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达的眼泪
“暂停时间结束！”
“中国队请求换人，5号下，7号上！”
“中国5号果然受伤了！”
“可是她之前传出了那么多精彩的助攻，还投中了两个罚球……”
“隐藏得如此厉害，不愧是巫师易啊！”
“呼……”易达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却挣脱了关云的掌握：“我要看完这场比赛，我要和大家同在！”
“笨蛋！”关云敲了下易达的头：“我也没说现在送你去检查啊？我只是要固定下你的手腕而已？”
易达眨巴着眼睛才意识到错怪了关云，一声大笑，伸出了右手。关云摇了摇头，替易达固定好了右手腕，蹲下来正欲寻出医药箱，她旁边的地上忽然落下了水滴。关云讶然抬起头，易达支着身子，正在流泪！
“易达……”关云正想出声询问，身后有人抓住了她的肩：“不要打扰她。”
正是保伟人。
“她应该想起了以前的队友，”保伟人叹了口气：“你可知，阿达原本是黑龙江少体校的？”
关云摇头。她这十年一直在美国，只在要备战世界大赛时才回国效力，也基本与成年女篮相处，不太熟悉少年、青年女篮后备力量的情况。
“她在黑龙江队时有一个很好的队友，她差点入选U17国家青年女篮，是不逊于阿达的天才，遗憾的是去U17国青队报到前一个月，她在训练中膝韧带拉伤，错过了U17世锦赛。一年后她归队，教练却不顾她的伤势，不断给她加量，并威胁若不遂他意，可以卡住她的向上之路。而阿达因U17世锦赛出色的表现，彻底成为中国青年女篮的核心。她想追上阿达，又顾忌到伤势，心理负担很重。后来她的伤势越发严重，自感追不上阿达，便请求退役上学。教练却不准。绝望之下，她当晚就服药自杀了，”保伟人停顿了一会，沉声道：“那位教练，正是苏晓。”
关云霍然睁开眼。
“苏晓其实是品德低劣的教练，早在黑龙江少体校时就以好色又贪财而闻名。若有不遂他意的，动辄打骂，”保伟人叹道：“人们都说女子比男子更善于忍耐，阿达偏偏是例外。那次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她，并听医生说已经尽力了，阿达终于崩溃，在医院走廊上狠狠地顶撞了苏晓。
“苏晓怒了，他平日最恨阿达这个刺头，一脚就踢翻了阿达。看到她们的队友去世，队长又被打，队员们累积许久的愤怒终于爆发出来，结果整个医院走廊陷入了混战。然后阿达揽起所有的责任，声言是她一人的事，和柯云南等人无关，自请退出青年队，也放弃去U18国青队报到。谭主任紧急飞到哈尔滨跟阿达、柯云南等人谈话，要求她们以大局为重，并婉转地提醒阿达未来的篮球人生还很长，过早撕破脸面对双方没好处。阿达只是不断冷笑，说如果U18国青队主教练是苏晓，那一切免谈。而且她不是寻常的运动员，她的人生依然有很多选择。谈话最终不欢而散，阿达随之不告而别，一人跑去了美国。
“没有了阿达的柯云南孤掌难鸣，率领的中国队很快在亚锦赛上被打得找不到方向。篮管中心一面震怒，一面却尴尬地发现了中国青年女篮的后备力量实在薄弱。然而阿达已经心灰意冷，她退出青年队，去了哈尔滨五中读书。柯云南和寇凤翔亦也追随她。”
关云沉默，没想到，在这位小她一轮的女孩身上居然有这样的往事。
“在美国，阿达一亮相就惊艳了整个特训营，被称呼为来自东方的巫师易，随后美国的大学找上了她，希望她去美国打大学联赛，毕业后加盟WNBA。阿达本计划今年夏天为哈尔滨五中取得全国冠军后便转学去美国，不知为何突然改变主意，推迟转学，硬要参加这次特训营，并借此重返国青队。”
关云抬起头，看着球场。
易达凝视着球场，看着代替她，在球场上率领中国队的成天艳。
