她的演出，不能妄加评说，然而她的改革精神是值得赞赏的。这次她在香港演出正好遇上梅葆玫也在香港演出梅派名剧《太真外传》，他们互相观看了演出并交流了技艺，这无疑对推动大陆京剧改革是有益的。
同时，我们也不得不指出，由于历史的原因，青年人对传统的京剧艺术还相当陌生，普通的京剧常识也太贫乏，他们很少有机会接触京剧，根本不懂得如何欣赏京剧艺术，更分不清京剧艺术中的精华和糟粕，可以说，他们在宝山面前不识宝。因此，给他们一些京剧知识方面的普及读物，特别感到迫切需要。我算是过来人，对京剧艺术有一点感情，也有一点粗浅的体会和感性的认识，寄语广大的青年朋友：京剧艺术是我国民族艺术中的一座宝库，勇敢地闯进这个宝库中去，你们一定会获得无穷的美妙的享受。
最后，我想以国际剧协主席玛萨·夸尼女土接受《中国京剧》记者吴端凌釆访时所谈的有关京剧的几段话抄录如后，作为本文的结语：
“中国京剧真是美极了。”
“京剧作为中华民族文化的精粹，是具有何等的魅力。看了许多国家的传统戏剧，觉得京剧是其中最好的之一，是中国的国宝，也是世界戏剧宝库中的一大瑰宝。”
“京剧要发展，不能不做争取青年观众的工作，这也是京剧必须改革的原因之一。京剧工作者应多做一些普及方面的工作，例如可以向年轻人介绍京剧的基本程式、唱腔，使年轻人较容易懂。同时在内容形式的改革中，注意年轻人的审美趣味，从而使年轻人逐渐接受它，喜爱它，使京剧拥有更多的青年观众。
任明耀
1993年秋于杭州大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