你知道吗，在我赴美前夕，老大和凤翔陪我去上海旅行，却遇见了你。一听到你自报“天艳”，我一下子想起了她的音容笑貌。
当晚我立刻上网调查你，结果我惊喜地发现，你居然是华东大赛最佳阵容之一，也是差点击败了庄红的华东大赛黑马队伍，上海市翔光学校女子篮球队队长。
我立刻决定延迟转学，参加这届特训营，我坚信你一定会参加的。
你果然来了北京，也果然展现出其过人的实力。然而，接下来你不慎和傲慢自大的花浩同一支队，开始了屡战屡败的惨淡日子。
我不是没为你焦急过，我也为你找过保大哥、关教练和庄教练。然而，我知道我没立场帮你。更何况，帮人并不是我的原则。
不经一番磨砺，如何成为强者？
面对失望，面对打击，面对失利，你反倒坚强起来，不断努力提升着自己。居然还打败了我，居然让我第一次尝到了胯下之辱的滋味。你以为我生气了？呵，其实我没有啊。我的克星终于出现了啊。
你是唯一看穿了我的脆弱，也看穿了我的无助和恐惧的人。但你又懂我的自尊和我最在乎的东西。
我怜惜你，我对你的感情并不单纯。外人只看到我处处找你的麻烦，却不知道我内心深处有多害怕你是第二个她。
易达抬起头，泪水正顺着她的脸庞流下来，她抓起毛巾盖在了头上。
田嫣，正因为你太爱篮球，所以无法面对这样的阴暗么？所以以死解脱么？笨蛋啊……若你不动情，若你心肠如老大，你根本就不会死啊……
若去年是这样的球队，是这样的教练，你……还会选择这条路吗？你会正和我们一道在球场上奔跑着啊！或者，你会不得不和天艳展开一番竞争呢？但是，你一定会喜欢她的……对你来说，有可以并肩奔跑的对手，真的是一份快乐啊！一如往昔岁月里，你有我的相伴……
所以，我第一次瞧到她的时候就想保护她，不让你的经历在她身上重演……
真是笨蛋啊……
真是……笨蛋……啊……
声音逐渐微弱下来了。最终没了声响。唯有地上不断溅起的泪花。
欧莱雅轻轻捏紧了拳，浑然不觉汗水浸透了衬衫：“这场比赛，我甚至可以计算出最终的比分。然而，我唯一无法计算的却是……中国队的战意。
“柯云南意外心脏病发作下场，从此，中国队的所有情绪、渴望、执着全部超出了我可以计算的范围。
“8号以后卫之身客串中锋，居然逼得罗丝最终崩溃，进而被赶出场。
“5号这样的中国首席后卫，右手腕受了如此严重的伤，却不动声色，成功瞒住了我们十分钟已久。
“6号、11号和15号这样的小前锋天才，神出鬼没，将我们的防线视若无物。
“9号和10号这对个子矮小却顽强的篮下双璧，死死扼住了我们的内线。
“7号、12号和14号这样的后卫人才，前仆后继，不断给我们制造麻烦。更不用说一直隐藏在背后，掌控着这一切的13号……
“这样的中国队，到底……要怎么看透呢？”
庄锋深深吸了口气。这两节打下来，战局朝着他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他第一次觉得，他真的低估了这些孩子，他只能放任这些孩子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着。他究竟还是老了，跟不上时代了么？
两周前。上海市体育运动技术学校。
一群少男少女吵吵嚷嚷从这所学校出来了。庄锋吸了口烟，静静地看着他们。他们就像是三十年前的他，也是这般被教练慧眼相中，选入体校开始专业训练，并从这里走出来，一步一步走到了国家体育总局训练局。
这三十年，委实是一场梦啊。
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那是慈母般温柔的声调，软软的，在过去的三十年内让他无数次沉醉其中。庄锋扭过头，迎上了那双眼睛。也是这双慈母般的眼眸，看着他从南京市少年篮球队一路打到了国家队，看着他在世界大赛上取得了光辉成绩，更看着他追随她成为了篮球教练。
“你来了啊？”
“是，我来了，”庄锋一下子肃然，冲眼前头发花白，却有着明亮眼睛与温柔声音的老妇人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来看望您了，毛老师。”
教练的荣耀
“呵……不是马上要去新加坡了吗，怎么还特地跑来上海看望我？”毛青青站起身，含笑将一杯热水塞到庄锋手中。庄锋慌忙接过，搁在桌子上：“我回南京整理些东西，顺路来上海，下午还要回北京。”
毛青青笑道：“难为你有这番心思。”
庄锋肃然道：“您是我的师母，更是我的另一位恩师，恩师过世后，我就时常担心您，年过七十还要操心球队，早点回苏州休养不好吗？或者带带江苏队伍也好，何必跑来上海？”
毛青青笑道：“老了，正需要多动动呢，孩子也不需要我担心呢。况且我带的队伍都是成年人，队长又带得很好，我实际并没有操多少心呢。”
“即使如此，再过几年你就八十了……”
“呵，不谈这个，一谈，我就觉得我真的老了，”毛青青笑着打断了庄锋：“倒是你啊，最近记者招待会上的宣言挺豪情万丈啊。你有信心做到？”
一提到这个，庄锋却面露茫然之色，他叹道：“当初我立下这般豪言壮语，心里却空得慌。况且伟人给我收集来的情报，让我心里更加没底。”
“呵，球员都是你选的，你要对她们有信心才是。”
“是，我既选了她们，就应该对她们有信心。可是……”
毛青青拍了拍庄锋的肩：“你第一次执教国际大赛，难免有这样的心态。我不是跟你讲过吗，一个球员最要紧的事便是克服恐惧心理，将自己置于空的境界。当年你不也克服了这个，才能在最后时刻掩护小龙完成绝杀么？”
“话是如此，但是……”
“呵，我也理解。我当年是魔鬼教练，可以连续狠狠训练好几小时都不眨眼。现在啊，教练的要求越来越高，又偏偏小孩越来越厉害，接触新鲜事物也越来越快，我们反倒跟不上他们的步伐呢。一味严格只会引起反弹，放纵吧？又不行啊，一位教练能得到队员的又敬又爱，委实不容易啊。”
庄锋默然。
“我在苏州中学对孩子非常严格，不严格，我怎么会带出全国五连冠啊，但我一走，苏州中学就不行了，好多人毕业后再也不打球了。我这才重新思考，究竟做教练是为了什么？只是带来胜利，带来冠军奖杯么？”
庄锋低声道：“那么，你最后得到了答案吗？”
毛青青轻声一笑：“这个答案，我两年后终于找到了。”
“……执教上海聋人女篮的时候？”
“正是，很多人不理解我这样的冠军教练居然屈尊下来担任残疾人球队的教练。她们很多人成年后才接触篮球，身体素质和基础都很差，但她们对篮球的专注力令我无比惭愧。如果，她们能够转入专业训练，那该是多么厉害的球队啊？我才懂了，专业运动员因为天天打篮球，反倒单纯把篮球当做了职业，业余运动员却能够持久倾注热情。她们打赢一场比赛，兴奋无比却保持着冷静，她们也输过，却没有指责彼此，专心总结反思，重新出发。”
“队长告诉我，她很感激我，没有我，她们差点要因为领导的短视而解散。其实是她们的坚持打动了我。她们基础可能不好，可能因为耳聋而失去了一定的平衡性，可能因为性别而打得稍微不好看。但她们真的很专注，真的很热情。对我来说，最大的快乐便是帮助她们尽可能超越自我，提升自己，从肉体到球技逐步完善自我，学习接纳失败，学习团结合作。这就是篮球这项运动的魅力所在。”
庄锋低声道：“我明白。”
“呵——”毛青青含笑看着庄锋：“作为一位篮球教练来说，最大的快乐并不是夺得冠军，而是亲手培养出一位绝世高手，亲眼看着这位高徒扬威国内外，跨入篮球名人堂。然后，帮助很多人培养出坚忍不拔的性格，坦然接受失败的魄力。这便是——教练的荣耀与使命。”
庄锋默然。
“第一份快乐，我十年前就实现了。如今我在享受第二份快乐。我这一辈子真的很满足了。”毛青青抬起头，目光越发明亮：“十年后，我一手培养出的高徒打电话跟我说，她决定退出WNBA，回国致力于推行篮球运动，你猜我怎么说？”
庄锋摇头。
毛青青微笑：“我说，太好了，你终于想要薪火相传了。相对于我，她不但有高学历，更拥有世界性眼光，我真诚期待她转变角色，把一代又一代的中国篮球人的梦想延续下去。就像对待孩子那样，把孩子看成你生命的延续。”
良久。庄锋终于点点头：“我明白了，谢谢您，毛老师！”
是，作为教练，最大的快乐就是亲手培养出一个高手，并扶植其他人不断向上不断突破自己。我今天更同时感受到了这双份快乐。
只要有人问起她们，她们一定会挺起胸膛，骄傲地说出我的名字！
这一时刻，我作为教练，真的此生无憾了！
超越极限
终于来到了最后两分钟。
易达终于将最后五分钟的战斗以及信赖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成天艳。在成天艳的统率下，中国队不但没有因为易达的受伤而溃不成军，反倒众志成城，她们抱持着输了不奇怪，赢了才是奇迹的信念，带着柯云南的心意，带着石豪瑜的气势，带着易达的信赖，扎扎实实做好每一次进攻与防守，进而一步一步追了上来。
卫冕冠军美国队面对着中国队的压力，面对着观众的压力，又面对着易达受伤却不动声色还和成天艳一道愚弄了她们的震撼，终于背负起沉重无比的包袱。尤其是替补中锋面对中国队的犯规战术，居然连续投失六粒罚球。
刘振晶平静地接过球，竖起一个指头：“再进一球！”
再进一球。这一句放在平日是多么的轻描淡写，在这时刻却有着千钧的重量！美国队队员竟没一个敢于接过这球。球在她们之间像烫手山芋般传来传去。
欧莱雅终于不淡定了，她站着，冲球场不断叫嚷。
在遥远的中国，在上海，在北京，在南京，在杭州，乃至无数座城市，无数双眼睛在死死地盯着电视机，盯着他们的同胞，他们的队友，他们的朋友。
林雪捏紧了拳头，指甲在手心里划出了很深很深的痕迹。
李若奇紧紧地咬着嘴，浑然不觉她已经咬疼了。
叶颖杰、许明雯、高达红双手合十，祈求美国队继续失常，祈求她们的前队友刘振晶未能处理好这波进攻。
成天阳、韩雷和曹成明也死死瞪着电视机。
更不用说散落在全国各地的蒙笑笑、花浩等参加过特训营的女孩们，更不用说骆盈、白晶等上海聋人女篮的队员，更不用说莎拉、希莱丝特等业余女子篮球俱乐部的成员，更不用说向焕等轮椅篮球运动员，更不用说成天艳的父母、沈天夫妇等看着成天艳们一步一步走进了国青队的亲友们。
千千万万人此时此刻共同的祈求，那就是，一定要拦下这球，务必要坚持到最后时刻啊！
“24秒快到！”
刘振晶始终无法突破中国队篮下，她的队友又不敢出手，无奈之下，刘振晶猛然向后撤几步，避开庄红的防守，然后轮动胳膊把球抛了出去！她情急之下只能如此一扔，总好过24秒后被迫交出球权。奇迹，偏偏发生了。
球飞向了篮圈，居然不偏不倚落网了！
“天哪，是超远三分球！”欧莱雅一跃而起，忘情大叫！刘振晶情急之下胡乱投出的三分球居然进了，在最后一分又十秒，将比分再度拉开到四分的差距！
刘振晶待待地看着双手。但她至少把几近溺水的美国队拉到了岸上。
“中国队请求暂停！”
“妈的，明明可以守住的！”
“她运气这么好，我靠！”
庄锋看着满脸沮丧的众人，忽然道：“对方走了狗屎运，就沉不住气了，觉得自己会输了么？”
“不，我才没！”庄红吼道：“比赛还没结束！”
庄锋双目一亮：“我就是要你这番话！看美国队这欢呼的模样便知道，她们其实，也到了极限！”他又道：“我知道你们非常疲劳，我看到你们投出了三不沾，我注意到你们的四肢没有了力量，我更知道你们的身体在说你们到了极限。
“但是，强者与弱者的区别在于，在这时刻强者还能突破体力与意志的极限，到达更为广阔的世界。只属于强者的世界。”
